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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3章陇右前因,贾诩远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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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陇右的大管家,贾诩对于这一片区域,有着超出一般汉代士族的认知。

    如今在陇右的武威,也是贾诩的老家,已经成为了陇右的一个重要的节点,也是陇右士族的一个集中的区域。

    陇右,其实说起来,就是老秦地。

    春秋战国时期,秦王朝被封在了西羌之地,开拓出来的区域,其实就是这一片地区,同时很有意思的是,其实陇右也并非完全像是大汉士族认知的那样,是蛮夷之地,是缺乏文化氛围的地区,相反,其实在先秦时期,陇右先民在这里就已经创造了丰富的上古文化。比如说有一些远古神话与陇右有一定的联系,同时在先秦诗歌的代表《诗经》中的个别篇章与陇东有关,还有一些诗篇产生于陇西。

    然而今日,贾诩却没有在武威,而是到了安定临泾。

    安定临泾,有一名人。

    但是这个名人呢,因为有些『叛经离道』,所以一直被东汉的士族所排斥,甚至连他写的著作,也都甚少提及,更不用说广为传播了。

    贾诩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微微有些皱眉。

    虽然说骠骑将军斐潜对于陇右已经是很重视了,主要的官道也是大致疏通,但是像是临泾这样的比较偏一些的区域,还是没有办法照顾得到,所以道路颠簸也就在所难免。

    贾诩原来也像是要坐马过来的,但是华盖车是一个面子的问题,就像是很多人冬天不穿秋裤一样,未必是不怕冷,而是另有原因。

    颠簸么,自然走得慢,而陇西本身产马,所以贾诩人还没有到临泾,消息便已经传递到了临泾了。

    临泾王氏么,说大不大,比起东汉其他的家族动则成千上万的人口来说,不管是从名气上还是从官职上,都不是很大,但是说小也不算小,毕竟据说是从王翦那个时候的分支,传承绵延至今。

    如今临泾王氏之中,当家做主的则是王涵,听闻了贾诩要往临泾而来的消息,自然立刻召开了家族小会议……

    『贾使君前来,不知是福是祸啊……』座中有人感叹。

    听得一个『祸』字,王涵顿时眉眼一跳,很是不爽的横过去一眼。『虽说贾使君未言目的,然则至此,必有其因,否则何必车马劳顿?』如果真是什么祸,那么来的就不是贾使君,而是兵马了,既然贾诩亲自前来,必然有亲自前来的原因,找出这个原因来才是今天会议的主题!

    『所为钱粮而来?』

    『春耕尚始,何来钱粮?』

    『听闻西域用兵,自然需要钱粮……』

    『虽说如此,然陇右四下,未有征调之令,贾使君何必偏偏来此?难不成直调临泾一地钱粮乎?即便是如此,倾临泾仓廪,又得几何?』

    『如此说来,倒也有道理……』

    『那么……又是为何?』

    忽然有人说道:『莫非……所为潜夫而来?』

    王涵吸了口凉气,顿时觉得有些牙疼。『若是真是为此而来,哎……』

    『王节信真是害人不浅,至今依旧遗毒至此啊!』顿时有人愤愤而道。

    『慎言!慎言!』王涵捏着胡子,『汝便是想得太多了!何至于此?』

    『不是因此,贾使君又因何来?某早有言,留着是个祸害……』

    王涵皱起眉头来,说道:『好了!不议先祖,此乃礼也!』

    『哈,不过一无外家之辈,焉可称祖乎?』

    『混账!』王涵摆手说道,『若是再说此言,定行家法责罚!此次贾使君来访,个人谨守言行,若是堕了王氏声名,定然严惩不贷!』

    王涵也意识到了这些人明显议论不出什么来,最后也失去了耐心,直接下达了命令,让人开始准备迎接贾诩。

    时事往往就是如此。越是不想碰到的,便越是会发生。

    贾诩前来安定临泾,就是为了王符的遗书《潜夫论》。据说在王符隐居之后,仍然有继续写《潜夫论》,但是这一部分的书籍并没有对外展示……

    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当时王符写的这一本《潜夫论》,并不符合上层阶级的认知标注,也和大多数的山东士族秉承的观念相违背,因此王符就很自然的被排挤到了边缘,虽说有『徒见二千石,不如一缝掖』的称誉,但是依旧是穷困潦倒,孤苦而亡。

    同时,因为王符的原因,所以被山东士族把持的朝堂,对于所有临泾王氏,都默认的采取了一种排斥的态度,生怕第二个王符出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安定临泾的王氏族人对于王符的认知,自然是充满了矛盾的……

    一方面有这样的祖辈,自然是感觉有些荣光,但是另外一方面因为这个祖辈的原因,导致安定临泾王氏始终不能出仕,做不了官,看着别人吃香的喝辣的,这心中么,多少也就有些不爽了,怨恨也自然产生了。

    毕竟祖先的名气再大,不能转换成为实际的利益,甚至对于自身的发展有一些阻碍,这自然就有些骚话,而且很重要的是,王符本身是庶出,其母亲么,也不过是旁门小户之女,因此王符之后就根本没留下什么枝叶,不管是其王符本身,还是其母系姓氏,都没有了后代,所以说起骚话来,自然无所顾忌。

    两天之后,贾诩到了安定临泾。

    安定临泾的西面,一派丘陵起伏之间,突起一座山岗,虽说谈不上什么险峻,但是山岗顶上修建了一个小亭子,周边绿树成荫、繁花斗艳,倒也有几分的风景,所以迎接贾诩的地点自然就设立在此处。

    贾诩见了安定县令赵,寒暄之后,一行人舍了车马,说说笑笑,缓步登岗。赵县令,是汉阳郡人,乃赵懿之子,名为赵疾。

    王涵跟在一旁,作为临泾乡老当中的一份子,也跟在后面。贾诩和安定县令等官吏说说笑笑,似乎谈兴甚浓的样子,王涵偷眼旁观,但见贾诩一副宽袍大袖,世外高人的样子,周边护卫也似乎没有杀气凛凛的态势,心中方略定。

    贾诩等人的谈兴倒确实很浓,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个不停。可是说着说着,也不知道为什么,贾诩突然间神色一变,放下酒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赵县令也立刻通明事理的紧跟上了一句,『不知使君为何而叹?』

    贾诩叹道:『某少年之时,也登此岗、入此亭,望山丘红叶,浸染绵延,忽忽已然二十年,重又来此,得观旧景,然思之故人已去,往昔不同,不禁而叹也……』

    贾诩说完,众人顿时有些面面相觑,这话说的,应该怎么接呢?是说贾使君就别想太多了,还是说故人那有新人好?但是领导都这么说了,多少也要表示表示么……

    赵县令说道:『时事纷乱,人力所不能及也……』众人纷纷应和,感慨万千,各做悲戚之色。

    贾诩看起来一脸『忆往昔』的样子,实际上却将众人的反应都看在眼中,『然而二十年间,内外纷争,黄巾贼乱,兵燹炽燃,天地变色,社稷动荡——吾等于此尚能观览山景,却不知陛下在许县之处,可有风光可览乎……』说着说着,贾诩竟然以袖掩面,似乎落泪一般。

    赵县令一见,连忙也是举起袖子来擦拭眼睛。众人也是纷纷做出悲伤的样子来,掩面的颜面,遮眼的遮眼,至于有没有真的眼泪什么的,那就是因人而异了。

    这话比起前面的话语来,更不好接。

    『某幼时有问,临泾有贤才,不苟同于世俗,以抨击时政之得失,叱权贵朋党为奸虚,倡正学,体民桑,重边疆,振聋发聩,引人深思……』贾诩目光转动过来,『且不知,今日之中,可有其后人乎……』

    赵县令一副恍然的样子,然后『和颜悦色』的转头对着王涵说道:『真是巧也!且有王节信后人于此……』

    临泾王氏之人,说实在的,除了王符之外,也确实没有什么值得夸赞之人,平日里面只是知道在自家乡野里面横,真要出了临泾,怕是胆子也缩水三分。王涵见到了贾诩动问,又有赵县令之言,连忙上前,深深长揖见礼。

    贾诩也做出惊喜的神色来,亲切慰问,言谈之中自然也提到了昔日王符隐居的山林,表示明日再去瞻仰云云。

    一时间宾主复得欢颜,融洽非常,然后贾诩和赵县令下了山亭,继续往城中歇息不提,倒是王涵心中忐忑不安,一方面又要应对着不停的有人或是真,或是假的上前恭贺,另外一方面则是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一些什么,这心中擂着小鼓,一路咚咚响着而回。

    且不说赵疾王涵等人心中嘀咕,贾诩带着蒙恕到了驿馆,嗯,其实也不算是驿馆,像是临泾这样的小地方,那有什么正儿八经的驿馆,也是王氏的一处庭院,特意打扫出来给贾诩而已。

    蒙恕原本跟在李儒左近,现在李儒到了吕布之处,而吕布之处有蒙弘,所以也就不用蒙恕一直跟着了,而且陇右也需要一名蒙氏武将来平衡兵权,因此蒙恕在海头之战后,又重新回到了陇右,辅佐贾诩。

    蒙恕带着护卫在各处查看了一边,然后重新回到了正厅复命。

    贾诩见了,端着茶杯,然后微微偏头示意,『坐。』

    『谢使君。』蒙恕略微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拱手谢过,然后坐了下来。

    『可是觉得有些疑惑?』贾诩斜眼看了一眼蒙恕,说道。

    蒙恕点头说道:『确实如此。虽说某不才,然观临泾之地,虽说桑梓尚可,然产恐非盛也,若说人么,芸芸之辈,皆泛泛也……所谓王氏之后,更是粗略,若单凭潜夫之论么,似乎有些……』

    贾诩哈哈一笑,也是点头,然后轻声说道:『某此前来,既不是求钱粮,也不是求贤才,而是……为了主公而来……』

    『为了主公?』蒙恕一愣。

    贾诩点头说道:『主公于青龙寺大论,批驳邪经,叱责伪文,此乃千古之功也!只不过么……所破,当有所立……而当朝大儒,皆习今文久矣,司马、郑二人,虽说得享名望,然所著之书,与主公之意多有出入,不堪大用……』

    蒙恕思索片刻,恍然而道:『莫非……《潜夫论》?』

    贾诩点了点头,『此乃其一……』

    蒙恕吞了口唾沫。

    不过贾诩又瞄了蒙恕一眼,便笑笑,说道:『其二么,便是替主公明得陇右之士风也……』

    『陇右之士,多便习兵事,有烈士武臣之风,孝武之时,陇西成纪有飞将军,及其子敢也,又有孙氏搏击匈奴,昭、宣之时又有上郝,出赵氏,平定羌乱,皆良将也。世人皆言,「关西出将」是也……直至……』

    贾诩微微一叹。

    蒙恕以为贾诩叹息的是董卓,觉得董卓破坏了陇右『兵将』的名声,心中多少也是有些感叹,也陪着叹息了一声,却不知道其实贾诩心中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贾诩叹的是光武。

    贾诩心中根本就没觉得董卓有错,即便是董卓错了,那也是汉王朝,是光武帝刘秀错在前面导致的。

    因为汉王朝从一开始,就没有给陇右豪杰阶层多少空间。光武帝之后变本加厉,更加严重……

    即便是在之前有这么多的陇右兵将为了大汉王朝抛头颅洒热血,但是汉王朝一直对于陇右的人是设防的,所谓『李广难封』不完全是因为李广是一个倒霉蛋,而是因为汉武帝就不愿意封一个陇右人做侯!

    所以到了李广手中的,永远都是次一等,甚至是伪劣的,想要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翻盘去扇汉武帝的大脸饼子,恐怕也只有穿越众才有可能做得到。

    大汉王朝对于陇右不友好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陇右地方势力的形成,是以陇右为根据地,以陇右胡羌为基础,以畜牧为重的阶级体制,和农桑为经济基础的大汉王朝的政治制度有着非常大的不同。

    西汉对陇右的开拓与建置是依次进行的,汉初承秦而有陇西,汉武帝对匈奴用兵后才开拓河西四郡及天水、安定二郡,宣帝时赵充国击破西羌后置金城郡。陇右八郡除陇西郡有少量原本的汉民之外,其余七郡的汉民基本上是大汉王朝先后通过屯田、充囚、驻兵等方式从内地迁徙去的。

    而这些人在和当地羌胡等人联合联姻之下,就形成及其复杂的社会生态,而这种社会生态,民风民俗,又是大汉王朝一手促成的。

    或许大汉王朝原先的设想,是要养一条名叫陇右的好狗,能配合着辽东的乌桓左右开弓去攻击匈奴,起初的时候确实也做到了这一点,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作为主人的汉皇帝,忽然觉得陇右这条狗好凶恶哦,人家好怕怕……

    陇右在全盛时期『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为天下之饶』。羌胡兵更是两汉时期的天下劲旅,所谓『天下强勇,百姓所畏者,有并、凉之人及匈奴、屠各、徨中义从、西羌八种』……

    尤其是在光武之时,因为割据陇右的魄嚣势力非常强大,成为东汉王朝统一事业的重大阻障,给刘秀的统一江山制造了极大的麻烦,所以刘秀在平定了隗嚣势力之后,就立刻割断陇右势力与羌胡势力可能的联合,并且成为了后续东汉朝堂面对陇西的首要任务。

    卢芳势力被借故消灭,隗嚣支党与先零羌被分徙异地,甚至连为刘秀统一陇右作出了巨大贡献的河西窦融势力,也难逃被肢解的命运。窦融被遣离河西,出任冀州牧,梁统、班彪被征入朝中,,马援则被支使东征西讨,最后死于南征路上……

    永初之乱后,虞诩献策,不仅提醒统治阶级勿忘陇右地方势力的危险,而且建议太尉张禹要『收罗凉土豪杰,引其牧守子弟于朝,令诸府各辟数人,外以劝厉答其功勤,内以拘致防其邪计……』

    养猪和人质策略双管齐下,也被当时统治者一一采纳实行。

    然而即便是这样,能够避免西羌暴乱么?

    相反,却使得原本应该为汉王朝左膀右臂的陇右,在羌乱的时候无所适从,不知道是应该居中调节调解,还是应该组织防御抵抗,因为不管怎么做,恐怕最终都是一个大帽子扣下来,顶多就是帽子上写的罪名略有不同而已。

    所以到了恒灵时期,会出现长达半个世纪的西羌之乱,也就不足为奇了……

    最终出现了董卓。

    到了贾诩这样的谋士层面,观察得更多不是果,而是这个果顺着藤蔓上去的因,而在大汉王朝之中,贾诩觉得,也仅仅只有骠骑将军斐潜一人,让他觉得是拥有宽阔的胸怀,温暖的手臂,可以容纳和驾驭陇右这一条有些个性的猎犬。

    『其三么,主公如今开拓西域……河西如臂,陇右位中,正如人之肩胛,当运作灵便,方得西域之利也,身为臣子,自然应当谋于事前,岂可仅是听命而行,犹如泥雕木偶一般?』贾诩微笑着,『如此,可知某为何而来否?』

    蒙恕恍然,拱手而道:『使君果然远虑!』

    贾诩嘿嘿笑了两声,其实除了以上的一些积极正面的,为了斐潜所考虑的那些理由之外,其实么,贾诩心中还盘旋着一个恶趣味,就是当陇西的这些人一旦真的登上了大汉朝廷,占据了一席之地,想必那些长期打压着陇西的山东士族脸色,一定是相当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