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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你我夫妇,何必如此见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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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入了新房繁祉院,束慎徽除下礼服,换了衣裳,寻到了姜含元的面前。

    “今日我休沐,也是你入我王府的第一日,可否要我作陪?我可伴你走走,将各处方位指点与你,认个路。”他面上带着笑,提出邀约。

    “多谢。不必了。”

    她拒绝了,这一点他应当早有预料,或者方才他那句话,其实不过就是个引子而已。他点头,“也好,那你自便,我不扰你了。白天我在昭格堂,你若有事,随时可叫人来唤。”

    姜含元道:“我在府里无事,不如出去,有点私事要办。你借个人,替我指路便可。”

    束慎徽也未多问,转头便招来了张宝,吩咐:“王妃要出府,你替王妃领路。叫王仁同行。”

    张宝立刻躬身应是。

    束慎徽朝姜含元点了点头,道了句早去早回,说完转身便去,走了几步,又想起个事,停步道,“对了,明后几日,你应会有不少饮宴拜见的邀约,你若无意结交,我叫府里通事处置,替你回了。”

    束慎徽说完,这头自顾去了。姜含元换了便装,戴了笠帽,携上物件。张宝随她,扮成普通人家小厮的模样,王府护卫统领王仁带了两个利索手下,远远跟在后,牵马轻装,从王府侧门出,入了长安街市。

    “王妃,奴婢打小就长在长安,不是奴婢夸口,无论大街市小巷弄,只要王妃您说出个名儿,奴婢就保管能给您带上路。城北内外,丞相祠,火神庙。城东内外,龙首河,灯花市。城南内外,关帝庙,金鱼池。城西则有城隍庙和百花山,全都是好玩的去处。要是不知道名儿,也是无妨,王妃就说周遭都有哪些所在,奴婢一样能给您找出来!”

    一出去,张宝就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看着颇是快活的样子。

    他确实很快活。

    其实说起来,上头顶着个像老太监李祥春那样皱个眉都能夹死只秋蚊子的上司,他能撒腿走遍皇城四处,那完全是托了当今少帝的福。早年少帝常出宫来王府,到了王府就往外跑,张宝同行,便如此,跟着几乎跑遍了整个长安城的犄角旮旯。这几年少帝被拘得紧了,他也就没了从前那么多的出门机会。没想到女将军一来,新婚第二天,不在王府里陪摄政王,直接出门,提携着自己也能出来透透风了,美得很。

    姜含元对这个小太监的印象倒是还好,递出一纸。那纸上列了十来条地址,都是她青木营里来自长安以及长安附近的军士家址。这回入京,她顺带便也替那些士兵捎带回来家书或是在军营里攒下的钱。

    张宝跟在束慎徽的身旁,还是安乐王时的束慎徽日日读书,时日久了,他也能认上些字,瞄了一眼,说没问题。

    姜含元先去的是杨虎杨家。

    杨虎祖上郡公,他父亲早年却犯事,病死在了狱中,后虽被证实是受下属蒙蔽所致,但因失察之罪,降爵三等,家道就此败落。杨虎在宗族兄弟当中行七,可见当日宗亲之盛,出事后,宗族往来便也日渐稀落,如今家中剩一母亲与兄长夫妇,兄长做了一个小京官,勉力支撑着门户罢了。

    姜含元登门未报身份,只说自己是雁门西陉附近的人,因平日有和军营里的人往来,认识杨虎,这回正好有事来长安,便替杨虎捎带家书,他们若有需要带回去的东西,也可一并交给她。

    杨虎自投军后,多年未曾归家,兄长闻讯惊喜,收下信后,再三感谢,见她是女子,将母亲妻子和膝下的一个独女都唤了出来。一家人对她很是感谢。杨母询问杨虎在军中如何,姜含元不厌其烦,一一道来,讲他作战英勇,屡立功劳,听得杨母又是心酸又是欣喜,一边笑,一边低头擦着眼角。

    姜含元说话的时候,留意到杨虎那年幼的小侄女一直站在其母身后,偷偷在看自己。坐了片刻,叙完话,她说另外有事要走了,杨家极力留饭,她辞谢,起身前,冲那小女娃微微一笑,招了招手。

    女娃眼睛一亮,却还是有些羞涩,双手背后不敢上前。姜含元便走到她的面前:“我猜一下,你的名儿,是不是叫阿果?”

    女娃惊讶,连羞涩也忘了,“阿姐你怎的知道我叫阿果?”

    姜含元道:“是你虎叔告诉我的。他对我提过,家中有个叫阿果的小侄女,他离开长安的时候,阿果才三四岁,如今一晃好几年,怕都成大姑娘,要忘记他这个叔父了。”

    阿果急忙摇头:“不会的!阿姐你转告我叔父,阿爹阿娘常提叔父,我一直记着他的!”

    姜含元将自己方才过来时想起来在街上老号里买的一包糖果子递了过去,“这是你虎叔交待我钱,特意叮嘱我买了转你的。”

    女娃惊喜,却又不敢接,转头看父母。她母亲比阿果更惊讶,没想到一向粗枝大叶的小叔,离家那么多年了,这回竟还不忘托人给阿果买零嘴吃,信以为真,便笑着让女儿接下,又谢过姜含元,说麻烦她了。

    姜含元便告辞出来,阿果随大人一道送她,快到大门之时,姜含元见她欲言又止的,便笑问她想说什么。

    阿果鼓起勇气:“阿姐,你从那边来,那你见过长宁女将军的面吗?她是不是天上的女神仙下的凡?我昨日听人都在讲,女将军嫁了摄政王,城里很多人去看。我也想去看她到底怎生模样,可是人太多了,阿母怕挤到我,不许我去。”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门口。姜含元停下。

    “女将军极是普通,怎会是女神仙下的凡?”

    “可是她做了女将军!”

    阿果胆子渐渐大了,不信她的话,摇头又道。

    “那是因她自小立志从军,后来的每一日,都在为她的志向努力罢了。”

    “这样就可以像女将军一样厉害了吗?”小女孩依然半信半疑。

    “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那就朝着目标去做。无论最后能不能达成,总是会离目标越来越近。”她想了下,又答。

    小女孩仰面看她,似懂非懂。她母亲便将女儿拉到了门后,笑说失礼,令客见笑。

    姜含元笑道无妨,正要去,杨母忽在一老仆的搀扶下赶了出来,递出一只褡裢,道里头是去年就做好的两件冬夏衣裳和两双鞋,因一直寻不到顺路人,如今还在手里压着,问她回去是否方便,可否帮忙再将衣物捎去给儿子。

    “女公子你帮忙带信回来,陪老身唠叨这许久,连饭也不吃就走,本实是开不了这口。只是七郎从小就费衣鞋,老身怕他在那边穿坏了没得换洗,只好厚着面皮,再问一声女公子……”

    姜含元不待杨母说完,一口应下,正要走过去接,那在门外阶下拴马桩旁正翘首张望的张宝瞧见了,飞快奔来,一把抢了过去,口里道:“奴婢来拿便可!王妃您不用!”

    话音落下,杨家门里门外一家主仆,抬目望了过来。

    旁人或还没回过神,杨虎兄长却是官场之人,况且从前杨家还未败落之时,他多少也是见过些世面的。方才便一直觉着这位作男子简装打扮的年轻女子谈吐自若,看着就和常人不大相同,又对军营之事也极熟悉,再联想到昨日摄政王大婚,心里便存了疑虑,只是再一想,若真是女将军本人,今她又贵为摄政王妃,怎可能亲自来自家这种门第送信探问,不厌其烦地陪自家母亲叙话这许久,何况,还是新婚次日。故当时那念头一闪而过。

    他万万也没想到,竟然是真,急忙几步到了她的近前,俯身行礼:“微臣拜见摄政王妃!方才不知是王妃亲至,多有怠慢,王妃恕罪!”

    杨家那惊呆了的一家上下跟着也反应过来,随了杨虎长兄,纷纷从门里出来见礼,杨虎母亲更是惶恐,连声告罪,称不敢当,请王妃将东西留下,不敢劳她费心。

    姜含元眼风扫向抱着包袱的张宝,张宝知自己失口惹事,缩了缩脖,打了下自己的嘴。

    姜含元上去,将杨母从地上扶起,再叫杨家兄嫂也都起,说道,“杨虎是我麾下的得力小将,他为国效力,我不过是顺道,何况举手之劳,有何不敢当的。你们也是经年未曾音讯往来了,对他应当很是记挂,今日我无事,便出来了。老夫人你安心在家颐养,待到他日,边地安宁,杨虎立功归家,就差老夫人您给他娶一门好亲事了。”

    杨家上下终于全都松出一口气。杨母和杨家兄嫂更是喜笑颜开,不停地躬身道谢,又恭请她入内再坐。左邻右舍见杨家大门外有动静,也纷纷出来张望究竟。

    姜含元婉辞,又见杨虎那个羞涩的小侄女一个人躲在了门后,只露出头,睁大眼睛在看自己,颇是可爱,便又朝她笑了一笑,随即上了马,待要催马离去,阿果仿佛受了她这一笑的鼓励,忽然从门后奔了出来,经过还在施礼送行的大人身畔,径直奔到了她的马下,仰脸望着马背上的她,双目闪闪发亮:“女将军!原来阿姐你就是女将军!”

    姜含元哦了声,坐马上低头看着她玩笑似地问,“你不怕我吗?”

    “不!“阿果用力摇头,“我不怕!女将军你会笑!你笑起来真好看!”

    姜含元一愣。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形容自己,失笑,摇了摇头,俯身下来,伸手,揉了揉阿果那覆着柔软头发的脑袋,将小女孩交还给了见状慌忙追上来赔罪的母亲,催马去了。

    这边杨家恭送走人,邻舍上来问话,得知详情,惊诧艳羡议论纷纷不提。姜含元出来后,张宝再不敢大意,领着她顺利地又寻着走了几户,将带回来的家书和钱一一交付,告知母亲她儿子在军中的情况,遇到家境贫寒窘迫的,便自己再另添些银钱,对方若有要捎带物件的,也是一并接来。

    长安皇城之大,超乎姜含元的想象,东奔西走忙了半日,到天晚,也不过只走了五六家而已,剩下几户和城外路远的,今日是来不及了,留在明后几日。等她回到王府,天已黑透了,束慎徽却比她还迟,人竟还在昭格堂那边。

    庄氏说,摄政王黄昏曾差人来问了一句,得知她没回,便也没来这边用饭。

    “殿下还说,王妃你若回了,便告诉他去。外头冷,王妃你先进去暖暖手脚,用些饭食,我这就叫人去请殿下回。”

    庄氏命侍女服侍她,自己要去,被姜含元叫住,让不必特意去请。

    庄氏笑道:“王妃回了,岂能不叫殿下知道?”

    姜含元是真的不想。

    他若被叫了回来,便要劳他费神,想着如何应付自己。他内心想必乏累,她也不愿如此,为难别人,也叫自己不痛快。

    她知庄氏定不肯听自己的,便改口,“那么劳烦嬷嬷,去了再和殿下说一声,就说我今日走了许多路,人也乏了,殿下那边若还有事,不必特意为我而回,我自己早些歇了。”

    庄氏一顿,却也很快应是,退了出去。

    束慎徽果然就没回了。姜含元用了饭,庄氏也叫侍女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沐汤。侍女本要在旁服侍,被她拒了,自己洗完,从浴房里出来,头发湿的。床上多了一只熏笼。那熏笼状若腰鼓,中空,里面燃着熏香和炭,外覆一层薄薄麂膜,摸上去很暖,冬日里,人可靠上取暖,也可用来熏衣或是熏发。

    庄氏帮她烘发,让她躺靠着,又往她身后塞了个软垫,自己则跪坐在她身后,将她的头发尽数展开,均匀铺于熏笼之上,等烘得快干了,握于手心,用只犀梳替她细细地梳着,边梳理,边赞,“王妃真是生了一把好头发,又黑,又浓,又滑溜,还有些凉,摸着便似太妃江南老家出的绸缎子,不知要羡煞多少女子。早年我随太妃还在宫中时,有几年间,长安女子时兴牡丹髻,发浓的梳起来才叫好看,譬如王妃这样的,偏不少宫妃发软稀薄,便只能取义发填补。我还记得有回两名年纪小的妃子为争一卷上好义发,互不相让,最后竟还闹到太妃面前要她评理,如今想起,还是可笑,又是可叹……”

    姜含元洗了澡,身下枕着软乎乎的垫子,香喷喷,暖洋洋,本就容易发困,庄氏还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地说着旧年宫中老掌故,她对宫妃勾心斗角之事也无兴趣,听着便如催眠,更加想睡觉了。

    庄氏自己絮叨了半晌,始终不闻应答,看一眼,女将军已阖落眼睫了,不禁暗笑,见她长发也干了,便唤侍女上来,轻轻撤走熏笼。姜含元惊觉,睁眼,庄氏笑着让她休息,熄烛,只剩一盏照明,随即放落重帷,退出,带上了门。

    灯色暗了下去,姜含元伸了个懒腰,散着发,扑到软和的枕上,闭了目,很快便睡了过去。

    束慎徽回到繁祉院,已过戌时了,值夜下人都在屋中,偌大的院落静悄无人,只走廊上为昨夜大婚而悬的灯笼依旧还一排亮着,红彤彤地照着对面屋瓦面上薄薄残雪。

    他是在昭格堂后的旧寝堂里沐浴过后才回的,便没叫人,自己直接往新房去。一人行在走廊上,快到之时,看着前方那透出一片烛色的门窗,本就不快的脚步愈发缓了,到了,在门前先是停了一停,要推门了,略一迟疑,又先抬手,轻叩了两下。叩完,也没听到回应,便缓缓地推开了门,穿过外间,来到内室,暖气骤然扑面熏人而来,他绕过了一道放落的帷帐,脚步一顿。

    内室里只燃了一座烛台,放出一团静静的橘色暖光。借着光,束慎徽看见她闭目卧于床头暗影里的枕上,果然是睡着了。

    束慎徽停在了原地。

    他出身于皇室,乃帝之钟爱子,少年时意气风发,阅遍人间富贵锦绣,如今又贵为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只要他想,他便可随心所欲,即便是朝堂谋断,他也可称智珠在握,从无试过挫折,可谓独得上天厚爱的得意儿。

    然而现在,当他进入了这桩他处心积虑另有所图谋来的婚事里,他生平第一次,竟有了一种不确定的感觉。

    一切的不确定感,都是来自姜家的女将军,他的新妇。

    其实昨夜他对她说的那两个“必”字,倒也不是虚言。他确实如是做想。女将军即便当真如传言那般貌若无盐,于他也是无二。从决定求娶的第一天起,他就做好了和将来的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打算。新婚见面,姜女美貌,于他可谓意外馈赠,自然是好的,然而,这因容貌而得的馈赠之好,很快就被接下来的那毫无防备的巨大挫败给冲得一干二净。

    一个昼夜过去了,摄政王表面平静如水,内心依然没法回忆昨夜洞房。只要一想起来,便如芒刺在背。

    虽然极不愿意承认,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今夜他在那边磨到这个点才回,其实并非是因事多,或许潜意识里,是他希望,当他回新房时,她已沉睡过去。

    寝堂不像白天,周围有人可以抵消尴尬。有过那样一个洞房夜,今夜又和她相对独处,该当如何,他实在是有心无力,极感棘手。

    此刻终于如愿。

    他呼吸了一口气,又看她睡影片刻,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解衣除带,最后到了床榻近前,待要上榻,又停了下来。

    昨夜是他让她睡进去些的。今夜她大约记住了,睡得靠里,给他留了他要的外侧位置。但是……

    她的一头长发散落在枕上,铺开一片,占了他的位置。他若就这样躺下去,必会压住她的发。

    束慎徽站在床前,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俯身靠过去些,抬臂朝着散在自己这边枕上的乌发伸手过去,慢慢地,用尽量不惊动她的动作,将那一铺的长发收拢,握于掌心,正要朝她那侧放过去些,大约是靠得近了,她竟惊觉,本是垂覆下来的眼睫微微一动,人醒了!

    他最不想遇的尴尬一幕,竟这样又到来了。

    更尴尬的是,他的手还握着她发。

    见她睁开眼,目光从自己的脸上改落到握着她长发的那只手,他很快定神,若无其事地放下了她的发束,旋即直起身,微笑着道:“今日大事虽无,杂事却是不少,忙起来便就忘了时辰,回来晚了,扰到你了。”顿了一顿,又指了指她那把刚从他手里放下去的长发,继续解释,“方才,都落在这头,你睡着了,不知道。我是怕我睡下去压住,万一扯你头皮,疼。”

    姜含元扭脸,瞥了自己占他枕的头发,拢了拢,“有劳。”她应一句。

    束慎徽含笑,“你我夫妇,何必如此见外。不早了,且熄灯吧。”

    他便熄了灯,房里陷入黑暗,最后上榻,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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