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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难辨其味的窝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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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站一步步靠近,可见的范围内依然仅存固定物,不见活体人影。可能走了,在路上,远处的群山正静静俯视着身背背包,行走在谷间的孤零零的女人——山影使其灰暗,阳光使其明亮,有力的双腿,使每一脚的落地都扎扎实实。前方的路,遥无尽头。

    告别,不过是一种形式。即为一种形式,就可以用另一种形式替代。比如,在站务室的桌子上放一张纸条,写下几句感谢的话,最后以“再见”收尾,也是礼貌的告别吗?没必要非得当面说上几句。

    走了好,省去了送行的麻烦,也用不着耗费脑筋去想送别的话——别别扭扭的,叫人爽快不起来。我成年后就讨厌送行,既不喜欢别人来送我,也不喜欢去送别人,我实在是太拙于送行的礼数。送也好被送也罢,总之,即将天各一方之际,怎么也组织不出贴切的送行的话来。于是就憋闷,一憋闷就上火,一上火脑袋就昏沉,比喝了八两老白干后的宿醉还难受。

    在山外的岁月中,我有时也会应邀去远方老朋友那里厮混几日,高兴了也会弄个来如风雨的高调架势,让朋友们体验体验我带了的皆大欢喜。但走,几乎都是偷偷摸摸地走,也不觉着愧得慌,心里的理由强大么——弟兄们,大家都很忙,不麻烦了!好在朋友们也都习惯了我根深蒂固的恶习,都能诚心诚意地——随他去吧!但我对迎接还饱有一定的热情。对脾气的朋友来了也能机场、车站、码头的来者不拒,接风洗尘也能办得红火欢喜。但是,当你要离开时,对不起了兄弟,容我找个旮旯,躲过这送行的时间吧。

    走上站台不几步,我就闻到了炒菜的香味。

    菜香味使我些微晕眩下,但马上清正过来,接着脚步自动加快,如驭清风——跟小时候捏着电影票去影院看盼望已久的电影时的那种感受差不多,而有些颤抖的冲动,则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饥饿的鲨鱼。

    很快走完了站台,进站务室,过站务室内门,跨入过道间,左手斜对着的就是厨房的门。我放慢了脚步。

    从第一鼻子闻到菜香,我就肯定,这不是愿望蛊惑出来的幻觉,这是真事,搞出这真事的也肯定是她,不可能关涉到山野里的狐狸精,所以我进厨房前,得给腾起的激动套上缰绳,给喜形于色披上伪装,这样进厨房后,才能把“应当如此”的神态摆好。

    拐进厨房,我看到饭桌上已经摆好两盘菜,她正将炒勺里炒好的第三个菜,往盘里倒。我走到饭桌前时,她也将第三盘菜端上了饭桌。我看着她,“应当如此”的神态没摆出来,倒想说几句客套话,但她只扫了我一眼,便匆匆转身回到灶台前,麻利地刷完炒勺放回炉火上,端起装油的小铁盆。菜板上还有一堆切好的菜等着被炒。

    我感觉她并不是急着要炒最后一个菜,而是有意来挡我的口,她一连串有声有色的动作,就是在向我放话:爱看就看,爱吃就吃,不疼不痒的废话少唠叨。

    打眼儿一看盘中菜,便可看出她厨艺不低,菜炒得青翠挺棱不见一点蔫黄,帮是帮,叶是叶,红绿相衬,油光透亮,具有很强的诱食效果,看了就想动筷子。想我那不懂火候的乱麻似的一扒拉,汁不汁、水不水的品相,再想昨晚还美滋滋地接受着表扬,不由地倒吸了口冷气。

    随着爆锅声,铲子与炒勺的交响奏起来。她左手掌勺右手操铲,柔韧的细腰款款助力,在急急上冲的青烟前,组合出难以言说的韵律美。如果这是无声的操作,我更愿意把她看成是手织丝绸的巧妇,而不是烟熏火燎的厨娘。

    叫我更为惊诧的是,她竟然把左手握着的炒勺颠了起来,就像我以前在饭店的后厨,看到的大厨们那样的颠起。可她哪来的大厨那样的腕力?虽然她全身充满着力量感,但她的手腕在我的眼里是柔弱的,甭说颠炒勺,就是颠乒乓球拍,我都觉着也坚持不了几下。还有那纤纤细手,弹竖琴保证能胜任每一组和弦,可握着很不得握的炒勺柄,真担心脱手飞出老远。关键我还不会颠勺呢!倒是有过尝试,可很不得手,险些把菜颠出勺外。可惜了我这拧铁疙瘩的腕子、握镐把的手!

    想起人们之说:颠勺用的是巧劲顺劲,不在胳膊粗力量大,要是运用不好这个巧与顺,关公也是白搭。别看72斤的青龙偃月刀,舞得只见刀不见人,一码是一码,各使各的劲,不通用。虽说事实就在眼前,但先前的成见还是让我感觉这般厨艺,与她的风格极不相配。咋还会是下得了厨房的女人呢?老天不是予以此,就不给予彼了么?人不是不能把诸多优秀集于一身吗?哪道编程出了问题,冥冥中的造物主?

    第四盘上桌后,我还愣呵呵站着。她示意我坐下,然后揭开放在桌角的小铁锅,一股米香冲鼻而来,一忍再忍的口水,终于冲过忍的极限。

    她用筷子将热气腾腾的白米干饭和落松散,盛了满满一碗放到我的面前说,快吃吧,一大上午的,什么不干也到饿的时候了。

    刚坐下的我,马上又站起来,打了个请她入座的默语手势。假如一身的工装换成燕尾服,我想高低也会有点上流人士的派头。可我无心模仿上流人士假惺惺的花样,默语也是出于无奈——我的口水已经淹没了舌头,一开口肯定流出老长。

    “你先吃,我再做个汤。”她说。

    看着走向灶台的背身,我吞下口水重新落座。但我没动筷子,我得等她,我得等她下筷后才能下筷。这不只出于礼貌,还出于敬意,还出于……感激。可我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乱叫,我都怕这饥饿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

    她把汤端上桌后,自己盛了半碗饭,坐了下来,捏着筷子端着碗,端详了我一下,便伸筷夹菜送进自己嘴里。如果端详的一眼是“各就各位,预备”,那伸筷夹菜就是打响的发令枪。好嘞,开吃。

    菜的味道确实好,可不是中看不中用。中看是眼睛里的,中用是嘴里的。这不是瞎子吃饭,所以得先用中看激起你的食欲,再用中用满足你的口舌。讲究啊!

    前几筷子,我还假绅士般的矜持,可这几筷子落肚后,便一筷子比一筷子下得狠,一口比一口扒拉得大。要不时刻提醒自己,我可能都会吃出粗野的响声来。也真是饿了,这一大上午的,体力上倒没啥,可脑力上无休止的纠结,着实造成了很大的消耗。

    一碗饭很快吃完,我端着空碗琢磨,怎么才能体面地盛第二碗。她放下碗筷,一把拽过我端着的空碗,满满盛上:

    “这外面转悠了大半天,不吃上三满碗,对得起你的肚子吗?盛碗饭也深思熟虑,喜欢自己难为自己?”

    我接过碗,合力袭来的羞愧和窝囊,把我搞得连句合适的话都找不到了。

    就是,一个大男人在吃上都这样自己难为自己,还能在什么上洒脱自如呢?女人对这样的男人不会看得惯,她这样风行云走的女人更会看不惯。我想,她眼中的男人应该是大刀阔斧、敢作敢为,哪儿这么多的细枝末节、谨小慎微。男人就该是斯巴达克斯,不该是舞台上翘翘手指勒细嗓子瞻前顾后碎移莲步的阴阳人。你可算得上是男老铁么,人家白送你个叫得醒耳朵的簇新称谓,很不恰如其分么。

    慢着,慢着慢着,她话里有话:“这外面转悠了大半天”,不就是“你今天怎么出去这么长时间?跟你昨天说的不大一样啊,路上发现了问题?”

    后悔昨天不该没话找话地把巡路的事,也向她详述。时间、地点、没啥作为的作为,赶上小学生的记叙文了。当下此时,掩盖心虚的有效方法,就是闷着头吃,夹菜时眼睛也低低垂下,眼线不超过她夹菜的手的高度。

    第三碗是我自己盛的(平时,我只吃两碗)。一来,特别好吃、肚里也需要;二来,显示下我的男子气,顺便实现她说出的最高值——三碗。以示遵从。

    肚里不饿慌了,想法就多了起来,主要想她开火的时间怎么这么准——即让你吃上刚出锅的,又让你不过久地等。正值午饭时间不假,如果事先备好了料,也不难做到。问题是在没见到我的情况下,怎能掐算的这么准?要么是偶然,要么就有别的原因。难道她在小站的什么地方,看到了我的出现?厨房和房间里都不可能,因为厨房和房间均被站务室挡着,根本看不到南边的弯道口。小站就这么大点儿范围,能看到我的地方,也都在我的眼里,但我没在能看到我的范围内,看到人影。

    要么是我的感觉出了问题。实际上,在我出现时,她就站在站务室的南窗前,但我却没感觉到。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也不能排除。要真这样,该如何解释?难道,她有着能够超越我感觉的能力?这种能力发挥出来后,我的感觉就会进入沉底状态,对高空位的她,无法触及?假设我出现时,她真的站在站务室的南窗前,那么她是通过意念,还是通过某种行为,超越了我的感觉了呢?

    她到底是谁?她显露的背后,又会是怎样的深不可测?

    我回来前,她去过站务室,而且还停留一段时间。我匆匆走过站务室时,满下里的整洁告诉我,她已经把站务室打扫整理过。

    站务室……站务室南窗……站务室大门……,我暗暗颤了下:应该看到了,怎会看不到,黑夜过后,横批不翼而飞,遗留的浆糊痕迹,比横批的本身还要显眼、还要耐人寻味。怎么说缺了横批的对联,都像完好的身体少个头。这可不是一般性质的残缺,极容易把人莫名其妙地悬吊起来。

    她可别这么想:这空儿是要留给谁来填啊?这是要考谁的学问啊?

    直到吃完饭,她也没提这事,连点儿暗示都没有,好像那不翼而飞的横批就没有过。大概她是想把这无聊的一页翻过去。谢天谢地!横批存在与否,对她都不产生排斥。但我揭掉了横批则表明了我的态度,这一个人的小站,

    这顿饭,她只吃了自己盛的半碗。我暗自庆幸自己没多事。在站着等她开桌时,我是想帮她把饭盛好来着,可我拿不准该盛多少。礼貌上来讲应该盛一满碗,然则她无可挑剔的身材,让我对礼貌产生了动摇。在山外时,我认识几个她这般身材的女人,那几个女人有着同样的保持身材的秘诀:定期运动,少量摄入淀粉类食物。后一点甚为重要,如果不能严格控制淀粉类食物,光凭运动是消耗不完体内的多余热量的。消耗不完就会堆积成脂肪。

    昨晚,我给她盛的是一平碗。当时,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想到她路途上一定透支了很多热量,这一平碗下去,也就填个平,不会造成什么堆积的后果。她也没说什么,就把一平碗吃完。但今天上午,她体内消耗了多少热量,我没法推测,不知该用多少淀粉类食物来填充。与其弄不准称,不如就来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招人烦。

    晚饭她吃的更少,米饭将将没过碗底,都不如断奶不久的小猫吃的多。这要被不明就里的人看到了,准得这么想:这你还有啥吃头,不如不吃!

    三天过去了,她没提要走的事,还主动把做午饭和晚饭的活儿,承担了下来(早饭还是我做,反正我也得早起,顺手也就做了)。还是第三天吃晚饭时,她说她得出点力,不能在这里白吃白住。“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是这回事儿不?”她这样问。听起来还挺严肃,可那双我不敢直视的水亮的眼睛里,满不是这回事。我则像个木讷的门房,面对发表见解的大小姐,只敢有耳朵,不敢有嘴。

    我能说啥,天仙般的魅力女人,你能在这里停歇,就是该受厚禄的大功,可惜我弄不出厚禄来等值抵兑。相比之下,我占的是天大的便宜,都该备上几柱香去叩谢所有的山神。知道么,你的气息、你的话语、你的身姿,在这里存在了一分钟就功绩了一分钟,掰着指头来算,你的功绩已经天高海深,哪有白吃白住、无功受禄一说呢。就算顺着你的话退一步来讲,这里,你白吃白住又有什么不行?这里,我说了算,我说行就行,我就乾纲独断了,谁敢有脾气。撂真的说,我有的是力气,手脚也勤快,可以为你做出一日三餐(不单单只管做早饭),帮你打扫房间洗洗涮涮也愿意效劳,只要你在这里呆得舒心,呆得不厌倦,我愿意为你放下一站之主的架子,侍候母系氏族的女首领那样,侍候你!

    千言万语一句话:凡我能做到的,全然不在话下,只要你能呆下来。如果不违反组织规程,我都愿意这样说:魅力女人,你真该成为我的领导,这小站里说了算的是你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