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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报很快到了师长刘振海手里。面对特二团出现的新情况,刘振海毅然作出决定:派祁顺进山。

    几个小时后,祁顺被秘密拉到师部。

    “那边情况怎么样?”刘振海问。

    “四周很安静,看不出他们有啥行动。”祁顺道。特二团进入科古琴不久,祁顺便秘密潜入准噶尔盆地暗中监视那一带的敌情,这事没跟任何方面讲,包括侦察员小林也不知内情。按师部的判断,血鹰控制的“316”很有可能和疆域内其他国民党残孽勾结在一起,伺机向我反扑。为了彻底粉碎敌人的反攻阴谋,师部已在那一带布下精锐力量,一旦发现敌人有所行动,将抢先一步将其歼灭。

    “血鹰真能沉得住气啊。”刘振海叹道。

    “血鹰可能嗅到了啥气味,前阵子他们还有所行动,最近突然没了声息。”祁顺对这段时间敌人的反常行为深感不安,作为一个老侦察兵,他的神经总是比别人敏感。

    刘振海将特二团最近遇到的几桩新鲜事说给了祁顺,祁顺听完,沉思片刻道:“看来敌人是想走捷径。”

    “这话怎讲?”刘振海很想听听祁顺的看法。

    “敌人很可能是想放弃正面较量,他们会利用科古琴特殊的自然环境不断制造麻烦。一旦特二团身陷困境,将是他们下手的好机会。”

    刘振海微微点头。

    祁顺的看法跟刘振海的一模一样,这也是刘振海决定派他进山的缘由之一。现有的侦察兵中,刘振海对祁顺格外器重。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响起了报告声,进来的是古丽米热。几个月不见,古丽米热出脱得更为水灵,黑扑扑的眼睛每闪一下,都有水要冒出来。歼灭**分子的战斗结束后,古丽米热跟祁顺一同进了医院,她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出院后被派往南疆地区,协助兵团政治部做当地游牧民族的工作。新疆解放后,基层政权建设被提上重要议程,眼下县一级的政权建设已进入正常轨道,乡一级的工作却遇到不少阻力,古丽米热这样的少数民族骨干全被派到一线。她眼下是一个旗的妇女委员,工作相当出色。看见祁顺,古丽米热的脸热了一下,飞出一团暗红。想想她跟祁顺也有好一阵子没见面了,经历了那场生死之战,两个人结下了非常深厚的友谊,彼此已萌生出一层隐隐的爱慕之情,只是碍于别的原因,两人都不敢表示出来。不过,从他们的眼神中,分明能感觉出那股强烈的爱意。

    看着这一对男女,师长刘振海发出会心的微笑,不过眼下召他们来,不是让他们暗送秋波的,还有重要的工作交付给他们。

    “这次派你们去,就是要想方设法把暗中的敌人引到明处,要密切注意铁猫的行动,掐断他跟血鹰的联络,让他陷入孤立无援中。”说到这儿,刘振海又转向古丽米热,“你的任务,就是保护好万月,根据小林送来的情报,她目前处境危险,血鹰并没放弃她。”

    古丽米热心头一震,一听血鹰的名字,她内心深处的仇恨就溢了出来。五年前,正是血鹰带着人闯进她家,将她的哥哥嫂嫂还有可爱的侄儿杀害。此仇此恨,她焉能不报!

    当天下午,一辆吉普车便载着祁顺、古丽米热还有另外三个战士,向巍巍的科古琴山脉驶去。别离后的重逢,带给两颗年轻的心一阵接一阵的骚动,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法言说。两个人的目光不时碰撞,交融,而又含羞地分开。

    送走祁顺他们,刘振海马上又投入到另一场战役的指挥中。两天前,塔克拉大沙漠传来消息,王涛出现了!这真是振奋人心的消息,这半年为搜捕王涛,刘振海不知动了多少脑子,可王涛像是蒸发了般,一点踪影都觅不到。王涛抓不到,邓家朴的话就不能证实,兵团关于一号地区的所有行动就被迫得停下来。这可是件耽搁不起的事,一号地区的开发关系到新疆发展的全局,它是兵团开发和建设新疆的重中之重,也是未来新疆发展关键所在。关于一号地区的战略开发,是兵团高度机密,只限于少数几个师以上领导知道,包括罗正雄他们虽是知道该地区非常重要,却不知重要性在哪。一号地区就是新疆一号油田所在地,那儿有丰富的石油资源,它将成为新中国第一大油田,其战略位置可想而知。刘振海没告诉罗正雄的还有红海子其实也是一个大油田,鉴于一号地区的绝密资料丢失,兵团作出决定先开发红海子油田,目前,专家和开采人员已进入红海子,用不了多久,红海子将喷出黑糊糊的石油。

    想到这儿,刘振海激动了,如果真能在这荒漠戈壁开采出石油,就算苦死累死也值,值啊——

    塔克拉大沙漠南缘,一个叫红疙瘩的小村落,“哑巴”王涛独坐在暗夜里,忧伤而又绝望地望住天山方向。他的心底翻腾着比沙尘暴还要强烈的懊悔与恐惧。

    他是两个月前摸进该村落的,之前他在塔克拉大沙漠游荡了三个多月,几次险些落入铁猫手里,好在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从恶魔手中逃脱。可这样的日子毕竟不是久长之计,有两次,王涛想到了死,他想结束自己荒唐的人生,让罪恶还有恐惧一道离开躯体,让噩梦不再纠缠他。然而刀子搁在血管上的时候,母亲的身影就会跳出来,还有那个叫兰花的女子,也时不时地跳出来,乱一下他的心。四处逃命的王涛被这两个女人纠缠着,总是不得轻松。更不轻松的是下一步咋活?新疆是待不下去了,往外逃又那么难。跑到哪儿都有眼线,都有人追踪他。仿佛这辽阔疆域,到处藏着对方的影子,不是乌依古尔就是铁猫,还有躲在暗处的血鹰,要是落他手里,不被扒掉一层皮,也得断掉几根筋。王涛越想越怕,越想越觉没有活路。如果不是丢不下母亲,怕是他早就走了。

    哦,母亲——

    落到这一步,怪谁?

    王涛简直要恨死自己了。但光有恨是不够的,他必须得想办法活下来,唯有活下来才能见到母亲,才能见到兰花。

    这么一想,他的眼睛又湿了。

    多少个夜里,王涛的双眼被忏悔的泪水打湿。如果重新给他一次机会,他宁可跟特一团的那些将士一样英勇牺牲,也不会做这种苟且偷生的事。

    走投无路之下,王涛摸向这个叫红疙瘩的小村落。那是一个飞沙走石的黄昏,沙尘将暮色下的沙漠染得一塌糊涂,红疙瘩村更是被刮得天翻地覆。天昏昏,地昏昏,置身沙海中,人是想不到活这个字眼的。已经三天没进一滴水的王涛在看见村子的一刻,终于筋疲力尽,倒在一棵干枯的胡杨树下。那一刻他就想,死是他唯一也是最好的结局,他甚至毫无祈求地闭上眼安安心心等死。兴许他真不该命绝,也或许老天总在暗中护着他,总之王涛又一次得救了,而且这次救他的,是一个叫三杏的女人。

    那一天的三杏是去沙窝里赶羊。三杏是个苦命的女人,她从宁夏嫁到新疆,丈夫是她娘家远房亲戚,几年前辗转千里去宁夏看她的娘,结果看上了她,就把她娶来了。没想孩子生下的第二年,丈夫在一场械斗中意外丧身,让人活活打死了,丢下他们母子还有一群羊走了。三杏一人带着儿子,还要操心着一大群羊,一把眼泪一声叹,把日子过到了今天。那天的三杏赶着羊回来,半道便遇上了沙尘暴。三杏不怕沙尘暴,比起夜里的寂寞还有日子的苦焦,沙尘暴算是好的。在红疙瘩,你可以啥也没,但绝对不能没了男人。没了男人你不只是寡妇,更是祸水。村落里的男人都可以随意踏你的门,女人们心情不好就可以朝你吐口水,吐了你还不能还口,一还啥话就都出来了。人不怕被口水淹死,却怕被脏话淹死。有些脏话,一句就能让你背过气去。三杏这些年,听到的脏话岂止一句。

    好在,她从脏话中活了过来。

    三杏在风沙中赶着羊,一边吃力地往回走,一边骂她死去的男人。如果不是男人好事,去参加什么械斗,她就不会成寡妇,这放羊赶羊的事也挨不着她做。可死鬼男人偏偏是个爱凑热闹的人,活着时她的话一句也不听,有事没事就爱往是非窝里钻,结果把命给钻没了。“花头子,找死啊,胡杨林里乱跑啥!”花头子是她家的头羊,也是个爱惹事的主,老是带着羊群乱跑,这几年真是害苦了她。三杏骂完,就去撵花头子,结果一脚就给踩在王涛身上。

    那天的王涛是到三杏家后才醒过来的。当时他是昏迷过去了,三杏背他回来,喂了水,又给他掐了人中,他才醒过来。醒过来的王涛差点失声喊出话,后来他一激灵,啊啊了两声,三杏就把他当成了哑巴。

    当哑巴最安全。这是王涛逃命中逃出的经验。当哑巴也省掉很多麻烦,对逃命者而言,麻烦是个讨厌的东西,能少最好少点。

    王涛就这样做起了哑巴。

    红疙瘩村落的人都知道,三杏家来了个哑巴,是她娘家的表兄弟。也有人不信,什么表兄弟啊,怕是哪儿来的野男人。野男人好,野男人比起逃兵来安全。王涛先是在屋里窝了一段日子,偶尔也帮三杏干点家务活,后来三杏让他学着放羊,王涛犹豫再三,还是听了三杏的话,把羊赶出去,赶到没人烟处,然后就呆呆的,羊吃不吃草跟他没关系,羊乱跑不乱跑跟他也没关系,他心里就一件事,会不会有人追到红疙瘩来?

    好在,到今儿,也没人追来。王涛侥幸地想,兴许他的生命安全了?

    夜晚是最难熬的。白日里好说歹说还有羊,有时憋闷极了,拿鞭子狠抽一顿花头子,也能缓解一下心中的压力。夜晚呢?夜晚你总不能跑进羊圈,再跟花头子过不去。三杏倒是暗示过几次,那眼神王涛能看懂,那是饥渴中的女人,没啥坏意,就是想了男人,当然这想也不只是身体上的想,或许是想让他进屋陪陪,多少坐一会儿也行。可王涛不敢,怕进那个屋,到现在三杏屋是个啥样,他都没弄清。头一晚背回来,三杏把他放在了偏房里,他就一直住偏房,闷极了就到月色下,没有月色就蹲在黑暗里,其实黑暗更好,黑暗遮去他很多心事,也遮去他很多惆怅,他感觉自己更适合待在黑暗里。

    今夜就是黑暗,比黑暗更黑。白日里他差点露馅,赶着羊群走在沙窝里,沙窝静静的,一只鸟也没有,这儿的沙窝老这样,顿不顿就把寂静泼过来,泼得你窒息。确信四周无人的时候,他会放开嗓子说上几句,当然是别人听不懂的话。如今他说话,都是些很怪很没头没脑的话,有时连他自己也听不懂。听不懂不要紧,能说出来就好,他怕日子久了,真就说不出话。他记得当时喊了一声三杏,奇怪本是想喊兰花的,喊出来居然是三杏。他呆了,站沙窝里想了好久,怎么能喊三杏哩?他好困惑,解不开自己。后来花头子跑过了沙梁,还要往远里跑,他生气了。花头子一乱跑,整个羊群就要乱跑,他也得乱跑,不然就对不住三杏。他不想对不住三杏,三杏对他好,这世上从来没人对他这么好过,三杏的好胜过母亲,更胜过兰花。他想如果有可能,就给三杏好好放羊,干啥也行,只要三杏不撵他走,让他继续留在红疙瘩。

    这是他目前最大的梦想。

    当然,偶尔的,也会有非分之想,这是他喊出三杏后才意识到的。

    很可怕。

    可也甜蜜。

    甜蜜对他来说,是多么奢侈的一样东西。

    他追过沙梁子,莫名地就冲花头子骂了一句:“要死啊,你个不安分的!”

    羊跟人一样,总有不安分的。不安分其实不是件好事,如果他安分一点,也就不会有今天。

    骂完,他愣住了,因为他看见,沙梁子那边,一个人影清清楚楚立在他视线里。那是一个陌生的老头,来了有好些日子,说是也想给红疙瘩谁家当个羊倌挣口饭吃,但到现在也没哪家收留他,肯把羊交给他放。但他仍就赖在红疙瘩,有事没事的就在沙窝里溜达。他的样子很让人生疑,包括三杏,也对他的来历疑惑,不过念在他是老人的分上没多想。王涛觉得,这老汉好生奇怪,一双眼睛老围着他转,啥意思?他匆匆赶上花头子,就往回走。跃过沙梁子时,他还在想,老头会不会听见那声骂?如果听到他不是哑巴,那就糟了。

    蹲在黑夜里,王涛的心事一桩接一桩地往上漫,想完老头,又想三杏。这些日子他常想三杏,控制不住。想她的笑,想她的愁,想她的骂,想她每一个眼神。如果老天开恩,饶过他,他是愿意留在红疙瘩陪三杏的,陪一辈子也心甘。

    三杏也一定愿意。

    他相信。

    后来他又想起了母亲,不过没想兰花。他已经有些日子不想兰花了,甚至记不起她的样子。

    又一场沙尘暴来临时,王涛被捕了。

    这天王涛没去放羊,肚子痛。头天晚上他回来得晚,花头子惹事了,跑别人家的羊群里,害他追了不少路。三杏没做饭,她跟村里人吵架了,有个女人骂她**猪,养一个野男人还不过瘾,还要贪别人家的男人。结果三杏哭了,三杏一哭就不想做饭,王涛只能吃剩饭。谁知剩饭发了馊,王涛闹了一夜肚子。

    早起,三杏红着眼说,我放去吧,你在家待着。三杏说这话时,声音是很对不住王涛的,王涛当时没听出来,事后想起,觉得三杏话里有话。莫非三杏提前知道他要出事?要不然她赶着羊出了门,走了很远又跑回来,定定地望了他半天,一句话也没说,抹了下鼻子又走了。一定的,一定是她提前就知道了信儿。

    王涛不怪三杏。

    这一天的王涛干了两件事。一是他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三杏的房间。那是多么令人心动的一间屋子啊,王涛一走进去,立刻就被那屋里的气息弥漫住了。那味儿粉红粉红的,荡在屋里,悬在梁上,盘旋在屋顶,不,渗在每一寸空气里,只要你嗅一口,你的身心立刻就被感染,一种近乎迷醉的感觉涌遍全身,令你不由得想张开嘴巴,想把那味儿全吞进去。那味儿你是吞不尽的,你甚至吸进一口,就已经迷失掉自己了。王涛这一天就迷失掉了自己,要不然他不会意识不到危险的。可惜,他在那屋里困了太久,等走出时,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次,包括苦难,包括忧伤,包括恐惧,都好像离开了身子,轻飘飘的,他就迷失掉了方向。后来他又干了一件事,这件事有点说不出口,还是不说的好,反正跟那味儿有关,是那味儿诱发了他的冲动,让他迫不得已,不得不那样做。等做完,回到偏房,他就有点累,就想倒头而睡,后来他果真睡着了,睡得很踏实,也很幸福,因为在梦中,他又一次梦见了三杏,而且,而且……

    门被推开时,他还沉浸在一片回味中,很美好的回味,他咀嚼着,留恋着,脸色赤红,有点接不上气的感觉。等看清破门而入的是荷枪实弹的人民解放军时,王涛傻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解放军怎么会在这时候冲进来?

    等他反剪着双手,走出那间偏房,才发现外面起了沙尘,天空一片迷蒙,跟他的心情一样。那个形迹可疑的老头就站在沙尘中,怪怪地望着他笑。老头的身后站着三杏。她不是放羊去了么,怎么这早就能回来?王涛瞅了一眼羊圈,里面空空的,并没有他想看到的羊。他的目光这才回到三杏身上,那一瞬三杏是捂着脸的,像是不忍看到他的样子。王涛知道他的样子很难看,不配让三杏看到,不过他从三杏猛烈抖动的双肩上,还是看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种叫做疼的东西。

    他怕带给三杏这样东西,最终还是带给了她。王涛真想跪下来,虔诚地给三杏磕个头,可抓他的人不允许,他只好强撑着自己没做任何傻事,走出那座院子,被扔到吉普车上,他就瘫了。

    他知道,他再也直不起腰了,一辈子都直不起。

    天空中弥漫着沙尘。

    一声惨叫穿过沙尘,穿过重重阻碍,从小院传到他耳朵里。

    “我知道你不是哑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