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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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前,上京。

    阴沉绵雨的日子总让人提不起精神,尤其风疾天冷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不大情愿出门。

    宋怡临披着蓑衣,坐在车前,马车拴在茶馆门前,魏少已经在茶馆里待了近半个时辰,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出来了。

    宋怡临歪着头靠在一旁,半阖着眼,静静看着空旷的长街上细雨如线断断续续,青石板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长街的尽头正是大理寺衙门,门前侍卫巍然不动,倒让那两头大石狮子没了用武之地。

    忽然有个人,从街尾走来,手里一把油纸伞,仿佛与旁人并无不同,那人从宋怡临眼前走过时,宋怡临的目光不由得便被他吸引了过去。

    那人身上的衣袍样式简单,素雅的淡青仿佛是雨后的湖,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宁和纯净,而这个人便让宋怡临有这样的感觉,虽然他的面容隐在油纸伞里,叫宋怡临瞧不清楚,黑色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面颊、颈处,脸色显得苍白,露出伞沿的下颚光滑如玉,即便看不清楚,宋怡临已心下断定,这个男人一定生得极好看。

    那人走到了大理寺门前,被差役横刀拦下。

    风雨声大,宋怡临只能隐约听见那人说自己叫做文然,为了一桩什么案子,请见大理寺卿卢正山。

    文然……

    真是名如其人,宋怡临轻轻一笑,继而皱了皱眉,文这个姓他似乎在哪里听过,仿佛就是今日,茶馆里好些人窃窃私语地议论过。

    是礼部员外郎文远长的案子,说是数日前酒宴上这位文家庶子说错了话,第二日酒还未醒就把大理寺拿下大狱了。

    文氏乃本朝世家旺族,承袭仪国公之爵位,不尽有先人功在社稷,如今的文氏一门亦多才俊,不乏身居高位的,三年前陛下选秀封文氏族女作修媛,令文氏更上一层楼,开朝来所得恩宠几乎无以复加。

    一夜酒宴,朝上数位言官联名弹劾礼部员外郎文远长,从妄议先帝的大不敬,到暗谤陛下的忤逆之心,洋洋洒洒说了小半个时辰,直骂文远长包藏祸心、讪渎谩骂、怨望其上,又翻出文氏经年来许多其他事情,恨不能当庭为文氏罗织出百桩罪名,说着说着非但文远长罪大恶极,就连整个文氏都该立时三刻斩杀于市口,气得陛下拍案而起,命大理寺拿人,直接拂袖而去。

    礼部员外郎本是个位低清闲的差事,即便同朝为官,恐怕许多人都不晓得这位礼部员外郎究竟名谁字何。

    这一下可好,不足一日便闹得满城风雨、街知巷闻了,谁都要来论一论文氏的长短盛衰。

    宋怡临听了不少关于文氏流言蜚语,竟没有一句好话,仿佛文氏都是奸佞小人。但若有人问一句,究竟文远长究竟说什么话惹出这么个杀头的祸事,恐怕没人答得上来。

    说文远长冤枉?可当时在朝上,并无一人为他抱屈鸣不平,就连文氏的人也都成了没嘴的葫芦,闷声不吭。

    文然,必定是文氏子弟了,看年纪,大约该是文远长的儿子吧。

    宋怡临望着大理寺门前的动静,竟有些想上前看一看的心思,但他没动,不多会儿,便见文然收了油纸伞,竟跪在了长街尽头、大理寺门前。

    大理寺的差官也不理,退回了原本站着的位置上继续不动如山,也许在大理寺门前哭喊跪叩的人实在太多,他们眼里竟多不出一丝别样的目光和感情。

    不知道为什么,宋怡临看着那一抹清淡消瘦的背影,觉得心里酸酸的,几乎按不下心里的冲动,想走过去为他将油纸伞撑起来,站在风口为他挡一挡。

    宋怡临不知何时已倾身出去,好像下一刻就会跃下马车冲到文然面前。

    “想帮他?”

    魏楚越悄无声息地从茶馆里走出来到了宋怡临身边,正顺着宋怡临的目光看向大理寺门口跪着的人。

    宋怡临压了压斗笠,微微偏头不语,目光却还黏在文然身上。

    魏楚越一跃上了马车,钻进车内,与宋怡临擦肩时说了一句:“子绪,爱管闲事不是一个好习惯,你要改。”

    宋怡临不说话,待魏楚越坐稳,他扬手轻抽了一把马背,驾车沿着长街走到街尾,马车转头进了另一条大道,将大理寺和门前的人都绕了过去。

    宋怡临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望见一个清朗隽逸的侧脸和一个灼灼固执的眼神。宋怡临只觉得自己的心突然猛地一跳,乱了原来的节奏,半晌才缓过劲来。

    一路回到客栈,魏楚越径自上楼回房,宋怡临将车卸了,马拴好,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站在房内,脚步定在了门口,蓑衣上的雨水刷刷滴落,在他脚边围成了一个圈,像是一道咒语令他一动不动。

    魏楚越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宋怡临门口,在不远处就看见了宋怡临呆立的模样,忍不住撇了撇嘴,倚在宋怡临的房门口问:“被人点穴了?站着不动是什么毛病?”

    宋怡临听见魏楚越的声音,突然呼出一口气,动了动,侧身回头看向魏楚越。

    魏楚越被宋怡临突然回望过来的凄苦眼神吓了一跳,一下直了背脊:“怎么了?”

    宋怡临又叹一声,退了两步,让魏楚越进屋,一边关上了放么,一边皱眉摇头:“不知道,就是觉得心里不大舒服。”

    “因为方才那个人?”魏楚越呆了呆,实在想不出来宋怡临这好像突然吃错药的样子是怎么回事,他进出茶馆不足一个时辰的光景,宋怡临不过是在门口等了等,恐怕连吃错药的机会都没有吧。

    宋怡临想了想,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啊?”魏楚越简直不敢相信,怔愣了半刻,歪头追问,“你该不会是因为那人好看,就同情他吧?”

    宋怡临不知道,他说弄不明白自己心口仿佛被堵住一样喘不上气来的感觉究竟是不是叫同情,他更说不清楚这到底由来为何,他只是看了那人一眼就好像将人映到自己的眼底,再也抹不去了。

    “我不知道。”宋怡临很老实。

    魏楚越忽然笑了,坐到太师椅上,抬手支着脑袋,说:“你这个样子,我还能交给你差事吗?”

    宋怡临听见差事,浑身一凛,一下子从梦中醒过神来,看向魏楚越。

    “看来还没被迷了心窍。”魏楚越摇摇头,回到正题上,“已经安排好了,今晚他们会在城外二十里的清湖镇留宿,明日巳时就会入城,巳时正就会到大理寺,你必须在寅时之前混进队伍里。”

    宋怡临点了点头。

    魏楚越从怀里取出了一张画像放在桌上:“这个人,徐尚瑞,原度支司判官,尽快动手,得手之后会有人接应你离开大理寺大狱。”

    宋怡临走上前仔细看了几遍画像,将徐尚瑞的样貌记在心中,确保就算化成灰,他也能认出来,然后将画一捏扔进了一旁的香炉里真的烧成了灰。

    魏楚越的事情吩咐完了,起身要走,到了门口忍不住看了宋怡临,但没说什么,怎么来的就怎么走了。

    而宋怡临站在门口,又站进了那个水圈里,愣了许久,突然出了门。他自回来斗笠和蓑衣都没有除下,好像是晓得自己会要再出门,就懒得脱了。魏楚越好似也看出来了,才在临走前看了他一眼。

    大理寺门前,文然还跪着,背脊还是挺直的,但人的身形却止不住随着风雨微微摇晃。

    瞧着那么清瘦的人怎么挨得住这般风雨?

    宋怡临不忍心,不知道为什么。

    分明与他没有半分关系,可他忍不住回来看看。他们落脚的客栈并不是很远,驾车半刻就到,但宋怡临心急就往跑顾不得套车,匆匆赶来时,他既希望人已经回去了、不跪了、又担心人走了、再也瞧不见了。

    可当宋怡临看见文然依旧跪在坚硬冰冷的青石板上时,他一下子就急了,什么都顾不得想,人已经冲了上去,将自己身上的斗笠盖在文然头上、将蓑衣披到了文然身上。

    文然被宋怡临的“突袭”弄得措手不及,扬起脸惊愕地看着宋怡临。

    宋怡临对上文然的目光,终于将文然的样貌看了个清楚,那一刻,他的心跳停了、呼吸凝滞了,他好像恍然醒悟了什么,所有的说不清和弄不明都突然清楚明白。

    “你做什么?”

    文然伸手想要推开宋怡临,却被宋怡临一下抓住:“别跪了。”

    “你是谁?谁让你来的?不要管我。”

    “别跪了,没用的。”

    “不要管我!”文然冲着宋怡临大喊,这一声猛地喊塌了文然心里压着的山石,他的泪突然涌出眼眶,混在脸上的雨水里。

    文然知道跪着没有用,可是除了跪,他还能做什么?家里人各各闭门不出,连祖父都不见他,外面的人更不用说了,避他不及,他这几日走遍了京城四处求助,可连个应门的都没有,他甚至在朝会前堵在午门外候着那些上朝的大人们,但始终无人应他一声。

    他还能做什么?!

    宋怡临想将文然拉起来,但一时竟拉不动,他不敢动武,怕伤着文然。他本就是个陌生人,文然不理他也是应该。

    “走,跟我走。我有辦法!”

    文然一愣,看着眼前胡渣满腮、毫不起眼的男人,忽然发觉,这个男人居然眉目英朗,双眼中有一份光彩照人,竟十分不寻常了。

    “你……有办法?”

    “嗯,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