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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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事考古工作已经六年了,足迹遍布世界,见过各种各样的古尸。尽管古人穷尽了智慧,希望逝者千年后依然面目如生,实际成果往往令人作呕,但眼前的遗体却不同。这是一具男童的尸体,年龄不会超过十岁,他双手交叠,安然放在胸口,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长长的睫羽上凝着一层白霜。男孩穿着彩色羊绒编织的斗篷,黑发编成细细的辫子,额上佩戴黄金饰物,沉甸甸的金坠子垂在眉心。斗篷的颜色鲜艳明丽,仿佛昨天才织好。

    男孩的尸体至少被冻住几百年了,四肢已完全脱水,依然可以辨认出生前秀丽的姿容。在两万英尺的雪峰深处,他孤独的沉睡在冰雪的墓室里,就像在等待什么人一样。

    “这是古图兰王国的纹饰!”埃尔曼震惊不已,“这孩子是献给太阳神的人祭!”

    棺材里还散落着不少金质的小雕像和玉器,但没有什么比这具遗体更有价值了。这是图兰考古史上第一次发现保存如此完好的古代遗体,对于研究祭礼和古代人种都是无价之宝。

    埃尔曼兴奋得脸都涨红了,他忘记了寒冷和缺氧,围着尸体拍下了许多照片,和芙蕾激烈争论着男孩的身份。塞米尔却陷入了沉默,方才的兴奋慢慢淡了,他端详着男孩的脸,心脏隐隐揪痛。身为考古学者,他清楚人祭是人类史上司空见惯的罪行,但男孩安详的躺在棺中,脸上带着平静的绝望,塞米尔就像被蛊惑了一样,不由自主的俯下身,想触摸男孩冰冷的脸庞,仿佛他的双颊还留着泪痕。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男孩的脖子上戴着一个东西。塞米尔把项链取出来,竟是一把古铜色的钥匙,上面紧紧缠着一条已经发黑的银链子。

    钥匙?

    塞米尔皱眉,就在他碰到钥匙的瞬间,脊椎猛然一阵颤栗,就像有人劈开他的大脑,强行把另一个人的记忆塞进去。洪水般的画面涌入脑海,快得像一闪而过的幻影,最后定格在一个少年身上。少年骑在骏马上,回过头展颜一笑,阳光把他的侧脸镂成一道剪影。

    “塞米尔!”

    眼前的黑暗散去,塞米尔紧紧抱住头,跪倒在棺木前,头痛得要爆炸了。他艰难的咳嗽了两声,埃尔曼扶他站起来,担忧的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塞米尔撑着他的胳膊,掌心冷汗涔涔。鬼使神差之下,他悄悄把钥匙塞进了衣兜。埃尔曼抬了抬棺木,棺木纹丝不动。“怎么办?棺材太沉了,就凭我们三个根本抬不下山。”

    “能不能把它留在这里,回去再叫人帮忙?”

    “不行。”塞米尔一口否决,“这个季节随时会发生雪崩,等到山顶被积雪掩埋,我们就可能永远找不到他了。”

    他飞快的扫了一眼男孩的脸,咬了咬牙:“把尸体单独抬下山吧。”

    芙蕾收集起棺中的陪葬品,埃尔曼本想背起遗体,塞米尔却主动承担了这个任务。冰冻后的遗体足有八十磅重,塞米尔只得坐下来,用登山绳把遗体牢牢捆在背上,再让埃尔曼把他拉起来。他甚至站不直身体,踉跄了两下,差点栽倒在雪堆里。

    “你没问题吗?还是换我来吧。”埃尔曼苦笑道,塞米尔固执的摇了摇头。他拄着手杖,背着一具死去了数百年的尸体,艰难的跋涉在山路上。肺中的氧气越来越少,塞米尔感到头晕目眩。他回头望去,山口已经不再喷发,却还有灰烬像细密的纱一样徐徐沉淀。他仿佛看到古代图兰人穿着长袍和便鞋,背着石块,在高山上一凿一锤造出宏伟的祭坛,万籁俱寂,只有清脆的敲击声回响在蓝天高处。祭司们点燃圣火,倾倒美酒,祈祷来年国泰民安。他仿佛看到被选作祭品的男孩登上山顶,祭司们杀害了他,钉死棺木,他孤独的沉睡在皑皑白雪之下,等待有一天被人唤醒。

    塞米尔侧头望着男孩的脸,他的睫羽历历可数,神情恬静。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感觉,好像自己在营救一条活着的生命。背上的身体柔软温热,塞米尔仿佛能感到拂在颈上的鼻息。

    他在被选作祭品时,一定知道自己的命运。为什么他不反抗?为什么不逃走?难道他真的相信以这种方式死去,就能拥有光明的来生?

    他们足足走了六个小时才来到镇上,塞米尔连忙把男孩的遗体放进冰柜储存。芙蕾给研究所发了封电报,第二天研究所的人就来了。来人名叫布莱恩,是个古代人类学家和法医。他立刻借了镇上的医院,对遗体进行解剖。

    “冻死?”

    “他的身上有许多鞭痕,颅骨靠近右眼的位置有裂缝,显然在死前曾遭到严刑拷打,但并不是致死的原因。”布莱恩屈起食指,敲了敲太阳穴,“被封进棺木时他还活着,至少生存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因为寒冷和缺氧而死亡。”

    “天啊,太残忍了。”芙蕾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古人相信孩童是最好的祭品,把他送去和太阳神同住是至高的荣誉,连孩子的父母都无权拒绝,否则就是不敬神的大罪。”布莱恩耸了耸肩,“通过对陪葬品进行鉴定,他生活在距今四百年前,正好是古图兰王国灭亡前不久。”

    棺中没有证明墓主身份的铭牌,只能从装束推断男孩曾出身显贵,甚至可能是皇族。更麻烦的是山洞里发现的古书,塞米尔把影印件发给了研究所,然而所有语言学家都对其一筹莫展。

    破译一种语言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用这种语言书写的文本,二是这一文字和另一已知文字的对照翻译。这种象形文字虽然和图兰语有相似之处,却独立于现有的任何文字系统。

    万般无奈之下,埃尔曼想出一个馊主意。他把羊皮卷上的文字描摹下来,摘取几个片段登在日报上,重金悬赏破解密文的人。悬赏发出之后,他就每天抱着信箱等来信,塞米尔对此一笑置之,并不抱什么希望。

    但是数日之后,一位不速之客却敲开了屋门。

    这天晚上飘着小雪,塞米尔正在烛光下专心工作。图兰的乡下没有通电,每到夜晚就一片漆黑。空气清冷凝滞,在村落之外的远处,利曼港闪烁的灯光沿着山势铺展开来,像大片发亮的珠宝映衬出深黑的海水。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军队的巡逻车偶尔驶过,车上插着海上军区的旗帜。

    图兰原本是北方第二区的盟国,南邻海上强国坎特伯雷王国。白海战争爆发后,海上军区出兵占领了图兰三岛,国王选择投降。图兰虽然是个小国,但自古民风剽悍,自海上军区入侵开始,大大小小的起义从没停过。眼下正是起义白热化阶段,政府刚刚宣布在全境实行宵禁,一卡车一卡车的士兵驶过街头,人人都穿着暗绿色军装,透过黑色面罩的眼洞紧紧盯着街道,手里端着冲锋枪,就像在一座死城里巡逻的幽灵。

    驻扎在利曼港的是陆军第四师团的吉尔斯·罗兹上校,塞米尔等人的考古活动得到了他的许可,条件是发现有价值的陪葬品必须上缴,但塞米尔直觉这些羊皮卷价值重大,就没有上报。

    蜡烛快要燃尽了,塞米尔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起身去拿备用烛台。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他立刻警觉起来,把羊皮卷和书稿藏到床垫下,又简单的整理一下桌面,才披上外套走到门前:“哪位?”

    没有回答。他把脸贴在门上,从门上的小孔往外望去,外面空无一人。就当塞米尔以为自己听错了时,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他打开门,一股夹杂着冰雪的风瞬间涌来,冻得他打了个寒颤。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女人,没有打伞,长发和披肩上落满了雪花。她慢慢抬起眼睛,深紫色的眼眸仿佛暗夜。

    “塞米尔·尤克利夫先生在吗?”女人的声音非常柔和。塞米尔迟疑着说:“我在,请问您是?”

    “我破解了报上的密文,是你们的研究所介绍我来的。”她莞尔一笑,朝他伸出手,“瑟琳娜·奥尔森。”

    塞米尔犹豫了一下,回握住她的手,瑟琳娜的十指冷若寒冰,每个指头都涂着殷红的甲油。她是个很引人注目的美人,身材苗条,五官秀丽得像一副画,笑起来风情万种。外面风雪漫天,她却只在裙子外套了件刺绣披肩,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塞米尔甚至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薰衣草香。她自称是皇家历史学会的成员,独立破解了报上的密文,从研究所得到了塞米尔现在的住址。

    “你怎么破解的密文?”塞米尔惊愕不已。瑟琳娜微笑道:“很简单,因为我见过这种文字。”

    她从提包里取出一张照片,背面朝上推给塞米尔。照片中是一尊刻着铭文的石碑,石碑毁损严重,铭文已经模糊不清。

    “这块石碑记载着图兰国王阿鲁玛一世的生平。碑文上段是献给神的象形文,只有图兰王室认识。为了让君主的功绩得以流传,又附以图兰语的译文。”瑟琳娜纤长的食指抚过照片,“自从克里蒙特帝国的军队攻入首都,杀害所有王族后裔,把珍贵的古籍焚毁殆尽,就无人能读懂这种文字了。”

    “你从哪里得到照片的?”塞米尔迫不及待的接过照片,瑟琳娜却把它收回袖口。她交叉十指,含笑注视着塞米尔。“先生,这是破解谜题的钥匙,我不能白白把它交给你。”

    “你想要什么?”

    “我要加入你们的考古队。”

    塞米尔迟疑了一下,在心里飞快的盘算着,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行,不过我得先给研究所发封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