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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8 章(幸而,她心里的那个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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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束戬的脸顷刻间涨得血红,不知他怎会一语便说中,如同他当时就在近旁,亲眼看到过那道遗旨似的。他下意识地想要告诉他面前的人,自己不信那些话。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当真觊觎自己的皇位,他也绝不会照遗旨说的那样去做。

    是的,他绝对不会。他可以发誓。那道遗旨上的话,甚至令他想起来就感到愤恨。元旦的大朝会上,他在冲动之下拒绝了请辞,就是对那道遗旨的无声的反抗——然而他却发现自己却又没法反抗到底。生平第一次,他觉自己是如此的软弱,他的心里太乱了,仿佛头顶的天,突然破了穹隆,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和束慎徽对望了片刻,终是狼狈地挪开视线,结结巴巴地否认:“没……没有的事!三皇叔你想多了。她……她只是来看我而已……”

    他说完,只觉心惊肉跳,连手心也捏出了汗,害怕对面的人不肯放过,还要追问下去。侥幸对面的人没再开口了,更没继续追问下去,只那样沉默地望着他。但在这凝目之下,侥幸之感很快也荡然无存。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开始涔涔地从他的额头上不停地往外冒。

    仿佛并没有多久,又仿佛已煎熬了许久,束戬看到他缓缓点了点头:“臣知晓了。臣告退。”说完这一句话,如常那样,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束慎徽出了御书房,步伐如常那样,不疾不徐,行在黑夜里变作了重重沉影的宫阙之间,最后,回到了文林阁。

    这里本已开始收拾,预备他的搬离,却收拾一半,便停了下来。整座文林阁,此刻也陷入了漆黑如墨的夜色当中,内外不见半点灯火。

    他慢慢地停在了阁前的台阶下,伫立。

    随在他后的张宝疾步入内,呼醒里头已睡去的侍人。几人从睡梦中惊醒,点火亮灯,再随张宝出去迎人,奔出来到了大门外,却见阶前空荡荡,已然不见人影。

    束慎徽来到了太庙。这个点,职掌门匙的值宿官也已睡下,忽被守卫唤醒,急忙起身,趋到近前拜见过后,也不敢多问什么,打开大门。

    他独自走过昏暗的神道,来到庙前,推开了正殿的门。伴着一道沉重的的门枢转动之声,殿门开启。他迈过高高的门槛,进入了这座深旷而神圣的幽殿,来到了供着大魏数位已故君主神位的神坛之前。

    那里,燃了日夜不灭的长明之灯。每到朔、望之日,祭祀奉飨,明灯魂守着他的祖父、父亲,以及,他的兄长。

    束慎徽面向神坛,盘膝,坐到了地上。

    无边的黑暗自通天的殿顶倾涌而下,将他身影吞没。他在幽阒的大殿深处,闭目,静静坐了一夜,宛如睡去。

    当拂晓第一缕熹微的光自开了一夜的殿门缝隙里透入,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夜过去,当他睁眼之时,他的面容犹如此刻殿外的那片曙晓,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苍白之色,他的眼窝也深深地陷了进去,眼底泛出血丝。

    他从地上起了身,仔细地整理过因坐了一夜而变得褶皱的衣物,随即依次向着高祖和武帝的神位叩拜,一丝不苟,完毕,他慢慢转头,望向最后一尊神位,望了片刻,走近,最后停在了对面。

    “皇兄,自古臣下辅佐君王,从来不是易事,否则何来范蠡鸟尽弓藏之诫?辅臣尚且如此,何况摄政。当日臣弟绞杀高王,他也曾对臣弟发出过怨咒。只是,臣弟原本以为,是陛下自己长大之后,明白君位当独,不愿受人束缚,与臣弟离心。臣弟实是没有想到——”

    他的语声宛如冻泉般凝住,眼中如若骤然充血,眼角也是接连泛出了浓重的红霾。默然片刻,接着说道,“臣弟没有想到,这一日会如此早,是因皇兄你而到来——”

    “臣弟一向自负聪明过人,原来从前还是想得太过简单。如今再想,倒也能理解。于帝王而言,你当有这样的顾虑。事实上,便是臣弟,也一向如此教导戬儿。但臣弟不能叫停用兵,这是最为有利的战机,也是无数雁门将士等待已久的战机。错过,变数太大,代价未知。”

    “倘若当下用兵会对戬儿不利,臣弟向皇兄告罪。但当日,既做摄政,便当一切以国为先。于大魏,臣弟问心无愧。”

    “你放心,戬儿是臣弟看着长大的。臣弟相信,他必将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这也是臣弟向来的心愿。”

    “等做完了这件事,臣弟不会叫戬儿为难。他也不容易。”

    在幽殿的深处,隔着缭绕的青烟,束慎徽对着那具高高在上若隐若现的神位,用平静的语气说完了这最后一句话,不再停留。

    他转身,大步走出太庙。

    外面,晓色未白,寒雾弥漫。

    他独自行在笔直的神道上,朝外而去,步伐稳健,身影决然。

    他必将倾尽全力,不惜代价,去完成这件事。

    这是关乎大魏国运的一场战事,这也是她多年以来的夙愿。

    他答应过她,会将发兵令送到雁门。

    束慎徽回到了文林阁。

    张宝昨夜寻不到他,惊慌出宫去唤李祥春。老太监命他不必四处声张,回去安静等着。此刻见他终于回了,暗暗松了口气。

    束慎徽入了他往日办公的地方,没有叫人,自己动手,就着窗外的黯淡微光,将原本打包已卷了一半的笔墨和书册等物,一件一件地归置回去。

    “殿下,刘将军到了。”外面传来通传声。

    刘向应召而至,匆匆入内,纳头便跪拜在地。

    “殿下!微臣有罪!只是此事实在突然,手下人说是地门司的人挑衅在先,不讲道理,上来便就围殴,以多欺少,他们这才不得已还手。”

    几晚没睡好觉的刘向此刻脸色发黑,神情焦急而愧疚。

    “微臣给殿下惹了麻烦。微臣愿一力承担!”

    束慎徽将他惯用的一支写得毛已秃减的紫毫放在笔架上,坐下,开了口:“你写个告罪疏,呈给陛下,言身上旧伤时发,也不能再胜任当前职位了,求做个守陵尉,出京,去守地动后的皇家陵寝。”

    刘向一愣,抬起头。

    身处皇宫,担任禁军将军这样一个关乎皇帝人身安危的关键职位,暗中不知多少眼睛在盯着。这些年,他固然位高权重,人前风光,但在内心深处,无时不刻,总有一种仿佛随时便将踏空坠入深渊的恐惧之感。是因少帝与摄政王亲善无猜,这才风平浪静。

    然而,一夕之间,一切仿佛都起了变化。这几日他也听到了朝堂里酝酿出来的消息,言少帝改了主意,不愿用兵雁门。而于摄政王而言,发兵,显然是箭已上弦。

    此刻刘向已是明白了一切。裂痕已然发生,暗流涌动,即将掀起的旋涡将会把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卷入,无人能够幸免。

    这个时候,自己请辞,尚能全身而退。

    他咬牙,压低声,一字一字地道:“刘向不走!便是被贬为贱吏,也可效忠主上!”

    束慎徽端坐,淡淡地道:“从前本王便道你智虑不足,果然如此。行伍出身之人,心思总有几分颟顸,自以为是,实则愚不可及!你的主上何人?你是想害本王吗?你唯一需要效忠的,是当今皇帝陛下一人。自己不想活便罢了,妻子儿女,你也想带着一道沉沦?”

    “殿下——”

    刘向凝噎,不停叩首。

    “就这样吧,我另还有事。”片刻后,束慎徽说道。

    刘向黯然,最后只能从地上起身,转身迈着沉重脚步,缓缓朝外走去,忽然,又听到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贤王有个孙儿,与你女儿年纪相仿,他曾向我问过令爱。你若愿意,可将令爱婚事暂缓,日后嫁与贤王之孙。”

    刘向猛地回头,见他面露微微笑容,看着自己。

    刘向定定立了片刻,虎目慢慢蕴泪。

    “多谢殿下!”

    他哽咽着,转身再次下拜,重重叩首。

    束慎徽拂手,示意他去,待人走后,他也出了文林阁,踏着微白晨曦,出了宫,回到王府。

    他哪里也没去,直入库房,寻到了那口去年四月间他曾开启过的箱笼。

    它此刻依旧搁置在原地,箱盖密闭。因为许久未曾有人动过,箱盖之上,已经蒙了一层灰尘。

    束慎徽打开,取出那把被她弃下的他曾用作聘礼送去的月刀,带着,回到了繁祉堂。

    他横刀于案,看了许久,最后,将它封入匣中,裹紧,唤来王仁,命派遣信靠之人送去雁门,交付给她。

    “再替我传句话,就说——”

    他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已然转为明光的晓色,沉默了许久。

    “就说,当初求娶她前,便备了此物。叫她务必好生保管,以备将来之用。”

    王仁携刀去了。此时晨雾散尽,一道朝阳的光柱从窗外猝然扑入,迎面射入眼中,束慎徽只觉耀亮得刺目,几乎叫他无法睁眼。

    他偏过脸,闭了闭目,避过这初春的第一道朝阳,他随之感到疲倦也朝他袭来。他命人打来冷水,双手泼扑于面,待精神恢复了过来,叫老太监为自己更衣。一件件,如往常那样,穿好朝服,最后自己亲手戴上帽冠,迈步走出繁祉堂。

    上天有眼。幸而,她心里的那个人,不是他。

    从前这个曾令他寝食难安的最大的不甘,原来才是他此生最大的庆幸。

    他的心慢慢地安定了下来。又想到她此刻恐怕正在焦急等待消息,迅速收神,轻轻催马,朝着皇宫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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