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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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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横与崔重脸上一肃,不再多言。所谓“正事”,就是要去蕲州刺杀周玉安周大侠。武林中不少好手都与周玉安交情匪浅,但今秋周大侠南下蕲州是单人独剑,三人都觉得这实乃出手良机。

    继续赶路,崔重东拉西扯,时又奔前窜后、展露轻灵身法,眼见二人无动于衷,才沉静下来,忽生一念,对陈闲道:“我再与你打个赌,不耽误正事。”

    “什么赌?”

    “我赌咱们这次刺杀周玉安,定然难以成功。你敢不敢接赌?”

    陈闲一怔,缓缓道:“有何不敢?你若输了,劳烦以后少牢骚几句。”

    崔重与燕横面面相觑。此次刺杀实如螳臂当车,可谓九死一生,然而陈闲竟似很有把握。

    崔重问:“那若我赢了呢?”

    “蠢货。”燕横冷哼,“要是你赌赢了,咱们刺杀不成,绝难活命,那也不用说什么了。”

    (四)

    “看来倒是我赌赢了……”崔重暗自苦笑,忽被锐光刺痛了双目。

    ——周玉安持剑朝崔重走来,阳光照进簌玉楼,打到玉剑上折出,恰在崔重脸上落成一片亮斑。

    “弄什么鬼!”燕横霍然站起。堂中静下去,随即响起纷乱低语。有些来客瞧出异样,快步出门离去。崔重也赶忙站起,手心冒汗,却见身旁的陈闲端坐不动,头微抬,似是在看楼上的薛方晴。

    崔重心里骂了声娘,一时错愕。

    “仁兄——”周玉安打个招呼,伸手拍向崔重肩头。崔重大骇,怪叫着急退一步。

    “仁兄不必惊慌。”周玉安拍了个空,语声歉疚道,“周某有些私事要处置,必不会伤及无辜。两位请宽坐。”又冲燕横微笑颔首。

    崔重还没回过神来,周玉安已从三人桌旁经过,走向堂中角落。陈闲给燕横续满了茶,随口道:“坐了吧。大惊小怪。”燕横哼了一声,坐下端起茶碗仰脖灌尽。崔重喉结一颤,也坐下,转头去看周玉安。

    周大侠走到角落一桌前停步。那桌坐了两个书生,见周玉安来了,赶忙站起。

    “幸会。”周玉安抱拳道,“请教两位尊名?”

    两人战战兢兢答了。周玉安见他俩神情畏缩、目光晦暗,实不像武林高手,可堂中那股清奇的杀意却分明是在此处最浓。

    周玉安心中转念,目光落向木桌。

    桌上有一截树枝,色泽灰暗,似萎败已久。

    “嗯,是梨枝,了不起。”他拈起枯枝端详片刻,问两书生,“谁放在桌上的?”

    那两人却似刚察觉桌上多了一截枝条,都茫然摇头。周玉安又问楼里伙计,竟无一个知晓桌上梨枝从何而来。

    陈闲望向周玉安手中的枯枝,初时未觉有异,又看了两眼,顿时微恍,胸中莫名涌起一阵空寥,仿佛昏昏一场酣眠,醒时不辨时辰,推开门骤见雪满庭院。

    陈闲眨了眨眼,暗觉惊奇。

    “看来那人已不在此间,空留一抹杀机。”周玉安随手丢下枯枝,叹道,“倒是周某多虑了。”

    薛方晴手指轻抖,琵琶弦颤出一声清鸣。众人都看向楼上。

    “你们男人呀,只知道打打杀杀。”她离座而起,幽声嗔怨,“今日是我的好日子,就不能谈些悦耳的话儿么?”

    “姑娘所言极是,周某失礼了。”周玉安展眉一笑,对薛方晴躬身拱手,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周公子客气了。”薛方晴欠身还礼,来回轻踱几步,身姿妖娆,又道,“有劳诸位久候,小女子这便要出句了。”

    楼下诸客本被这突来的变故搅得莫名其妙,闻言心神一振。

    薛方晴红袖微招,伙计们在楼上悬出几幅她自制的诗联。不多时,来客们便各自对出下联。周玉安脸上笑意淡洒,也说了自己所对之句。

    陈闲懂些文墨,听出所有人里以周玉安所对最为佳妙。薛方晴似也是这般想,一双美目望定了周玉安:“适才周公子仗义出手,逐走了盐帮的粗人,小女子还未谢过。”说话时眼波如星屑流洒,看得宾客们神魂一荡。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周玉安悠悠叹息,“周某近来心绪烦忧,偶然听闻今日薛姑娘要在此间出句对诗,便来以文会友、聊遣郁怀,实无他意。”

    薛方晴浅笑道:“周公子这般说,想来是瞧不上小女子了。”

    周玉安忙道:“不敢,不敢。”

    “什么玩意儿!”忽听啪的一声,有人大声喝骂,将茶碗摔碎在地。

    其余来客被周玉安比了下去,正觉不忿,没想到竟有人出言不逊,顿时幸灾乐祸,都去看那摔碗之人。

    只见那人三十来岁,衣衫俭朴,身形瘦削,样貌很是平凡。倒是与他同桌的两人,一个是衣衫华贵的大胖子,另一个却是宽背粗臂的壮汉,瞧着颇不寻常。

    周玉安皱眉回望:“阁下这是何意?”

    摔碗的人正是陈闲,他喷出一口茶水,道:“这等劣茶,实难下咽。”

    周玉安一怔,却有人抢先斥道:“荒谬!簌玉楼的茶用的是杭州上品明前龙井,何劣之有?”

    陈闲道:“论茶一看茶品,二看水品,明前龙井自不算差,但用水却劣了。《茶经》有云:煮茶之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你且说说,这簌玉楼的茶是用什么水煮的?”

    那人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周玉安颇精茶道,闻言一笑,侃侃而谈:“兄台说煮茶宜用山水,此言得之。然山水亦有高下之分,《煎茶水记》中记有妙水二十品,其中庐山康王谷之水第一,无锡惠山泉水第二,蕲州兰溪之水第三……据我所知,簌玉楼烹茶所用的水,正是天下第三的兰溪之水,与明前龙井俱为高妙。”

    陈闲冷哼道:“茶烹于所产处,才可得水土之宜。离其处,水功减半。以蕲州水烹杭州茶,有何高妙?远不如我自烹的茶水。”说着拍了拍行囊。

    “比明前龙井更好的茶,倒也并非没有,原来阁下带在身上。”周玉安摇头微笑,“可是水呢?总不能阁下还背了庐山泉水来煮茶,那可远得很了。”

    “庐山惠山之水,我都没有,但那也不算什么。”陈闲道,“阁下若是不信,不妨与我打个赌,就赌我能不能拿出更好的水来。谁若输了,须向对方低头认错。”

    周玉安很是好奇,笑吟吟道:“好,你若拿得出,我自不会不认。只是世上还有什么水能比庐山康王谷的谷帘泉水更适宜烹茶?”

    陈闲从行囊里取出一只葫芦,道:“听阁下言谈,亦是茶道中人,不知是否听过昔年蔡襄与苏舜元斗茶一事?”

    周玉安寻思良久,皱眉道:“你说的莫非是竹中之水?”

    “正是。”陈闲点头,“《江邻几杂志》有载,蔡襄以精茶配惠山泉水,却仍败给苏舜元用天台山竹沥水煎成的劣茶。”

    堂中宾客闻言议论起来,薛方晴也望向陈闲,若有所思。

    周玉安道:“竹中藏水,比之山泉水更多了一份清竹灵气,自是无上妙品,然而天台异竹终究只是传闻,是否真有,尚未可知。”

    “这葫芦里所封藏的,便是我从天台山取回的竹水,清气内蕴,与寻常水大为不同。”陈闲从葫芦中倒出一碗水,递向周玉安。

    “哦?这倒是罕见了。”周玉安目光微亮,却不接那碗水。

    陈闲又道:“是真是假,一尝便知。”

    周玉安一时迟疑。

    崔重叫道:“你还有这好东西?我先尝尝。”抢过葫芦倒出一碗喝干,又道,“真不赖!”燕横见状,冷冷接过葫芦倒水,也喝了一碗。

    他俩知道这葫芦里不过是今日刚在城门外一处茶棚灌的井水,喝完都望向周玉安。

    陈闲又倒出一碗水,劝道:“此等好水,阁下当真不喝么?”

    周玉安一笑,接过了茶碗。

    (五)

    崔重与燕横心中都是一紧。

    周玉安端着那碗水,沉吟片刻,却又放回桌上,道:“无论水是真假,阁下能说出这天台竹水来,可谓博闻强识,周某很是佩服。”

    “那你是认输了?”

    周玉安含笑点头,未及开口,楼上薛方晴忽然娇声道:“世上还有这般奇水?小女子却也想一尝究竟。”

    陈闲颇为大方,当即请楼里伙计将那碗水端到楼上。

    周玉安略一犹豫,道:“薛姑娘,这水的来路恐怕有些……有些不明。”

    “多谢挂怀。”薛方晴柔媚一笑,“难道还会有人在水里下毒来害我一个弱女子么?”

    周玉安不再多劝,转去请教陈闲姓名。陈闲照直答了。

    周玉安恍然道:“怪不得陈兄要与我打赌,周某对‘鬼赌’的名头倒有所耳闻。听闻陈兄与人打过不少怪赌,恕我直言,走的路有些偏了。不过周某却颇想与陈兄交个朋友,今后茶道上、江湖中,都可相互照应……”

    周玉安是淮北名侠,有意提携陈闲改邪归正,说到这里正要亮出名讳,陈闲却淡淡道:“不敢当。”

    崔重凑近了问:“我叫崔重,你听过我吗?”

    周玉安一怔:“这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崔重顿不乐意,胖脸耷拉下来。这时楼上薛方晴喝过了水,细声道:“时辰不早,小女子还有最后一句诗,不知哪位公子愿意先对?”

    先答吃亏,楼下诸人一时都不开口。周玉安本只是来对诗,便当先道:“薛姑娘请出句。”

    “小女子风尘中人,不敢奢求太高,万事只信个缘字;离合如云,随缘浮沉罢了。”薛方晴轻叹一声,“故而我这上句是,嫁得浮云婿——”

    此句并非薛方晴自拟,却是唐代诗家元稹之句。诸人听得一愣,都后悔起来,本以为这最后一句定然最难,谁料竟如此易答。

    薛方晴又道:“周公子若有答案,烦请写下来,也算小女子求一份墨宝。”

    周玉安慨然应诺,挥毫在纸上写了“嫁得浮云婿,相随即是家”十个字。

    “好字。容我弹上一曲,以谢公子。”楼上薛方晴接过纸端详良久,眸光一黯,“周公子这个‘家’字写得真好,‘云’字更佳。”

    说完,她放下纸,抱起琵琶转轴拨弦,曲声婉转洒落堂中。

    周玉安听得几声,骤觉颅内炙痛,鼻中渗出细血!当此之际,燕横已从行囊中抽刀在手,跨步猛斩周玉安胸腹!

    琵琶声幽,周玉安头脑轰乱,急横玉剑格挡,刀剑相触无声,燕横陡然双足离地,被剑劲震得跌飞丈外。燕横嘴角溢血,背脊一擦地即跃起,再度挥刀攻上。

    蛊毒!

    ——周玉安心头霎时雪亮:入体后的蛊虫在曲声催引之下能乱人神智。只是自己是如何中的毒,短时却想不明白。

    满堂宾客蛊发后纷纷昏厥,周玉安修为深湛,并未晕倒,他催运内息将毒性强抑住,劈手捏定了刀光,喝问:“为何害我!”不待回答,如捉龙蛇般一甩,将燕横连刀带人重重摔在地上,同时借力飞纵而起,玉剑刺向薛方晴。

    薛方晴弹拨着琵琶,眼前忽然青影暴涨,周玉安扑空即至!瞬间花容失色,紧闭双目将琵琶拨弄更急。

    陈闲手中扣了一枚骰子,早在凝神蓄劲,眼看周玉安快跃上楼去,当即全身一颤,抖力将骰子弹出,直射周玉安后背。这一弹指是陈闲早年打赌赢了一位武林异士后学来,是他的杀手锏,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绝不轻用。此刻使出后面色一白,浑身脱力,僵在原地大口喘息。

    那骰子如一道飞电劈中周玉安后背,穿透衣衫嵌入了脊骨;周玉安在半空中身躯猛然一直,摔坠地上。

    燕横见状不及爬起,半跪着挥刀,刀光如雨般剁下。周玉安玉剑摔脱了手,躺着骤扫一腿,将燕横扫得翻倒,刀便劈歪了;与此同时,闪身到堂中一角的崔重却将茶壶与盘盏一股脑掷来,周玉安一边抵御蛊毒一边破去燕横刀斩,已无多余心力再躲,被汤汤水水淋了满身,看起来甚是狼狈。

    一阵噼里啪啦的碗盏破碎声飘过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