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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张 故垒萧萧夏如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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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中旬,整个江夏近乎失控。

    而失控之中,沙羡最先出了乱子,不是投降也不是逃窜,而是爆发了一场几乎致使整座城市毁坏的内乱。

    话说,之前聚集在这里的南郡、江夏大户,囤积了大概两万之众,坐观刘备成败,并在刘备战死后立即向襄阳派出使者,试图投降。但随着‘桃花之宴’事件的出现,蔡瑁、蒯良、张允等人被处死,整个南郡的大户几乎全被充公,沙羡这里所谓‘保卫皇后’的一众大汉忠良瞬间惊悚,旋即分裂。

    大军压境之下,当然有人依旧试图寻求降服的可能性,可也有人情知自己在什么‘宗贼’名册上,却死活不愿投降。

    于是乎,内讧忽然无预兆的爆发,双方在袁皇后的‘寝宫’附近往来攻杀不断,具体经过好像王粲写的那本《燕公平高丽记》小薄册中记载的高句丽内乱一般荒谬,到最后袁皇后不得不抱着皇长子在些许忠心甲士的护佑下逃出沙羡,往三江口投奔自己妹夫京泽。

    而袁皇后一走,沙羡连最后一丝自我恢复秩序的可能都不复存在,却是被南郡降将文聘引荆州水军从容攻下。

    四月十八,韩当引大军入驻沙羡,几乎是甫一抵达此处,便大开杀戒!

    先是针对作乱本身,确切有杀良者、劫掠者,一旦指证或寻得贼赃,便即刻处决!然后,全体降卒复又十一抽杀、军官五一抽杀,以对这种战争中的乱象做总负责!然后又按照燕国法度,针对拒不投降一条再行军律,军官二度十一抽杀!

    这还没完,等到乱事处置完毕后,韩义公复又按照刘玄德的宗贼名单,凡为名单上的家族领头者,一律格杀勿论!最后又将所有这些军中的家族子弟押送向北,送往阴山劳改!

    这一圈杀下来,杀得沙羡彻底安静下来不说,隔着一个三江口,原本也已经在内乱边缘的西陵城居然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四月廿三,等韩当杀完人以后,张昭便以江东留守的身份,从已经接壤的江夏南部地区送来了豫章、丹阳两郡的降表,这下子,江夏再无转圜。而就在第二日,三江口的京泽京车骑几乎是孤身回到了西陵,并请求面谒天子。

    当然了,此时也无所谓谒见不谒见了,小天子也等着他来做主呢。君臣二人相见,不等刘协走下台阶哭出来,进入‘殿中’的京泽便开门见山了。

    “陛下。”京有喜眼窝深陷,双目充血,发梢枯萎,一看便是为大汉鞠躬尽瘁所致,而这幅形容与其人身上那华丽的锦袍、印绶,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比。“降了吧!”

    刘协止住眼泪,眼眶发红,却是既不发怒,也没有释然之意:“京车骑,这几日内,此言朕已经听了不下百遍了……”

    “那为何不降?”京泽失神相询。

    “若数日前,卿亲自来说,朕或许便就降了。”已经十八岁的天子恳切相对。“但桃花之宴与近日沙羡之屠后,朕与太尉相论,都害怕韩当是来做吴汉的!”

    吴汉二字一处,京泽居然无言以对。

    话说,刘协口中的吴汉乃是云台廿八将排名第二的大汉功臣。历史上,刘协的祖宗刘秀能再造炎汉,此人的功劳还有此人与刘秀的私人关系根本就不必多言!基本上就是只差了一旁邓芝的祖宗邓禹一头,算是武将中功劳最大、根基最深的一位,所以拿韩当来比较吴汉,似乎还真挺合适。

    但是,刘协此时举例却不是论什么功劳,而是指一段历史公案。

    历史上,王莽乱政,天下分崩,刘秀再造炎汉,打到最后,就是陇、蜀二地最为折腾,尤其是蜀地天子公孙述。这位号称白帝的公孙天子先是与刘秀以谶纬为根据,公开辩论天命,然后又连续刺杀了刘秀麾下大将來翕、彭岑,最后逼得光武派出了吴汉。

    而这一次,吴汉自然是成功击破蜀地,却在入蜀后大肆屠杀,公孙述全族老幼,还有降将中的佼佼者、蜀地的名族大户,几乎被他屠戮殆尽!并放火烧掉了公孙述的宫殿!

    事后,刘秀自然是勃然大怒,公开斥责吴汉此举有失吊民伐罪之义,其言辞激烈,几乎称的上是‘严厉谴责’了。

    当然了,谴责归谴责,却不耽误吴汉从蜀地一出来就顺路代替刘秀祭祀祖宗,不耽误吴汉继续出将入相,也不耽误其人死时被破格以历史上霍光的规格下葬,更不耽误有汉一朝其人是公认的光武功臣第二、左膀右臂一般的人物。

    实际上,这件事情背后的猫腻稍微有点政治常识的人都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汉一朝当然不会公开议论,但这些年,尤其是之前燕军伐蜀时,各种讨论不免牵扯此事,很多人干脆公开表示,这就是刘秀的示意,或者说吴汉揣摩到了刘秀的心意!

    至于后来刘秀的公开谴责,几分是真情实意,几分是因为之前跟公孙述论战天命时说了‘君非乱臣贼子’,有暗示会饶过对方的政治许诺意味,所以不得不做做样子……恐怕还真不好说!

    那么问题来了,韩当这种人,且不提有没有得到公孙珣的暗示,便是没有,以他的政治根基,也不说屠了江夏了,直接宰了刘协、杀光整个江夏小朝廷,耽误他是大燕武勋之首吗?

    不耽误啊!

    正所谓,你祖宗做的,我做不得?

    而且公孙氏与刘氏,翻来调去的,说不得还真是天意如此呢!

    真要是那样,大家徒劳送了性命,无外乎就是换来公孙珣的一纸谴责而已!说不定这次的谴责和自责还能上布告!

    但也仅此而已了。

    事实上,听到吴汉二字以后,连京泽便不知道该如何打消天子的疑虑了……因为他也不确定韩当会不会为了公孙珣而私下起了为对方解决麻烦的心思。

    “当然,朕也知道,韩义公真要来杀,如今我等也只是坐以待毙而已。”小天子俨然也想了许多,倒是在京泽身前的台阶上说得透彻。“所以细细想来,一则朕不甘心降服后再死,徒劳沦为他人笑柄;二则朕若死倒无妨,唯虑皇儿尚在襁褓,两位贵人再无依靠!”:

    京泽心中微动。

    而天子也继续感叹不停:“仔细想想,两位贵人为朕尽丧全族,又随朕沦落至此,三人相依为命多年,焉能不怜?还有皇儿,虽然皇后与朕不合,可自董袁之乱以来,朕便是孤家寡人,汉室皇裔,唯此一续,也是可叹!”

    “臣请陛下屏退左右……”思索了许久,听到这里以后,京泽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臣有话要和陛下说。”

    天子并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感觉,只是抬手示意邓芝等人离去:“朕大概猜得到,车骑将军在三江口必然得了燕军讯息……朕也想听听。”

    “韩义公将军确有讯息到三江口,若陛下能降服,可有世袭罔替的万户侯待遇,往陛下母族所在赵国王氏附近居住;若不愿世袭罔替,三代后自可科举出仕、从商务农……绝不禁止。”京泽眼看着殿中邓芝等人与几名侍从俱皆离去,却果然是顺口说出了一些大家早有预料的东西。“据说燕公在洛阳北面已经开始搭建高台了,虽无确切言语,可按照已经往荆南去迎士威彦的燕国大司马吕子衡所猜度,燕公应该是想以禅让之礼在洛阳从容登天子位,并顺势迁都!若如此……”

    “若如此,朕一家性命或许可保一时。”天子难得释然片刻,却又缓缓摇头。“可日后呢?禅让之后,两年三年,朕长子夭折,难道不是寻常事;四年五年,妻妾俱亡,也是无话可说;等十年八年,朕本人也无后而亡了……到时候燕公大发慈悲之心,让左将军的儿子继承朕的爵位,岂不是皆大欢喜?”

    京泽幽幽一叹:“臣也想到此番可能了……只是臣还想问一问陛下,到底是存的什么心思?是心念大汉威严,宁可玉石俱焚,拼着身死也要让北面难堪一时;还是说,若真有可能存身,便尽量存身?”

    天子犹豫了片刻,终于坦诚以对:“朕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若能存身,自然愿意存身……只是对上燕公,朕真的全然没有半点倚仗!他的心思,朕全然不懂!”

    京泽缓缓点头,这跟他理解的一样。实际上,眼前这位少年天子从被董卓控制以后,就一直表现出了极高的求生欲与分寸感。其人是亲身经历了那些乱世,经历了他那些尊贵的至亲被人活活弄死的,这种畏惧是种在这位少年天子心里的。所以一直以来,这位天子对汉室复兴的责任感都是建立在必要的安全感之上的。

    而当日长安那一遭,其人更多是被燕公给存心反向设计了,正是因为三家外戚的忽然整体消失使得这位小天子的安全感陡然崩塌,才终于就此下定决心外逃的。

    再结合后来的种种事端,只能说,弱者为何要战斗了?

    “故此,陛下此时主要担忧两点……”京泽思索清楚,复又追问不止。“一则主动降服后会被韩义公这位不必在意功绩、名声之人不顾一切仿效吴汉那般轻易屠戮于江夏;二则,即便是主动协助禅让,后来终究也不能在燕国治下从容延续后代香火?”

    “正是如此。”天子依旧显得稚嫩的脸上泛出一丝苦笑。“莫非车骑将军有什么主意吗?”

    “不敢学安利号那般给货物打包票。”京泽其实此时决心已定,但心中面上居然殊无异样,反而格外平静。“但还是有些主意的……前者,臣或能绕开韩义公,将陛下直接从他路送往洛阳;后者,臣不能保陛下本人与两位贵人还有皇后的安全,却能尽全力来保皇长子平安!”

    天子沉默一时。

    “陛下,臣是燕公死间!”京泽继续轻声相对,算是做了个补充和解释,然而其人言语既出,既没有释然之意,也没有什么决绝之态。

    对此,天子缓缓颔首,也未有多少惊讶之色:“朕何尝没有猜度?但世道如此,能救朕且愿救朕者唯卿一人,也就无所谓了。且卿若真为燕公间谍,朕说不得也就真能活了。”

    京泽闻言只能哂笑,天子也尴尬失笑。

    而此笑之后,二人就在殿中直立相对,平静无言。

    天子在阶上,京泽在阶下,周边一时鸦雀无声。唯独一声蝉鸣自殿外忽然响起,提醒着二人,年季流转,时光不停,若从当年京泽出任虎贲中郎将算起,他们二人居然已经朝夕相处八九年了。

    正所谓:人生多别离,盛年能几时?来回三千里,竟同八九载。

    —————我是时光不停的分割线—————

    “韩当拔沙羡,屠之。”——《新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