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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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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洞宾在百媚千娇阁里喝的烂醉,卧在胡榻下面的脚踏板子上,众佳丽怎么劝,都不肯起来。

    玉娇娇挥退众佳丽,自己提着艳丽的裙子蹲在吕洞宾身边。“哟、大名鼎鼎的洞宾先生,今日这是怎么了,居然也有喝醉的时候?”

    桌子上地上都是空掉的酒罐子酒壶,桌上的下酒菜倒是一口没动。

    玉娇娇摇头叹气,伸着指头戳了戳吕洞宾。“你怎么回事?来了一言不发,就知道喝酒,合着在我这里喝酒不花钱是吧?”

    “东阳……”吕洞宾发出呓语的声音。

    他今日醉的厉害,玉娇娇跟吕洞宾认识这么久,还从未见他喝醉过,坊间也都说吕洞宾是个酒神仙,千杯不醉。喝不醉的人,通常意志坚强,内心理智,能够控制得住自己,能让一个从来喝不醉的人醉成这样,说明他今日内心崩塌,意志溃散。

    吕洞宾再怎么与众不同,也不过只是一介凡夫。

    玉娇娇又戳了戳吕洞宾:“到底遇着什么事了,说出来听听,闷着心事喝酒,容易吐血,最是伤心伤身。这种体会,我可是最知道不过的。”

    吕洞宾撑开眼皮,眼前一片模糊,看人都看不真切,只是瞧着一张依稀是个人脸,跟自己记忆深处被唤醒的那个人重叠在一处。

    他凄凉一笑。“你怎么可能会知道,你只是人间游客,想来玩就玩一阵,想抽身便随时可以抽身,徒留旁人一直在原地等你罢了。”

    玉娇娇没听出异样,只当吕洞宾是在说她,嘴一撇,冷笑道:“我也是有血有肉,有娘生有爹养的,我又不是孙悟空那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心没肺的家伙。别看我如今活的恣意潇洒,当初可以说要多惨就有多惨,不仅被个杀千刀的骗了心,还被骗光了所有财产,还被那杀千刀家里的悍妇扫地出门,到最后因为他的缘故,人家打上门来,我只是好心出去相劝,结果反倒被一头猪给打了一耙,差点连小命都莫名其妙的交代了,那个杀千刀的反跟自家悍妇活的好好的,就连那一声不吭上门就打杀的几个家伙,不仅没有罪过,反而有了功劳,听说如今在神界都横着走,我却输的一无所有。你说说,我是不是比你惨?可即便就是这样,我不也过来了么,没有谁能把旁人一直留在原地不动,也没有谁,就应该一直在原地等待,只看你自己想不想活出来。”

    吕洞宾头晕脑胀,听得断断续续,只最后一句话听得最清楚。“这个不由我自己选择。”

    “怎么不由自己选择?这天下所有的事,都由得。”玉娇娇吊着眉眼,“一切由心造,只看你如何选择,敢不敢做出选择。”

    吕洞宾缓缓坐起身。“如果没得选呢?”

    玉娇娇笑道:“你不醉啦?”

    吕洞宾哂笑:“都说一个人喝醉,不是身体醉,是心醉了,可我却相反,身体可以喝醉,心却醉不了。”

    玉娇娇话中有话道:“酒在人心,杯水能醉人,人在酒中,才见性中真。”

    吕洞宾坐在踏脚板子上,背靠着胡榻,仰面长长吐出口酒气,将遮挡脸颊的长发朝脑后一捋,露出整张面庞。饱满的天庭,日角龙颜,骨骼分明;笔挺的鼻梁,总是似笑非笑的嘴唇,一双弧线好看的眼睛,眼尾略长,英俊深沉。平日里,他惯常习惯掩饰,像一个有假面的人,总是用戏谑与玩世不恭将自己包裹,直到这个时候,才能窥得见他的沉潜刚克。

    他有好看的线条与弧度,即便是玉娇娇也真心觉得,吕洞宾是个少有的俊朗男人。

    “这么快你就酒醒了?”

    吕洞宾昏沉中睁开双眼,眼神空濛,像夜里的湖面飘荡着雾气。“我从来都醒着。”

    玉娇娇道:“吕洞宾,你看上去是个肆意洒脱的人,好像对什么都不太上心的样子,可其实你瞒不了我的这双眼睛,你是全天下最能控制自己的人,内蕴刚强,时时刻刻都在控制自己,你不累吗?”

    吕洞宾仰面盯着天花板上的琉璃挂灯,眼睛并不聚焦,哑声道:“累,才说明我还活着。”

    “听你这么说,那还是醉一场的好,你需要彻底放松一下。”玉娇娇搂起裙子,什么形象都不要了,盘腿往地上一坐,招呼来碧珠,重新端了酒,就这么跟吕洞宾一人抱着一个酒坛子。“来、相识一场既是缘分,虽然你是人,我是妖,但我觉得,我们俩应该是同类。我在烟花之地找真爱,你在凡人堆里做妖的买卖,看上去都是匪夷所思的咄咄怪事,这背后的因由,心里的酸苦,只有自己才清楚,无非是想求一个求不得的解脱。”

    两个酒坛子碰了一碰,吕洞宾跟玉娇娇各自拎着坛子饮一口。

    “解脱?”吕洞宾忽然放下酒坛,若有所思。

    玉娇娇道:“怎么?难道不是么?无论是人还是妖,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困囿。”

    “那神呢?”吕洞宾问,“有什么东西是能困囿神的吗?”

    玉娇娇托着腮想了想,“神仙虽与你我不同,但万物皆有灵,有灵自然生情,依我看,真正能够困囿住自己的,都是自己的心。”

    “神,也会死么?”吕洞宾的目光,求证般落在玉娇娇身上。

    玉娇娇耸了耸肩:“真神我没见过,但我家老父亲在世时曾说过,仙有仙途,神有神格,这世界创始时起便有黑暗、光明、元素、生命和死亡。既然有生,自然有死,就拿我们妖来说,虽然寿能万千岁,但最终也有尽头,或休止于深山海岛,或绝于人境,亦入轮回。”

    “亦入轮回……”吕洞宾怅然喃喃。

    玉娇娇道:“是啊,诸天神佛,天人还有五衰呢,岂有不会死的?”

    “如果神亦入了轮回,又该如何找呢?”

    “这个么……”玉娇娇一双俏丽的眼睛,来回转了转,面露难色,“若是轮回成了世间的人,人海茫茫,无异于大海寻针,但要是被贬谪成了妖,或许还好找一些。”

    “贬谪成妖?!”吕洞宾猛地拽住玉娇娇的手,“你这话什么意思?神死了,能成妖?”

    玉娇娇吃痛,“哎哟!神与妖,本就是同宗,就拿当年一耙子差点把我打死的那头猪来说,他曾经是神界大将,战功赫赫,因为犯错,所以被贬谪成妖,从一个神将成了一只猪妖。吕洞宾,我的手都要被你捏碎了,你放手呀!”

    吕洞宾没放,目光灼灼:“照你这么说,如果一个神被贬谪成了妖,那要怎么才能找到她?”

    “劫妖录啊!”玉娇娇从裙底露出一条修长美腿,用腿去踢吕洞宾。“你弄痛老娘了!”

    吕洞宾回神,这才放开玉娇娇的手,却抱着酒坛子发起了呆。“劫妖录?”

    “所有的妖,名字都会出现在劫妖录上,那就是我们的花名册,是我们逃脱不掉的困囿,只要有劫妖录,找到她的名字,并且能够念出她的真名,她就会自动出现在你面前。”玉娇娇皱着脸甩手,“今天你这是抽什么疯?”

    这时,碧珠在大门外招手唤她,玉娇娇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款款走到门边,道:“何事?”

    碧珠朝吕洞宾那边努努嘴,小声道:“洞宾先生的那个小朋友,韩家小哥带着个失魂落魄的姑娘,非要到咱们这里吃酒,我们赶也赶不走。”

    玉娇娇感兴趣道:“带一个姑娘到平康坊来吃酒?”

    碧珠掩嘴笑:“谁说不是呢,那韩小哥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瞧他对那姑娘,心疼呵护的跟眼珠子似的,却偏偏还把人带到这种地方来。”

    玉娇娇也笑:“他大约是没钱去别处请姑娘吃酒吧,听说他早被家里赶出门了,平时都是吕洞宾跟小国舅这帮朋友帮衬他。”

    碧珠道:“那小姑娘生得极好,看着可不像一般姑娘,只是不知道何事,哭的十分伤心,嘴里还一直说着‘难道我喜欢他,就让他这么讨厌吗’,怪教人心疼的。”

    玉娇娇听了,一双细细的长眉微挑,轻叹道:“看来又是个被情伤了心的。”

    碧珠道:“那韩小哥挡在大门口,那小姑娘坐在门槛上哭,来来回回的人可都看着呢。”

    玉娇娇嗤之以鼻。“愿意看就看呗,我百媚千娇阁不怕人看。”

    “近来还是低调些好,主子别忘了,上回从您那出去后就直奔庙里哭着嚷着要出家的状元郎,他家里人隔三差五就来闹,弄得议论纷纷。”

    “又不是我让他出家的。”

    “也跟您脱不了关系。”

    玉娇娇气短了,“让韩小哥他们进来吧,给他们一个单间,布置一桌酒菜,别的我不为,就为那伤心伤情的姑娘,谁叫她跟我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您是妖。”

    碧珠笑吟吟地去了,玉娇娇折身回返,走到胡榻前,胡乱踢掉脚上的绣花鞋,往榻上盘腿一坐。

    吕洞宾把她的酒坛子递过去,“跟我说说劫妖录吧。”

    玉娇娇促狭道:“你让我说,我就得说?凭什么?”

    吕洞宾胸有成竹。“状元郎的事,我替你办了。”

    玉娇娇这些天被状元家的老娘搅扰的苦不堪言,对方是个柔弱的凡人,还是个老太太,她骂不得更打不得,被对门那讨厌的银莲花看去不少热闹,正气不顺呢,闻言顿时笑逐颜开。

    “吕洞宾,我就喜欢跟你这种聪明人做生意。”玉娇娇跟吕洞宾对饮一口酒,擦擦嘴,“说起这劫妖录,倒是跟我颇有些渊源,两百年前,一个大唐和尚西行取经的事情你晓不晓得?”

    吕洞宾道:“玄奘大师西行取经的事情,天下还有谁会不晓得么?”

    “说得也是。”玉娇娇撸起袖子,身体前倾,一副说八卦的妇人嘴脸,“那你可晓得玄奘和尚身边收了四个徒弟?”

    吕洞宾想了想道:“这个就不清楚了。”

    玉娇娇满意地一拍大腿,“终于也有你洞宾先生不清楚的事了。说起玄奘和尚身边的这四个徒弟,没有一个是凡人,都是妖,一个猴子一只猪,一匹龙马还有一个水怪,一个个长得是诡状殊形,性子也都不怎么好,急躁的急躁,蠢笨的蠢笨,偏偏就这么几个歪瓜裂枣,一路护送玄奘和尚西行,最后得了荣耀,哼,别人不清楚,我却是知道,它们一路保护玄奘取经是真,却其实还有一层目的。”

    “跟劫妖录有关?”

    “我也是听那个杀千刀的说的。”玉娇娇提到那人,心里还是一阵抽搐,她仰头连灌几大口酒,“不周山曾是妖族的家园,山顶有株撑天巨树,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是一个妖的名字,如果有妖死去,属于它的那片叶子就会掉落,树上又会长出新叶,重新出现一个妖,按人间的说法,那就是我们妖族的族谱。不周山后来毁在人族手里,那株巨树被撞断了,山也就崩了,那时候人与妖整天打仗,尸横遍野,一个叫姜子牙的老头,创建了如今的御城守,他与白泽订立盟约,两族从此和平共处,白泽便取了那株巨木上的叶子制成劫妖录,由御城守世代看护,以防妖族做乱。”

    吕洞宾道:“既然是在御城守,劫妖录又怎么跟你颇有渊源?”

    玉娇娇呵呵笑道:“妖族从来自视甚高,从不把人类放在眼里,一个小小的御城守,也是能放得住劫妖录的?自然有能耐的大妖,想尽办法去取,劫妖录几经失落,每一次失落都会在人间酿出一场惨祸,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玄奘手里,被他带着一起上了路。”

    “所以,那四个徒弟保护他西行,其实就是在保护劫妖录?”

    “我才不信它们本意是为了保护劫妖录呢!”玉娇娇一声冷哼,“我看它们是千方百计想要把劫妖录弄到自己手中,谁不知道,拥有劫妖录就能调遣天下妖族为己所用,谁拥有了劫妖录,就是妖族大统帅了。”

    玉娇娇有些薄醉,头上的发髻也散了,肩膀上衣衫一边滑落下来,说到陈年旧事,脸上尽是愤懑之色。

    “只不过那劫妖录,也不是谁拿了就能用的,只有妖族之中顶顶厉害的角色,才能令其发挥作用。那白泽又不傻,虽然跟姜子牙定了盟约,他毕竟曾是妖族统帅,怎么可能拱手将自家命脉都送出去。即便是这样,妖族里稍微有点道行的,也无不想要收入囊中,当年那个杀千刀的,跟玄奘大徒弟孙悟空曾是拜把子的兄弟,听说劫妖录的事后也动了心思,在玄奘西行的路上没少使绊子挖坑,最终惹得兄弟反目,伤及我这个无辜。”

    玉娇娇说到这里,朝榻上一歪,狠狠吐着恶气。

    吕洞宾边听边思忖,“可是玄奘大师的那四个徒弟,最终也没将劫妖录收入囊中,这是为何?”

    玉娇娇道:“可能它们本事还不够呗,再加上神界那帮子,还给它们下了禁忌,它们就算想拿,也拿不了。”

    吕洞宾追问道:“那你可清楚劫妖录如今的下落?”

    玉娇娇醉眼迷蒙,嘟着嘴想了半天,“两百年前,劫妖录随玄奘和尚一路西行,后来又被他带了回来,再后来他圆寂了,听说就存放在他的灵骨塔中,还有他大徒弟孙悟空用金箍棒施了厉害的防护法阵,这个在妖族里面早就传遍了,只是没有几个妖能破得了孙悟空金箍棒的法阵罢了,不然早就去取了。”她忽然坐起来,附在吕洞宾耳边,吐着气笑道:“不过万事没有绝对,前阵子玄奘和尚的灵骨塔法阵就被破了,我猜定是与劫妖录有关。”

    吕洞宾又问:“那你可知是谁破了灵骨塔的法阵?”

    玉娇娇捶他一拳:“你当我是包打听么?我早就不掺和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了,被连累一次就害惨我了,那劫妖录谁碰谁倒霉,如今妖族的大统帅可不是白泽,可是个顶尖厉害难缠的家伙。”

    吕洞宾身子猛然一僵,“如今妖族大统帅是谁?”

    玉娇娇侧卧胡榻,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提着酒坛子朝嘴巴里倒。

    吕洞宾急道:“究竟是谁?”

    玉娇娇放下酒坛,擦着嘴道:“瞧你这模样,要跟妖族大统帅拼命似的,我可警告你,那可不是你能惹得起的,就算玄奘那四个徒弟重新出山,也未必会是他的对手。”

    “莫非……就是他破了灵骨塔的法阵?”吕洞宾冷沉着脸,“是他取走了劫妖录?”

    玉娇娇摆摆手:“不是他。多摩罗被神界下了禁制,暂时出不来。”

    “多摩罗。”

    吕洞宾一字一字重复这个名字。一个他似乎曾经听到过的名字,却有些不甚清晰了。

    思绪一下子被拉到二十多年前,彼时他还只是个小小少年,那天夜里所发生的事情,颠覆了他此后的人生,超突他之前所有的认知,将他这个人打破又重合。但是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犹如电光火石,又发生的太过猛烈,他那时太慌乱,甚至有些害怕,以至于这么多年以来,许多细节都不甚清晰,失真的厉害。

    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她一身红衣如同战旗,迎着漫天雷电而去。她同他说,一定会回来,让他一定守护好她的东西,她会来取。

    这个承诺,他死死记在心里了。

    可就是今天,好不容易才等到有关她的消息,却告诉他,她可能再也来不了了。

    玉娇娇一坛子酒已经喝光了,两颊绯红,像盛开的桃花,眼见着就要睡过去了,吕洞宾急急大力摇晃她。

    “你告诉我,劫妖录是什么样子的!”

    玉娇娇烦躁的挥开他,嘟嘟囔囔地:“劫妖录,劫妖录,就知道劫妖录,这世上有那么多东西,比劫妖录重要多了……”

    “你快告诉我,劫妖录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壶中乾坤暗藏风霜雨雪,心里经纶交织爱恨情仇。”

    “你……”

    玉娇娇脑袋朝后一仰,彻底醉过去。只剩下吕洞宾,独自抱着还剩下半坛的酒,坐在胡榻下的板子上,而就在他隔壁不远的地方,韩湘带着龙七,两个人各自满腹心事,爱怨交织,很快也都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