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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黄泛难行舟囤沼泽 金蝉脱壳潜返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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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正在开封城外河工上接见了田文镜,当夜便解缆东下。他原想乘舟沿河而下,一路实地看看各地河防,至清江口黄河运河交汇处再由运河北上回京。但御舟过了兰考便再也不能走了,有的地方水流湍急,把龙舟都冲得的溜儿转,下锚也定不住;有的地方半个时辰三搁浅,所有扈从宿卫的军士都用了来拉纤,一天也走不了十里地。张廷玉叫了附近河泊所的人来问,才晓得从这里到皖西三百里,自康熙五十六年黄水决溃,早已没了主航道!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命人搭了桥板上了雍正座舰求见。

    “衡臣,今儿的邸报和奏事节略来了?”雍正盘膝坐在内舱朱漆大木炕上,一手握着朱笔在一份奏折上密密加批,头也不抬地说道,“不要行礼了,坐,坐么!”

    张廷玉默然一躬,斜签着身子坐了舱窗下的木杌子上,直到雍正住笔,才道:“皇上,臣以为不宜再看河工了,想请皇上弃舟登岸,由陆路回京。”雍正独自握管沉思,听见这话,抬头审视了一眼张廷玉,说道“你脸色很不好,身子哪里不舒服么?怎么忽拉巴儿想起走陆路呢?”张廷玉勉强一笑,说道:“臣没什么,多少有点晕船。皇上脸色也不好,还该节劳才是。是这样,方才我召见了这里河泊所的人问了问,前头几百里水路极难走的,沿岸也极少人家,给养也供不上。算算日子,照这个走法儿,一个月也回不到北京,日子拖得太久了……”

    “这里是陈、蔡之地。”雍正一笑说道,“昔日孔夫子曾在这里吃过苦头,我们君臣就学学他老人家有什么不好?至于年羹尧,可以发文叫他驻节京郊,朕回京后,再郊迎他入城,拖几天有什么干系?实地看看有好处,他们述职再说屁话,朕就心里有底了。”张廷玉一欠身说道:“主子说的原极是。但请主子思量,再往前走,后头邸报奏折也递不上来了,北京是什么情形,各地是什么情形,我们一君一相撂在这里全然不知,有一丝一毫之误,都是奴才的责任。再者,前头折子说,怡亲王病着,也叫人担心。视察河工固然要紧,钦差一名户部尚书足可以了。皇上要实在惦记这段河防,又不放心别人,等咱们回京,臣亲自来看看,成么?”

    雍正不等他说完,已经立起身来,对侍立在旁的张五哥和德楞泰笑道:“太气闷了,到舱外瞧瞧去!”说着一掀帘子出来。雍正穿着一件石青缎单褂,内套蓝缎单袍站在船头。广袤无际的河面上孟夏的熏风吹得袍角和马尾钮带飘起老高。放眼东望,惨白的夏阳下,漫漫无际的黄水白沙刺人眼目,绵绵延伸直接天穹,已经漶漫不清的旧堤左右,到处是塘洼潦水管草芦荻,沼泽上稀疏的白茅足有人高,在风中沙沙作响,和主河淌动着的黄水的微啸和成一片,给人一种凄凉和茫然的感觉。雍正一边眺望,一边思索着张廷玉的话。张廷玉不是自己门人出身,由部院小吏被康熙简拔到宰相地位,当然不能像邬思道、李卫那样直出直入有什么说什么。话虽模棱,但含意却十分明白:再向前走,在这烟水浩渺的绝地,皇帝将与“朝局”隔离。堂皇的正面言语,怕误了军国大事,但也可以解释为,任何不堪设想的局面发生,都无法控制!雍正眼角的肌肉颤了一下,随即笑道:“你们没有办过河工,这点子水算什么!三百里水草路,又有这么多军舰护送,怕怎的?只管走就是——出了这段河泛区,叫洛阳水师提督把有功兵士名单报朕!”说完便踅身回来。

    “万岁……”张廷玉煞白着脸跟进来,还要谏劝时,雍正一摆手道,“衡臣,不必说了,朕听你的。这里留下李德全、邢年他们,仍旧‘侍候’这条御舟。你、五哥和德楞泰今夜上岸,走陆路回京!”张廷玉目光霍地一跳,眼中闪出掩饰不住的喜悦的光,躬身道:“万岁圣明!臣这就发文田文镜,调开封绿营卫护……”

    雍正略一沉思,笑道:“不必了,哪有那么险呢?张五哥和德楞泰都是百人敌,太平世界,一路又是繁华市镇,还护送不了你我二人?”张廷玉略一沉思,低头称是。他其实想得更深一层,雍正的政敌不在民间而在庙堂之上,萧墙之间,不经官动府悄悄返回北京,确是更为稳妥。饶是如此,还是把张五哥德楞泰和留守御舟的李德全叫到自己舱里,密密谆谆周详安排了才放下心来。

    当夜二更过后,扮了商客的雍正皇帝带着张廷玉和德、张二侍卫,只一个小太监高无庸随行,无声无息下了舢板。弃舟登岸,却不顺来路,取道菏泽、鄄城、范县、馆陶、临清、德州、阜城、交河、河间……直到保定。因保定知府是张廷玉门生,张廷玉亲自去,要了三十名亲兵,遥遥尾随护送“张中堂”直返京畿。到了丰台,一路平安无事,张廷玉提得老高的心才放下,跳下驮轿,顿了顿发木的脚,招手叫过高无庸道:“你去后头,把这封信交给保定府跟的人,他们的差使办得利索,不用再跟了,今晚就回保定,他们府台刘富通有三千两赏银,这信就是凭证。”说着把一个封好了的通封书简送过去。此刻雍正也从前头驮轿上由张五哥搀扶着下来,因见张廷玉交待事情,便踱过来,问道:“离西华门还有小三十里呢,趁天黑赶进去,还来得及嘛,怎么在这儿就停下来了?”

    “主子,您看,日头已经下山了,咱们也得打打尖了。”张廷玉吁了一口气,用手指点道,“这个地方,向西是畅春园,东北那矗得高高的箭楼就是西便门,正北是白云观。我负着主子完全责任,宿在哪里要由我决策。”张五哥和德楞泰不禁对望一眼,他们虽然跟了雍正将近两年,其实还没有和张廷玉交道打得多,虽然张廷玉平素寡言罕语,令人难以亲近,但无论对大行了的康熙还是跟前的雍正,都是庄敬持重,恭顺有礼,从不见和皇帝说话用这种口气的。但看雍正,却见雍正并不生气,只缓缓踱着步子,半晌,笑道:“那是自然,随你。”

    张廷玉似乎犹豫了一下,环顾回周,遥遥望着那轮西沉的太阳。它的半边已掩在西山孤高的峰峦之下,殷红的光给山边镀了一层玫瑰紫,五彩缤纷的晚霞一朵朵、一条条由西向东延伸,越来越淡,把附近渐渐发暗的村树笼罩在无与伦比的美丽华盖之下……此时,倦鸟早已归林,只远处霭霭的炊烟中,还有一群一群的乌鸦翩翩起落,静谧中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良久,张廷玉才道:“主子,今晚我们宿丰台大营!”他用手指了左边一大片已燃起灯火的营房,“叫毕力塔侍候,明儿返回畅春园!”雍正目光熠然一闪,随即黯淡下来,自失地一笑,说道:“好吧,朕说过的,随你。”说着,便跟着张廷玉迤逦往大寨门走去。方行一箭之地,便听前头军士大喝一声:

    “什么人,站住!”

    接着便见一个军校过来,上下打量他四人一眼,问张廷玉道:“你们哪里来的?找谁?有勘合么?”张廷玉一笑,说道:“毕力塔好大规矩。你进去禀一声,就说张廷玉夤夜来访,把这个交给他,他自然明白。”说着,把自己平日批阅公文的随身小印递过去。那军校接过来反复端详了好一阵子,随手丢还了张廷玉,板着脸道:“我们毕军门不在大营,今儿晌午就进城去了。你这东西我看不懂,反正不是兵部勘合,我不能放行!”说着竟自扬长而去。张廷玉又好气又好笑,还要追上去说话,张五哥眼尖,一眼瞧见一队士兵簇拥着一个军将出来巡营,远远便叫:“张雨,你过来!”

    那个叫张雨的军将张眼朝这边望望,天已麻苍苍的,看不清楚,便带人过来,见张五哥一身行脚人打扮,先是一愣,方认出来,笑着一揖道:“原来是五哥军门!怎么这身打扮?请进来说话,这几位是——?”张五哥看看雍正脸色,笑道:“张中堂从河南微服回京,皇上叫我和德楞泰一路跟着——怎么,连老德也不认得了?”张雨凑近了一瞧,不禁笑了:“真的是老德!上回咱们还摔交来着……”德楞泰一边护着雍正走,一边笑道:“摔跤,你们汉人不行。一个个,狗吃屎。”他的汉话已经不错,只是分节太多,听起来多少有点别扭,他是蒙古第一摔跤英雄,大约找他领教的人太多,所以并不认识张雨。

    张五哥因常来传旨,和毕力塔大营高级官佐相熟的多,一边走一边笑道:“老毕真的不在营里?可笑你的把门狗,瞧我们穿得不起眼,死活就不叫进!张中堂的上书房用印还比不上兵部勘合,明儿传出去倒是一大笑话儿了!”张雨看一眼默不言声低头走路的雍正,笑道:“张军门可错怪了他。毕军门确实不在营里,隆中堂昨个儿就叫进去议事儿了,今儿又叫,也不知说的什么,毕军门夜来脸色很不好看。今儿临走有话,无论公事私事,没有兵部勘合一律不许放行。”

    “毕力塔真的不在大营?”张廷玉似乎意外怔了一下,站住了脚,“还是去老隆那里会议么?十三爷主持,还是隆科多主持?”

    “回中堂话,十三爷身子不爽,在清梵寺静养,毕军门去了步军统领衙门会议,自然是隆中堂主持。”

    “会议什么事?”

    “中堂,卑职不知。”

    张廷玉“嗯”了一声,和雍正交换了一下眼神继续往前走,眼见前面中军议事厅灯烛煌煌,十几个将佐坐在厅中说话,又是一阵迟疑:“这些军佐自己有的见过,有的没有见过,人名儿和脸对不到一处,这个时候闯进去,又没有正事说,难免引起猜疑。想着,已有了主意,说道:“我们不到议事厅,到毕力塔的书房去。今儿坐了一天轿,昏头涨脑的,我也不想见人,叫他们烧点水烫脚洗澡,有什么吃的,随便弄一点来。”张雨忙答应着,带着他们一行往西,离着议事厅一箭之地,指着前头三间出檐倒厦道:“这就是毕军门的书房了,挨着那座是签押房,那是刘参将的,接着那座是我的,平日不大召集会议,各在书房办事见人。”

    雍正四周望望,整个中军大营十分整肃。东西南北四方高墙大寨,寨角都设着垛楼以备守望,每隔不远墙上还吊一盏米黄大西瓜灯,墙下守卫的兵士佩刀持枪钉子似的站着,空旷的大操演场上还有两队兵士持灯来回巡弋——就是畅春园防卫也不过如此。他满意地点点头,也不管张廷玉,自带了高无庸便进了书房,德楞泰和张五哥便一边一个站了门前。张雨见这阵势,狐疑地看了一眼张廷玉,却没敢问,只向张廷玉一躬说道:“请大人暂歇,卑职这就去安排。”雍正不等张廷玉说话,在里边说道:“叫张雨进来,朕见见。”

    “你好造化。”张廷玉听雍正说出一个“朕”字,笑着对唬得目瞪口呆的张雨道,“万岁爷就在里头,召见你呢!”张雨已是木了半边身子,半晌才道:“万岁?……方才进去的是万岁爷?那您……”张廷玉微笑道:“我是宰相,万岁爷不来,我进你这军营有什么事?进来吧。”

    张雨满头满脸都是冷汗,拖着迟钝的步履跟着张廷玉进了书房,只见高无庸侧身侍立,雍正端坐在毕力塔素常坐的虎皮交椅上,圆胖脸上两道短短的弯月眉,三角眼中漆黑的瞳仁在烛下晶莹地闪着光,看去十分温馨柔和,只八字髭须掩着的嘴角微微上翘,只要不笑,随时都使人感到一种冷峻的威严。

    “你这么瞧朕,不认识么?”雍正见他紧张得有点发呆,不禁一笑,说道,“你是跟着你十三爷在户部办过差的吧?朕昔年常去户部,好像见过你嘛!你是武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该洒脱些的。”张雨这才从惊怔中清醒过来,忙解了佩刀放在一边,“扑”地打下马蹄袖行三跪九叩大礼,说道:“奴才真是瞎了眼,其实早该认出主子的,不但户部,提升参将也引见过,主子去年来丰台阅兵,远远也见过。回主子话,奴才是康熙四十五年在古北口穿的号褂子,是十三爷的亲兵,户部差使办砸了,十三爷提拔奴才到这营里当千总,去年晋升的参将。”雍正点了点头,说道:“也是老军务了。这里十三弟门下的军官不少吧?”

    几句话问过,张雨已松乏了一点,忙叩头道:“回主子话,原先大营游击以上军官,多一半是十三爷安置的。去年换了毕军门,十三爷来说,树挪死人挪活,都挤在一处不好,有的升、有的调外任武官,如今还有二十几个。十三爷如今是亲王,除了会议,如今难得一见的。”雍正笑着转脸对张廷玉道:“怡亲王细心,朕其实从来不虑这些,国家多几个允祥这样的贤王,省却朕多少心!”张廷玉心里佩服允祥天资聪慧韬晦有术,口里却答道:“十三爷曾和我说起过这事,军队乃朝廷社稷干城,无论王大臣,不得擅自拥兵。这是规矩,也要为后世立个制度,奴才曾奏过圣上的。其余外省军营将佐也有不少调动的,都从武科应试中补入军官。也都有奏章,圣上亲批嘉谕的……”

    “罢了吧,谁和你论政治呢?”雍正笑道,“朕看这个张雨很晓事,既然有缘见朕,就是他的福,就这里给他补个二等虾(二等侍卫),明儿你下文牒就是了。”张廷玉忙躬身称是,又对张雨道:还不赶快谢恩?”

    张雨已是听呆了,听张廷玉提醒,才恍然而悟,头重重地碰了三下,颤着声儿说道:“奴才谢恩……”

    “今晚你就侍候皇上。”张廷玉拿出领侍卫内大臣的身分,冷峻地吩咐道,“叫人先弄点点心送来,你悄悄找几个妥当的人去召怡亲王来见驾,再预备膳食,请主子进膳,明白么?”张雨未及答话,雍正笑道:“一会儿毕力塔就回来了,允祥既病着,就不用惊动他了。左右只是一夜,明儿朕就回去了。”“不行啊主子。”张廷玉的口气毫无商量余地,转脸又对张雨道:“今晚这里就是行宫,出丁点差错都是你的责任。现在去传怡亲王,只要能动弹,他会来的。其余的人不要惊动,毕力塔回来叫他也来侍驾——去吧!”

    张雨去了,雍正和张廷玉一坐一立,一时谁也没有说话。雍正仰在椅子上静坐养神,半晌才道:“衡臣,难为您这心。不过你也忒细心的了,朕看一切如常嘛。”张廷玉默然良久,见人端着点心上来,亲口尝了一个,双手将盘子放在雍正面前,方道:“小心没过逾的。臣心里不安,总觉得像有点事似的。——晋重耳流亡十九年,身边将相俱全,咱们君臣可比不了他,此刻进大营,臣心里才稍稍安宁一点。”雍正呵呵一笑,点着张廷玉道:“你这个人呐……”下头的话却没说出来。说话间张雨已经踅回来,命人将一桌饭菜抬进书房,张罗着请雍正坐了进膳,便退出书房和德楞泰二人一处站班侍候。待高无庸一一尝了饭菜,雍正便命张廷玉陪席入座共餐。

    吃过饭,雍正要来青盐刚擦牙洗漱毕,便听院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直到书房门口才停下,张廷玉隔窗一望,笑着回头对雍正道:“好了,怡亲王来了……”言犹未毕,便听门外允祥朗声说道:“臣弟允祥恭叩万岁爷金安!”雍正一听这熟稔的声音,手按椅柄几乎要站起来,却又松弛地坐了回去,徐徐说道:“老十三么?进来吧!”

    “扎!”

    允祥答应一声挑帘进来,他戴着石青片缘二层织玉草朝冠,金龙二层顶上颤巍巍饰着十颗东珠,石青色四团五爪行龙补服罩着金黄色片金缘紫貂朝服,上头还披着端罩,浑身鲜亮,动一动灿光耀目,显得气宇轩昂英风四流,只是脸色苍白泛着潮红,略带了点病容。他略略端详了雍正一眼,便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说道:“万岁爷瞧着气色还好,怎么京里就流言在河南感了时气?这多天断了音信,差点急死了臣弟!”

    “起来坐着说话吧。”雍正听他嘶哑声音中竟带着哽咽,心里不由一热,抑着感情淡淡笑道,“这热的天儿,穿这么齐整做么?仍旧只是每日咳么?朕赐你的冰片和银耳、川芎这些药用了如何?”允祥起身一躬谢了恩,除了补服和端罩递给高无庸,斜签着身子坐了张廷玉对面,轻咳一声道:“臣弟这点子犬马之疾,着实叫主子惦记着了。太医们不中用,有的说是痰症,有的说伤风,虽不要紧,时好时不好的总也不很痊愈——臣用了主子赐的药,倒觉得好些儿,只有时胡思乱想,要是痨疾,拼命十三郎也就无命可拼了。这十几天里头不见主子音信,心里更是焦热滚烫,越发不好,就移住清梵寺,一来给主子祈福,二来听听晨钟暮鼓,也略能静静心……”他说着,又笑又拭泪,看得出心里极度地不安和激动,只是硬挺着精神不肯宣泄。雍正见他这样恋恩忠诚,也自感动,却笑道:“你都想了些什么?——这么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么?太医院把你的脉案都奏到朕处,其实只是经络不通,脾弱肺热,不打紧的,朕已经下诏叫邬先生来京,他的医道通幽入微,请他给你瞧瞧,徐徐调治,自然慢慢就好了。”说罢便吃菜。

    张廷玉好容易找到话缝儿,忙对面一揖道:“十三爷,京师情形可如常?您方才说有流言说主子在河南病了,是民间流传,还是官场流言?”这时他坐得近,仔细看允祥,见允祥眼圈青暗,额头上苍白得毫无血色,这才知道他病得不轻。允祥用手帕捂着嘴猛烈咳嗽两声,把手帕子掖了袖里,说道:“这是十天头里,我移进清梵寺第二日的话。主子在武陟冒雨巡视河工,偶感风寒,已经痊好,这是廷寄谕旨里说过了的,上书房和六部都知道。翰林院那起子侍讲、编修仍在传言,我当即移文廉亲王,又告诉隆科多,令他彻查这事,至今也没个回音。京师别的异样事倒也没发现。礼部等办郊迎年羹尧大将军的仪注我也都看了,觉得似乎僭礼了些儿,我退回去让他们斟酌。昨个八哥、隆科多和马齐到清梵寺瞧我,说皇上御驾由安徽水路回京,一切如常。方才听皇上已经到丰台大营,真叫我吃了一惊,这里离畅春园这么近,怎么住到兵营里了?”

    “我们君臣白龙鱼服悄然返京,自然要小心点着。”雍正意味深长地一笑,“你病着,有人蒙哄你,你晓得么?”张廷玉不等允祥答话,紧盯着又问一句:“你说畅春园,畅春园比这里关防得更好么?”

    允祥吃了一惊,仿佛看陌生人似的瞟了张廷玉一眼,说道:“这里当然比畅春园安全!主子说有人蒙哄臣弟,谁?!”

    “不知道,”雍正摇了摇头。张廷玉道:“其实他们和你一样,也与皇上断了音信。你是负责京畿防务的议政亲王,他们理应和你会商打探我们君臣行止,布置驻跸关防这些事宜,怎么探病时一声不吭?还要造假话?!”雍正笑道:“衡臣,朕看你是虑得太多了,他们怕允祥着急上火,这些话怎么好跟一个病人说?”

    允祥默默注视着灯烛,瞳仁中闪着阴狠的光,良久才道:“朝中有奸臣。这是明摆着的,主子心里也是雪亮。”他话音虽不高,却带着铮铮金石之音,听得旁边站着的高无庸竟打了个冷噤。允祥皱眉思量着道:“不过马齐和舅舅该和我说实话的呀……”正说着,张雨进来禀道:“毕军门进来了,我没敢告知皇上在这里,只说王爷和张中堂在这里说话。不知皇上见他不见?”允祥不待雍正说话,已是站起身来,精神一抖,已完全不像一个病人,大步跨到门前,一脚跐着门槛,大声招呼道:“毕力塔么?过来!”

    “卑职在!”

    毕力塔快步走了过来,一个千儿打了下去,说道:“奴才给十三爷请安!”“不要大呼小叫的,”允祥咬着牙笑道,“你主子的主子在里头呢——你们今日会议的什么?”毕力塔愕然看了允祥一眼:主子的主子,除了皇帝再没第二个人,但今日会议,隆科多还说皇上在山东,怎么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大营里?怔了一下,毕力塔忙回道:“正是我要寻十三爷诉说诉说呢!又听说爷病得重,不敢去惊动——这个丰台提督我做不下去了!今儿和隆大人已经撕破面皮。隆大人说我恃宠傲上,今夜就拜本请旨,要革我的顶戴。我说不用革,我今晚也写本辞了这官,省得一天到晚穿小鞋,生窝囊气!”允祥正要细问,里头雍正听得清爽,说道:“老十三,叫毕力塔进来说话!”毕力塔忙解了佩刀丢了阶前,待高无庸挑起帘子,哈腰进来行礼,伏地叩头。

    “你要掼纱帽?”雍正啜着茶慢吞吞道,“你是奉旨特简的提督,直隶京畿七万人马归你节制,有什么委屈处?你是老军务了,跟着圣祖爷西征过的人吧,什么世面没见过?怎么生出这种小性儿来?”毕力塔咽了一口唾沫,叩头回道:“回主子话,不是奴才使小性儿,隆中堂真的太过分了!连着三天会议,先说的年大将军凯旋,搬师回朝,叫奴才的兵腾出三千人住房,这是第一军国要务,也还罢了;昨日会议,又说要把提督中军行辕腾出来,这里让给年大将军。奴才当时就顶了回去,丰台大营卫戍着畅春园和京师外围,这个地方最为适中,左临畅春园,右靠外城,我不能为迎年大将军误了皇上差使,动我的中军,没有圣旨不敢奉命。昨儿不欢而散,今儿又叫进去,说已经和八王爷议定,提督行辕移到北定安门外,这里还是要腾,又说皇上驻跸关防的事不用你毕老兄操心,步军统领衙门两万人马还护不了驾?奴才当时犯浑,嘴里不干净,说年大将军也是个人,我西征时就见过他,一样的两条腿夹个!主子走时有旨意,京师防务是十三爷统筹,九门提督和丰台提督没有统属。要调我,你们见十三爷,叫十三爷知会兵部,拿勘合作凭证,不然,我连年羹尧也拒之营外——谁没打过仗?年大将军三千人马行军,难道不带帐篷锅灶马匹?……就这么着,我们都恼了,不等他端茶,我就端茶辞出来……主子爷,自打太后老佛爷薨,不知怎的,隆大人就光挑我的毛病儿,两家兵士巡哨口角,这点子鸡毛蒜皮,也把我叫进去训斥,这样吹毛求屄,我这没有屄的能活么?”

    张五哥高无庸他们先还怔怔地听,至此不禁一愣,寻思半日,才想到必是这位丘八爷听别人把“吹毛求疵”误说成“比”,由“比”而“屄”,一误到底,不禁掩口葫芦而笑。雍正嘴角闪过一丝笑意,随即敛住了,只是沉吟不语。张廷玉一直皱着眉头听,心中疑云愈来愈重,竟没听见这口误。丰台驻军马步兵齐备,还管着一个水师,是北京防务的支柱。隆科多放着允祥不请示,却和允禩胡乱摆布,是不懂还是另有居心?雍正给张廷玉看过甘陕巡抚将军的密折,风闻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年幕中活动,这次三千军马入京,万一有什么不测的事动作起来,自己又该如何处置?张廷玉正自紧张思索,允祥在一旁咳嗽一声道:“各是各的差使,各有各的范围,不能乱!年大将军征讨有功,这次回来叩阙演礼,典仪应该由礼部安排。典仪过后,军马不能住城里,还是要在郊外驻守待命。丰台大营中军不管移不移,指挥不能乱。毕力塔,你是我使老了的人,不管病不病,这些事你该回我,由我去和他们打铁。你就好张口犯粗?嗯?!”

    “唔,怡亲王说的是。”雍正望着窗格子,嘴角带着一丝冷笑,说道,“你有两条错:不该骂年羹尧,大事不回禀你十三爷。既在这里说了,朕恕你。好生办差,明儿午时,朕回畅春园再理会这些事。丰台大营,一步也不能挪!马齐是做什么吃的?这样的要务,似乎他在局外?”

    允祥见数落到马齐,忙赔笑道:“主子,马齐主持的政务,一天看七八万言的折子,还要把节略转到皇上行在,又要接见外官,上次见面,他瘦了一圈儿!盆烂了说盆儿,罐破了说罐儿么!”

    “唔。”雍正脸上毫无表情,一摆手道,“跪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