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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心灵奇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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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岳说完这样一句话,他的嘴随即闭紧,紧得就好像蚌壳,难以再撬开的样子,方岳就这么直白地盯着陈兮。

    通常情况下,当家长说“也不是说你现在不能打游戏”,下一句话往往是“但至少你要把自己的学习先搞好”。陈兮这样想着,却没有等到下文,她善解人意说:“放心吧——”

    陈兮刚坐椅子上的时候用手机查过线路,知道应该坐哪路车去方岳舅舅那里,她望着即将停靠的公交车,提醒方岳:“车来了,是这路车没错吧?”

    方岳嘴角一下子绷得更紧了,等公交车停靠了过来,陈兮眼神又一次催问的时候,方岳才滚了滚喉结,压着声说:“不坐公车,我们打车过去。”

    “打车?不是说有两个小时吗,你舅舅那边着急了?”由于方奶奶不助长歪风邪气,所以虽然她腰缠万贯,但不必要的开销她从来不花,打车就是其中一项,大家偶尔打车也是事出有因。

    “没有。”舅舅让他们十二点左右能到就行,现在还不到十一点。但公交车一会儿刹停一会儿猛启,方岳怕陈兮“伤口”绷了。

    他没多说,正好有辆出租车停在医院门口,他招了招手,把车叫了过来。

    方岳舅舅叫李海龙,和方岳妈妈李海萍是亲姐弟。他们俩农村出生,方妈初中学历,方岳舅舅李海龙是方李两家同辈人中唯一的大学生,自然也是唯一的律师。

    李海龙任职的律所距离医院三十多分钟车程,律所所在的大厦外观老旧,大堂电梯旁的墙上挂着楼层索引牌。陈兮习惯性先了解周围环境,等电梯的时候她仔细看完了索引牌。

    电梯门打开,他们和一位年轻女孩儿前后脚进了电梯。女孩儿先按了六楼,正好和陈兮方岳要去的律所是同一层,他们俩就站到了一边,女孩儿朝他们看了眼。

    “我上次看到你舅舅还是过年的时候。”陈兮不习惯下巴上贴纱布,也怕出血点再次出血,她说话张嘴幅度很小,这样一来,脸上表情都显得有点僵。

    “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他平常比较忙。”

    两人说着话,六楼到了,电梯门打开,三人陆续出去。他们和女孩儿又是同路,一直走到了云华律师事务所门口,女孩儿看了他们一眼,先进了律所门。

    律所前台看见女孩儿,“欸”了一声,女孩儿朝她点了下头,一声不吭就往律所里面走,前台也没拦她。

    方岳和陈兮后一步进门,他们向前台说明来意,前台道:“哦哦,是你们呀,李律师的外甥和外甥女是吧,你们跟我来。”

    不用前台怎么带路,李海龙正好就站在办公区,他面前是刚刚那位年轻女孩儿。

    李海龙见到陈兮和方岳,赶紧叫他们:“你们来得正好,阿岳兮兮,这就是我在电话里跟你们说的那位姑娘。”

    那通电话是方岳转述给陈兮,当时陈兮在医院刚点完痣,方岳在电话里说:“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儿刚才去了我舅舅律所,应该是要做法律咨询,但她是位聋人,文化水平也不高,我舅舅让她写字,她写的字乱七八糟,也根本不成句子。他们双方不能沟通,律所那边以前没接待过聋人群体,他们一时之间不知道去哪里找手语翻译,我舅舅就想到了你,他们让那女孩儿晚两个小时再过去。”

    陈兮就摸着自己下巴刚贴上去的纱布,点头道:“行。”

    方岳和陈兮循声一瞧,竟然是廖知时。廖知时也挺意外,他挑了挑眉,朝他们走过去,“你们怎么在这儿?”

    方岳简单介绍:“这是我舅舅,你呢,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我表哥吃午饭。”廖知时表哥的软件公司就开在这家律所隔壁,表哥刚创业,有法律问题需要咨询,正好律所有位律师是表哥的朋友,表哥要过来一趟,廖知时来找表哥吃午饭,表哥见他无所事事,就把他一块儿带来了。

    这会儿表哥正在办公室里跟律师朋友聊天,廖知时兴致缺缺,就从办公室里出来,谁知道就看见了方岳和陈兮。

    “她下巴怎么了?”廖知时问方岳。

    “都包上纱布了,看来这伤也不怎么小啊。”

    方岳笑笑,没说这伤只是一个小点。

    李海龙让陈兮翻译,陈兮问女孩儿,你来这里是要咨询什么?

    女孩儿打完手语,陈兮转述:“她说她想要咨询工资拖欠的问题。”

    上午女孩儿刚来这里的时候,她只能在纸上凌乱写几个字,谁都看不懂,现在有陈兮在,李海龙可算是明白了,“那你让她跟我去办公室说。”

    陈兮告诉女孩儿去办公室,女孩儿摇头,这动作大家都能看懂,她是在拒绝。

    李海龙就道:“去办公室里慢慢谈。”

    女孩儿还是不愿意,李海龙问陈兮:“她不愿意谈?这是什么意思?”

    陈兮问了女孩儿,边看她回复的动作,边翻译出来:“她说她只是不愿意去办公室,她怕——”陈兮愣了愣,然后斟酌着翻译,“她怕遇到危险。”

    女孩儿原话是,她怕别人拉她去睡觉,陈兮想了想道:“独处的危险。”

    律所午休时间临近,办公位上还有几位员工,有员工语气不快。

    “这是什么意思,她把我们这儿当什么地方了?”

    “律师咨询是要收费的,李律师都没跟她计较钱,咱们够有耐心的了,她这话是要侮辱谁?”

    陈兮听出几人的不满,她气定神闲道:“能不能再有点耐心呢?想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至少让她把话说完。”

    办公室几人愣了愣,看向年纪明显还很小,外形也软乎乎的陈兮,都安静了下来。

    方岳和廖知时也都沉默看着她。

    李海龙想了想,让陈兮和女孩儿坐下,“这里说话也一样,”又对周围道,“行了,你们都去吃饭吧,刚才不就一直喊饿吗。”

    员工陆续离开,陈兮和女孩儿找了椅子坐下,方岳也找了位子坐,廖知时来了兴趣,待在一旁没有走。

    女孩儿叫董珊珊,今年二十岁,陈兮看着对方的动作,慢慢翻译道:“她为她老板工作了三年,刚开始的时候每次都是一百五十块钱,后来行情不好,降到了每次一百块钱。四月份,老板拖欠了她一个月的工资,她想知道怎么能让老板还钱。”

    李海龙皱眉:“她做什么工作,什么每次一百五,每次是什么意思,她是说她日薪一百五吗?”

    陈兮不确定:“可能是我理解错了。”

    李海龙误解了:“那你让她慢点打手语。”

    “不是,”陈兮向他解释,“手语分普通话手语和自然手语,就跟我们说话一样,我们有普通话,也有各地方言。”

    这对听障人士来说是常识,对健听人士来说可能就是他们的知识盲区。

    李海龙也是头一次知道这个,他问:“你是说她在跟你说方言?那你能看懂吗?”

    陈兮道:“我再问仔细一点。”

    于是陈兮问董珊珊,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一百块钱一次是什么意思,是指你每天的工资是一百块吗?

    董珊珊打着手语,脸上也做着各种表情。陈兮怔了怔,手抬在半空又顿住。

    李海龙问她:“怎么了?”

    “我再问问。”陈兮很轻地说了句,然后手重新抬起,这次她手语流畅。

    陈兮问她,我们去办公室里说好吗?

    董珊珊很警惕,为什么要去办公室?我说了我要在这里聊。

    陈兮说,这涉及你的隐私,所以我们需要有一个私人空间。

    董珊珊冥顽不灵,表情很夸张,人越多越好,我就要在人多的地方谈,为什么其他人都走了?你们要骗我吗?

    陈兮看出董珊珊抗拒私密环境,人多才能给她安全感,并且她没有隐私的概念,或者说,虽然她来律所咨询法律问题,但她连基本的法律常识也没有。

    陈兮做了个深呼吸,在李海龙的催问之下,她只说了句“稍等”,然后不再做声,正容亢色地继续和董珊珊对话。

    这是方岳从来没见过的神情,陈兮那些平常的活泼俏皮,偶尔的呆傻懵懂,以及时不时的插科打诨,都随着墙上时钟嘀嗒嘀嗒的计时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然端肃,和她起伏不定的呼吸。

    两个女孩儿面对面,一来一往说着旁人无法理解的语言,连阳光都变得沉静。

    许久之后,陈兮对李海龙说:“我去您办公室里说?”

    李海龙顿了顿,“好,你跟我过来。阿岳你坐会儿。”

    两人单独去了办公室,员工们吃完饭陆续回来,过了一会儿,办公室门打开,陈兮跟董珊珊比划半天,然后领着董珊珊去了李律师办公室,但办公室门没有关,外面人来人往,也听不见房间里的谈话。

    廖知时表哥跟律师朋友聊完出来了,廖知时拍拍方岳肩膀,“我先走了。”

    方岳:“嗯,再见。”

    方岳这一等就等了很久,等他和陈兮离开律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

    陈兮出了大厦,似乎适应不了乍然出现的阳光,她抬手挡了一下,眯了眯眼睛。

    她神情淡然,脸色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苍白,下楼这一路她一句话都没说。

    方岳也没问,只是跟她说:“伤口怎么样?”“嗯?什么怎么样?”

    “伤口,你刚脸上的动作很大,有没有再渗血?”方岳问。

    陈兮下意识摸了摸下巴上的纱布,像闲聊一样跟方岳说:“我刚才表情是不是好夸张?”

    方岳道:“有点。”

    “没办法,手语必须得配合表情才能表达出准确意思。”

    方岳不了解这个。

    陈兮就跟他打比方,“比如我说好吃两个字,我们语气不同就有不同意思,可以是‘好吃!’,也可以是‘好吃?’。”

    她语气活灵活现,方岳含笑看她。

    陈兮继续道:“但手语的好吃就一个动作,我们只能用表情辅助加以区分。”

    方岳说:“明白了。”

    陈兮:“手语还有很多常识,你还想听吗?”

    “想听,”方岳道,“但是你先看看伤口。”

    “没镜子啊,看不见。”

    “我看看。”

    “哦。”

    陈兮撕胶带,不知道医生是怎么粘得,粘了半下午,胶带像在她脸上生了根,她抠着胶带一角,慢吞吞跟树懒似的。

    “我来?”方岳问。

    “哦。”陈兮放下手,微微扬起脑袋。

    方岳伸手替她。

    这一片是老城区,大厦旁边有不少小吃店,环境看起来有点脏乱,这时候没什么人用餐,路上车来车往,行人也都来去匆匆,各自为生活和工作奔波忙碌。

    “你知道海伦凯勒吧?”陈兮问。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方岳说。

    “对,”陈兮道,“她从小就没有视觉和听觉,但她却成为了闻名世界的作家,我看过她的自转,还是很难想象她要获得这些成就得付出多大的毅力。我唯一能具象化的,可能就是她有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给了她一个可以安稳去获知世界的机会。”

    纱布撕开了,陈兮下巴上有一个红色小点,小点也很安稳,没有渗血。

    “很多聋人因为听不见,他们能获取到的信息是有限的,他们可能连一些基本的常识都缺乏。”比如陈爸,他完全没有防人之心,不知道签借条要谨慎,被骗了钱也手足无措,想不到可以求助法律,只想着他还不出钱怎么办。

    但是能想到求助法律的人,或许连最基础的法律都不甚了解。

    董珊珊对陈兮说,我的工作就是陪男人睡觉,三年前我老板给我开的工资是睡一次给我一百五十块钱。

    陈兮问她,你知道这是卖|淫吗?

    董珊珊问,什么是卖|淫?

    陈兮说,你知道陪人睡觉是犯法的吗?

    董珊珊道,我陪人睡觉怎么是犯法?这是我的工作啊,我是劳动者,那些睡觉不给钱的人才犯法,以前就有一个男人把我拉进房间里,睡完觉也不给我钱。

    董珊珊今年二十岁,三年前她才十七。

    陈兮想,她也很快就要十七岁了。

    她从小生活在出租房,一直以为自己看到过不少恶,世间冷暖她都有尝过,但原来她真的只看到了世界的一角。

    董珊珊跟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陈兮身体一阵阵发寒,呼吸也变得格外困难,她很难准确形容自己的感受。

    直到现在,她走出大厦,站在了阳光下,看到了络绎不绝匆忙来去的人群。

    方岳替她撕开了纱布,专注看着她的眼睛,静静听她说些语无伦次的话。

    陈兮也看着他的眼睛,沉默片刻,她终于轻轻道:“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刚才有点害怕。”

    方岳从头到尾都没问董珊珊对她说了什么,陈兮向来有自己的坚守。

    方岳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听着她说害怕,想到她之前的正容亢色。

    他想,他终于看到了陈兮世界的一角。

    方岳手指黏着那块撕下来的纱布,他没有去管。他张开手臂,将人轻轻抱进了怀里,陈兮脸颊贴在他胸口,就像公车上她拉他书包肩带,像雨伞下她捏他衣袖,这一次,陈兮小手揪住了他的T恤下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