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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逼供也可以很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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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罪役所,一间逼仄的屋舍,依着房门,开三尺直棂窗,窗户没有糊纸,透进灰蒙蒙的天光,正对着窗户的墙壁,有一张矮脚床,床前摆了盆炭火,火光照着俯卧在床上的人,被草枕挤压得有点变形的脸,那张脸横肉突出,将紧闭的眼睛越发裹得严实了,只能靠眉毛,提示还有眼睛的存在。

    卧在床上的人在呻吟。

    潘持并没有睡着,他也睡不着,他甚至庆幸着自己还能呼吸和呻吟。

    二皇子冲来罪役所,却还是没拦住刑杖重重打下的那一刻,他差点就要把那件隐秘的事说出来了,耳边,却有他异常熟悉的,尖细的,其实不应由一个男人的声嗓发出的声音。

    “你现在多说一字,刑杖落下的部位可就不一样了。”

    潘持瞬间明白了,他这条小命到底还是能保下来,于是他咬着舌头,挨下了刑杖,又果然,不仅有人替他敷药疗伤,甚至这间屋子里,还端进来一盆炭火,轻软的纸被盖在他的身上,不久前还有个小宦官喂了他热水,有点苦,或许是汤药,潘持知道自己受到了照顾,他入宫已经快二十年了,他知道被黜为罪奴的人,挨了刑杖后只能等死,哪怕当时没有断气,可非但得不到救治,甚至还要带着伤服劳役,如果没有人保,早晚也是个死。

    活下来就是好的,先活下来,未必不能挣扎条出路。

    突然,他感觉到炭气扑面呛来,然后才觉得寒气,他不得不睁开眼。

    是一个宦官走进来,这宦官潘持是认得的,这人不是罪奴,而是督监,他连忙挤出点笑容来,督监轻哼一声:“就别笑了,也别动,中女史要问你话,你可不能让中女史目睹了你腌臜的身体。”

    督监近前,把纸被提了一提,将潘持的手臂也挡了个严严实实。。

    潘持用力睁着眼,他只能看见青色的绣着团窼花纹的裙摆,裙摆下露出银丝云纹鞋翘,这一切都只能表明来者的确是个女官,可潘持明白,既然督监说了来者是谁,来者就定然是中女史无疑。

    现任的中女史,临沂公的嫡孙女,可不就是大有可能成为鬼宿妃的王五娘?!

    他的心神略定,尽力不让自己发出呻吟来:“恕罪徒衣衫不整,不能向女监行礼。”

    这间屋子里,尚且弥漫着一般淡淡的血腥气,更浓重的是潮腐的气息,这让瀛姝非常不适,没有人喜欢逼仄和阴潮的环境,可好歹这里还不是牢狱,尚且可以忍耐,瀛姝往窗边又站了一站,刚想说话,又被屋子里浑浊的气息差点呛得咳出声。

    她蹙着眉头。

    “我是来问你殷才人一事,你目睹了二皇子曾和殷才人私会?”

    私会二字,用得真是极其婉约了。

    潘持却再也忍不住呻吟声。

    “除了陛下,无人可以保你性命,我是奉圣命来问话。”瀛姝因为讨厌这间布满臭气的屋子,更有决心速战速决:“你不需要狡辩了,我知道你是先去见了乔修华,并没有直接求助于贺夫人,你甚至不敢将你知道二皇子罪实的事告诉贺夫人,我觉得你也算个聪明人,你应该明白贺夫人并不知道二皇子和殷才人间的来往,你无意间目睹了这样隐情,也不敢去含光殿邀功,可你得知这件隐秘后又不甘于什么都不做,而那时,乔修华正在笼络宫人、宦官,你于是就趁机把你所知道的隐情‘贩卖’给了乔修华,而且你很笃定乔修华利用了这事和贺夫人私下勾联,因此你这回知道会被问罪后,才用这件旧案要胁了乔修华。

    我今日来这里,瞒不住贺夫人,你若不招供,贺夫人定然也会将你灭口,好造成个死无对证,你招供了,我担保你不会被贺夫人灭口。”

    “可中女史不能保住罪徒的性命?”

    “我这人从不说没把握的话,你应当也清楚,你因为贪财,却搅进了更多祸事,江嫔被冤害,以及小公主遇害,这都源于你的一时贪心,不过你毕竟不是罪魁,而且陛下也不至于追究罪魁,你如实招供,或许,会有一线生机。”

    瀛姝不想给潘持太多考虑的时间,她说完,就往屋门处移动,她推开了门。

    潘持立即看见了督监那双皂角靴,刚才他就看见了靴子一测沾染的泥污,一模一样,督监竟然一直在立在门外,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中女史的问话督监也听见了,中女史的确是奉圣命!

    “中女史留步!”

    瀛姝当然适时留步,她又重新关上门,回到窗户边上。

    她冷眼看着潘持吭哧喘着粗气,摁捺着烦躁的心情,等待潘持已经崩溃信念后的坦白,乔嫔的恶行其实已经被陛下洞察,但陛下并没有深究的意思,这是因为陛下不想损及南次,可在当废储之后,南次也有望成为新储君,乔嫔曾经的恶行就不会真被含糊过去了,瀛姝能预判形势的发展,可她无法去阻止和改变什么,她现在的心情也十分紧张,但只有这么一条路——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她重生后选择入宫时始,其实就注定了会走到如此困难的局势。

    “中女史应该也知道罪徒当时担任的值务吧?”

    “你当时应当负责宫苑的灯烛照明,可在那之前,你已经和二皇子十分亲近了。”

    “说不上亲近,当年文华堂只有四位皇子在那里读书,太子时常被二皇子、三皇子挑衅,四皇子只顾埋头苦读,不参与这些矛盾争执,三皇子更高傲,只有二皇子最喜欢听奉承的话,我们这样的寺人,也只会说些奉承话。

    后来皇子们都不再文华堂听讲了,罪徒就调出了文华堂,罪徒没别的本事,唯独对香料之物十分敏察,有回巡看华林苑,在尤其僻静的疏声阁,拾掇得一个香囊,里面有味香料,是二皇子尤其喜欢的,这味香料连宫里的储存都少,唯独江东贺氏因为跟峒人的交道,不缺苍龙脑,罪徒因生于始安,故而对苍龙脑再熟悉不过,也知道江东贺有一支族人长期镇守交趾,获苍龙脑香极其容易。

    罪徒当时极其诧异,二殿下并非喜欢清静之人,何故会将随身携带的香囊遗在疏声阁?因此罪徒就对疏声阁多加留意,发现了二殿下竟和殷才人在那处私会。而那时,乔修华因为江淑仪忌恨,四处网罗宫人,罪徒贪占小利,曾经就将文华堂诸皇子之间的事告诉乔修华,得到了一些修华赏赐的财物。

    二殿下与殷才人间的事,罪徒情知不难告发,否则死的是罪徒,二殿下毕竟是皇子,江东贺氏又是权阀,罪徒若是举告,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可当时……五殿下虽然年幼,但是几个皇子中最特殊的,唯有五殿下才能为陛下关照,令临沂公亲自教导,罪徒觉得,若是投靠乔修华,或许日后会有大机遇。”

    瀛姝只觉脑袋一阵刺痛:“乔修华可曾许诺你什么?”

    “只不过让平邑伯将百亩良田转让予罪徒,乔修华叮嘱罪徒不能声张,而后先是发生了殷才人莫名昏睡而亡的事故,紧跟着,江淑仪又因谋害小公主获死,罪徒隐隐察觉了这一切都因罪徒而起,也实在不安,且乔修华再没搭理过罪徒,罪徒并不敢再提这件事案。也是恩徒的机缘,曾经训教的一个小寺人竟然得到了七殿下的重用,因此罪徒又攀附上了李淑妃,可就此再也不敢和二殿下、愉音阁有来往。

    罪徒调去瑶华宫,也是因为想和乔修华彻底斩断联系,平邑伯当年转让给罪徒的良田,罪徒又无力耕种,只好仍请托平邑伯令人操持,数载的收益,其实罪徒未获一谷一粟,反而还要负担耕夫钱,因此罪徒就想借在瑶华宫所敛之财,另建根基,好跟乔修华商量,将罪徒名下的良田变卖,钱帛先由乔修华暂管也无事。”

    瀛姝听得实在是……内心五味杂呈。

    乔嫔这个人,徒有野心,竟连财帛之事都不懂得干脆交割,她遇见的是潘持,如果遇见的是吕安这样的人,恐怕不用等到司空北辰收拾平邑乔,早在司空北辰不曾巩固储位之前,她就已经死于内廷了!!!

    若是那样,也还好了,至少不会牵连南次。

    “可谁知道,三皇子竟然查实了罪徒的贪赃之行,罪徒为了保命,只好要胁乔修华,可罪徒真的不知乔修华当时会怎么做啊。”

    瀛姝已经不需要再问什么了。

    乔嫔应是等到殷才人死后,才和贺夫人谈判,贺夫人才惊闻二皇子跟殷才人有染的事实,虽然当时殷才人已经一命呜呼,可因为有一个医女道出殷才人存在有孕的可能,虽然未经医官证实,可皇帝陛下已经生疑,再加上殷才人死因也存疑,乔嫔手上还有一个贺夫人不知底细的人证,贺夫人不敢行险,兼之江嫔对贺夫人而言也算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她于是选择了跟乔嫔合作。

    贺夫人和乔嫔都不知晓,还有一个皇子也跟殷才人有染,而这个人,才是杀害殷才人的主谋元凶。

    终于离开了罪役所,这个位于深深内廷中最不起眼的角落,直到走出了那条略显逼仄的甬道,迎面而来的寒风里,又终于蕴含了股更加清新的气息,瀛姝才长长地吸了口气,跟着她罪役所的是一个内臣,他也极得中常寺的赏识,瀛姝对他却没有太多印象,当司空北辰登位后,这个内臣应该已经受冷调离了内廷的权枢,又或许被黜弃甚至处死了,连中常侍章永都被秘密处决,而章永究竟因为什么罪名被处死,是司空北辰一朝的一大悬案,司空北辰从未对瀛姝提及。

    宦官内侍虽然也有位高权重者,不过毕竟有别于朝廷臣公,他们的生死荣辱,完全是由天子决定,他们权重时或许会受到外臣的打压举劾,可当从高处跌落被处杀死时,不会有人为他们申冤鸣不平,质疑天子其实根本没有将他们处杀的罪实。

    今上一朝,所信任的宦官内侍中,唯有寺人祈被司空北辰留用,一直到瀛姝提谏究察恶鬼案,寺人祈才被推出来,当了吕安的替死鬼。

    “尤内臣方才也听见了潘持的供诉吧?”瀛姝问。

    这个身材矮胖的内臣姓尤,名怀襄,他是襄阳人士,是为邓陵公献送入宫的小宦,当年陛下在建康称帝,正式入住东吴旧宫,需要扩召不少宦官、宫人,有一部分就是靠各地守将献送,尤怀襄和多数小宦不同,他是天生残病,不过却极聪敏,幼年的时候为邓陵公麾下的一个谋士相中,教授他识字术算,原本也是为邓陵公留作储备的人才,后来邓陵公来建康觐见天子,他正好是随从,邓陵公因受今上赏识,仍然授以镇守襄阳的重任,一开心,就把他献送为小宦,故而他入宫后,起点就比普通小宦更高。

    怀襄之名,是因他思念故土,有次闲睱时写成了一篇诗赋,被章永瞧见了,又偶然对陛下提起,陛下便索要一阅,赞赏他甚有文才,故而赐名怀襄。

    他情知中女史在所有女官中,是个极其特殊的存在,甚至比当年的蓬莱君更得陛下的信重,虽然无甚必意刻意奉承,可中女史主动示以善意,尤怀襄自然不会摆着矜傲的架子,忙应道:“鄙人刚才就在窗外头,听得了潘持的罪供。”

    “潘持称他只是将目睹二殿下、殷才人私会于疏声阁一事告知了乔修华,但不知殷才人为何会昏睡而亡,内臣认为这供诉是否可信?”

    “这……”

    “我只是私下向内臣请教,毕竟我不深知潘持的性情,内臣过去似乎也常受令往文华堂督促皇子进学的情况,或许和潘持有过接触?”

    “是,其实要说来当时在文华堂的寺人,要比在别的司署更易引起陛下的关注,毕竟陛下也极为关注皇子们的学业,时常前往文华堂督促,潘持就算没有君前应对的机会,可时常接受大监的询问,不过大监不喜他过于机巧,故而文华堂被裁撤,大监并没有照携潘持。

    潘持倒也知机,看出未能入大监的眼,无望调动至御前,并没有再走动联络,因此潘持说他其实并没有引起含光殿的重视,这话应当不假,他这人虽然有贪欲,却应当清楚卷涉入夺储之事风险太大,而其实……稍有识见的人,心里都亮堂着呢,含光殿的胜算其实最小。”

    瀛姝听明白了。

    这场漫长的夺储之争,其实只有三方,太子的凭靠是天子,二皇子、三皇子的凭靠是各自的母族,而江东贺和长平郑相比,显然并没有太大的胜算。

    “因此内臣认为,潘持的口供是可信的。”瀛姝微笑道。

    尤怀襄低着头,专心致志数着自己的步伐。

    “潘持怀疑贺夫人、乔修华与殷才人昏睡而亡一事有关,且还笃定了我的假设,觉得乔修华正是因为有贺夫人暗中相助才成功嫁害了江容华扼杀小公主,唉,这样的事,只怕陛下又免不得会勃然大怒了。”

    尤怀襄差点也跟着长叹一声,其实石嫔已经承认了曾为乔嫔伪证一事,陛下已然明白了其间的瓜葛,但没想到这件事案竟然是源于殷才人之死,内廷里的这些娘娘们啊,是真的全然不惧龙威震怒,而这件事不管结果如何,只一件,二皇子是必然不会再有继承帝位的半点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