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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哀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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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近午夜时分国丈府里还有两人没睡一个是“雨枫先生”傅元影另一个是……

    “颖。”傅元影坐在师侄对面沈眉道:“抬起头来看着师叔。”苏颖当然没去看师叔他只是默默无言打量着地下的小东西。

    “吼……吼……”小东西只有三个月大却已经很凶了。他蹲在地下露出森森白牙声声低吼想来对苏颖很是不满。

    小黑犬很生气他要为主报仇了谁叫今晚“大眼猫”斯文扫地非但踢了它一脚尚且道出那个“贱”字?小黑犬再不忠义为主狠咬一口莫非琼芳这几天都算白喂它了。

    “吼……吼……”小黑犬欲待复仇傅元影也开始冷冷训话:“颖你老实跟师叔说你今晚为何这么大脾气?”苏颖没有说话他拿起了自己的睡枕便朝小黑犬头上试探。汪地一声怪吼小黑犬冲了上来张牙舞爪枕头却左右飘移登让他咬了个空。

    “颖看着师叔。”小黑犬上下扑纵十分凶猛。可怜傅元影苦口婆心却得了这么夫场面回来他忍下了脾气催促道:“快说吧你今晚为何要凶琼芳?”

    猛听“吼”地一声小黑犬趁机咆哮而上咬住了枕头当作了肉骨头般啃着。

    苏颖自始至终没吭气就是不说他与琼芳间生了什么事即便如此傅元影还是隐隐猜得到几分内情。他晓得琼芳今夜定是讲了什么不中听的这才闹得不可开交。

    苏颖年纪虽轻却很少脾气可他今夜却疯狂了。这说明琼芳的话一定很重。傅元影低头喝苦茶咀嚼似地啃着苦茶叶自知师侄决不会吐露内情只得道:“也罢你要不肯说师叔也不问可师叔得问问你这东西……”他从桌上拾起一张喜帖摇头道:“你想怎么办?”

    “呜……吼……”苏颖呆呆垂将睡枕提了起来那小黑犬尤在死咬不放便如一串肉般给吊了起来。

    傅元影手上拿的是喜帖上头写得明明白白苏琼两人二月初一文定十七成亲为了这桩喜事国丈早已光邀宾客只等着普天同庆谁只今晚先是新郎口出恶言、悍然怒吼;之后新娘也是大哭大闹负气出走。看这小俩口跑的一个不剩届时这场婚礼该怎么办下去?莫非要请华山双怪拜堂娱亲不成?

    “颖……”傅元影开始劝谏了:“男子汉大丈夫你得学着度量些。走吧和师叔一起过去找她你给她当面赔个罪我再想法子把她劝回来千万别把场面闹僵了知道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苏颖既然气走了琼芳变得过去负荆请罪。现下不必管谁对谁错双方成婚在即还能再胡闹下去么?

    华山古有明训:“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先动”苏颖听完了说话却似拿出了“智剑”心法只管一脸木然自在那儿茫茫而坐。一旁小黑犬倒是趁敌不备听它“汪”地一声怪吼便又趁机携走了睡枕当作木马般骑着。

    小狗提前情少掌门提早疯傅元影也快作了。看今儿已是正月十五十天后便要纳采苏颖怎还能心不在焉?他叹了口气慢慢坐到师侄身边道:“颖跟师叔说你和琼芳相识多久了?”

    “汪。”小黑犬咬枕头无故乱叫一声。傅元影老大没趣只得自问自答:“他十三岁上就识得你了。对不对?”苏颖木然无言傅元影轻声又道:“你也懂得她的。很多时候琼芳根本还是个小女孩想什么、要什么连她自己也不明白……颖不管他今晚同你说了什么难听的你都别望心里去懂吗?”

    在别人眼里瞧来琼芳少女早慧小小年纪便已老气横秋浑似个小大人。可在傅元影眼里瞧来“少阁主”却压根还没长大。她十岁上就没了父亲一夕之间被迫结下爹爹的重担从此长大成*人。可也在那一晚她的人生就此停顿了整整十年多过去他一直停留在那个夜晚里他依然是那个失怙动哭的小女孩。

    小女孩是很任性的想什么、要什么有时很是不负责任只是说来棘手琼芳脾气像小孩可苏颖呢?难道他就好摆置了?

    十六岁便接下华山掌门成为“天下第一”的继承人苏颖少年得志一声可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他的代价也未免太高了他不能输、不能降直到死他都得撑住师傅留下的金招牌。似他这般心情若要他低声下气求琼芳回来那是痴人说梦了。

    金童玉女顽硬僵持谁也不让谁可不管他俩怎么使性子总有一个先低头否则……等到了二月十七婚期一过双方的缘分也就尽了。

    屋里寂静一片可怜师叔苦口婆心掌门仍旧面无容情傅元影心烦意乱索性使开了撒手锏:“罢了、罢了你想做什么师叔也管不了你来你干脆明白交待一句这桩婚事你到底……”说话之间送来了一张白纸还附带了一只朱砂印台那是供人盖手印用的。

    盖手印就是画押傅元影亮底牌了他要苏颖自己说他要不要“退婚”?

    婚姻大事岂同儿戏?苏颖如果不要琼芳了便得按下手印之后傅元影自会替他写明一张文状像国丈禀明退婚自此苏琼两人各得自由至于琼武川是否会暴跳如雷那是以后的事了。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而决。”傅元影淡淡地道:“说吧颖要不要退婚吩咐一声。”

    朱砂印台已经预备好了只消手印画押从此苏琼两人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傅元影着着紧逼“三达传人”却没有答腔一片寂静中只见他举起右手遮住了脸面背心却在起伏不休。

    看得出来苏颖其实很难过他根本舍不下这段情傅元影心下大喜自知事情有了转机正要鼓起三寸不烂之舌忽见苏颖横过手来自在印台上按了按白纸上随即多出了一个手印。

    出乎意料“三达传人”要退婚了傅元影啊了一声这才想起了掌门的那个外号错讹之余忍不住叫苦连天。

    苏颖的外号不是别的正是那个“大眼猫”作为一只猫儿他平日固然可以逗趣、飞扑暴跳、形状掏喜可不论它把自己装得多可爱它的本性都不会变他是猫猫是虎的表兄弟它永远不是狗。

    猫是傲绝的东西它可以一整天坐在屋顶上自己玩、自己吃谁也不理睬苏颖也一样他经常一个人独坐山颠仰望浮云白孤独之于它乃是此生必经之路没有琼芳的日子他一定熬得过。

    可怜傅元影事来做和事老的却只拿回了一章退婚状这该如何是好?他自知错算了一着了却不能满盘皆输只得再次老起了脸皮苦劝到:“颖凡是三思而后行那才不会后悔啊。你自己想想你今日如此对待琼芳她以后还会念着你么?日后她嫁给了别人生儿育女成了人家孩子嘴里的妈妈你看到眼里难道不难过么?”

    苏颖默默无言把喜怒全藏住了一旁小黑犬倒是汪汪乱叫好似挺高兴的傅元影怒从心起先将畜牲的狗最握住就着狗屁股乱打一顿待其低头认错后又道:“孩子别以为这桩婚事只是你俩之间的事你自己说说倘使你真把婚事闹吹了你会上谁的心?”

    眼见傅元影手上拿着喜帖没口子的述说苏颖便默默转过头去瞧着贴上女方的主婚大名:“奉天承运推成武臣”苏颖是个明白人他晓得自己若真个退婚了定会伤了琼武川的心看老人家来日无多自盼在有生之年可以见到孙女出嫁倘使婚事告吹他定要伤心欲绝了。

    叔侄俩都是聪明人顾盼之间傅元影亦瞧出师侄的心思他摇了摇头道:“错了、错了。别高估自己的身价了。你要退婚国丈有何伤心之处?人家是功臣之后、皇室嫡亲门生故吏满布天下你不希罕作他的孙女婿他还怕找不到人么?”

    此言确实不错琼武川位高权重这几年等着和他攀亲带故的不知凡几倘使他真个意欲替琼芳征婚全北京的豪门世家青年才俊自是争先恐后而来只有那紫云轩的大门给人踩得破了还怕琼芳找不到人嫁?苏颖低头听着却也不知心情如何。傅元影叹道:“孩子师叔深受琼家三代恩情照理不该背后说长道短。可此事攸关琼芳一生师叔已是不得不说。”他紧紧握住师侄的手悄声道:“孩子国丈天性豪爽其实不算坏人可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是个官场中人所以一辈子都得靠心机城府谋生。颖你今日若要退婚便等于把琼芳教到他手里你忍心么?”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傅元影的话点到为止。当年琼武川为求朝廷里的一席之地不惜把亲生爱女送入深宫嫁给一个长他二十来岁的男子交换一个国丈的位子。想他如此铁石心肠如今临到老来又怎会对孙女心软?不消说琼芳的婚事若由他一手安排此生断无幸福可言。

    今夜国丈勃然大怒把琼芳打得死去活来此乃苏颖亲眼所见自也该明白傅元影心中之虑。可他把话听到耳里却是面容平淡仿佛事不关己难道这孩子竟这般薄情寡意?傅元影越看越火霎时脾气一次涌上大怒道:“颖!你真不知好歹么?你如此任性妄为真要把这桩婚事搞砸了你自己说你会伤得谁的心?”听得此言苏颖不觉心下一动他怔怔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傅师傅一时之间也才明白了师叔的意思。

    这世上真正关心苏琼二人的一非那权势熏天的琼国丈、二也不是神龙见不见尾的宁不凡而是面前这位平平凡凡的傅师叔。自从师傅离开后面前的傅师叔始终竭心尽力一路照拂着“三达传人”长大。她不只是苏颖的师叔他也是琼芳的剑法师傅倘使今夜小男小女不顾一切、一哄而散难免要伤透了他的心。

    叔侄俩目光相对眼见师侄低头垂目脸上隐隐带着几分歉意傅元影却是摇了摇头道:“颖论辈分我是你的师叔可论执掌你是本山掌门。很多时候师叔管不动你也压根儿不想管你。你今夜若执意与琼芳分手师叔绝不会为你伤心更不想为你惋惜因为这是你自个儿选定的路谁也帮不了你”

    苏琼两人都不是小孩了倘使他俩真要悔婚傅元影也只能徒呼负负。反正他俩俱是人中龙凤样貌家世莫不千中选一即便今日无缘来日也能找到各自的伴侣至于婚后是否快乐那也是他俩自个儿的事何须谁来多操这份心?

    这十多年来傅元影始终维护着金童玉女不曾要求回报。

    如今连他也放弃了这段姻缘天下还有谁在乎呢?大眼猫慢慢低下头去与小黑犬面面相觎像是低声问着它:“你呢?你在乎吗?”

    小黑犬懒懒伸直了前爪兜兜转圈自在忱头上躺了下来想是蛮不在乎了苏颖也忍不住笑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就是这句话吧?看来这桩婚事已经注定了下场国丈无所谓、师叔不强求连新娘子也已离家出走自己又何必委曲求全呢?他笑了笑正要闭上双眼却听傅元影道:“颖听过玉瑛么?”

    玉瑛二字一出小黑犬在枕头上翻滚来了个四脚朝天想来和这人不太熟。又听傅元影叹道:“玉瑛就是琼芳的姑姑国丈的亲生爱女。我看你俩这回若真个分手了这个天底下啊也只有她会为你俩掉眼泪了。”此言一说怕连小黑犬也懂了原来这位“玉瑛”就是当年的琼贵妃方今的皇后娘娘只是何以她才是真正看重这桩婚事的人?

    傅元影抚面叹息又道:“颖在你们年轻人眼里看来什么事情全是天经地义门户之见啊、身世之隔啊全都是荒唐笑话。可师叔得提醒你你和琼芳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些重重难关阻碍也不是自己长脚走开的。而是前人流干了泪流尽了血一寸一寸往前走这才给你俩铺平了路。”

    苏颖本是个极聪明人听得师叔话外有话心下自也微微一怔。确实如此想自己初追求琼芳的时候还只是个弱冠少年以他一介白丁高攀琼芳这功臣之后身分并不相偕。可不知为何身边亲友非但没有一分门户成见还经常为他俩跨刀出马当时还以为是国丈中意自己的人品这才给了他路走可如今听来却似另有隐情他心下暗暗推算已知此事必与琼芳的姑姑有些干系。

    傅元影叹了门气又道:“孩子当年若不是为了讨好玉瑛国丈绝不会让你识得琼芳更不会任凭你俩坠入情网。这一切都是前人求也求不到的你却当作粪土一般践踏你自己想想你若这般任性对得起那些……那些……”说着便只挥了挥手叹了口气。

    博元影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欲言又止间便把剩下的话全吞了回去苏颖在旁默默听着茫茫然中心思便也转到了那位“玉瑛”身上。

    苏颖虽与琼家上下相熟却没见过琼芳这位姑姑。只是过去听琼芳提起她与这位姑姑长相极为神似两人都有双圆圆大眼高挺鼻梁猝然相见之际怕会错认云云。当时听过就算不曾多问没想临到两人分手之际却会再次听见她的名字。他心中微微一动直想多探听一些事迹可话临嘴边这个念头又已嘎然而止。

    管她的……皇后娘娘也好、皇亲国戚也罢等自己和琼芳分手后那还不就是个陌生人?现下把那声“姑姑”叫得亲亲热热万一日后碰上了面岂不好笑尴尬?

    算了自今往后身边再也没琼芳这个人了。苏颖怔怔想着忽在此时远处不知是谁燃起了爆竹骤然之间眼前浮起了琼芳的笑脸苏颖心下忽然一酸他急急举袖遮面跟着从桌上拿起了纸笔慢慢的纸上又多了一个圆圈圈、一个圈、两个圈满纸都是圆圈圈眼见苏颖再次走回了老路上。傅元影不觉仰天长叹自知今夜一番苦口婆心全都成了对牛弹琴了。

    “化圆为方、仁者之风”苏颖现下唯一在乎的事情只在那四个字上:“无上剑道”。

    身为一个剑客苏颖敬畏剑道、也沉迷剑道在那柄四尺长剑之前什么相思五更、什么七世夫妻全都是无聊至极的俗事唯有剑才是他的道。

    傅元影低声叹息自知仁剑谜团一日无解师侄一日不会解脱他摇了摇头又道:“颖琼芳把字条给你了么?”眼见苏颖低头垂目好似耳聋一般傅元影只得提起了嗓子把话再说一遍:“师叔说得是那张字条从泥丸里取出的字条。”

    和华山相熟的都明白宁不凡退隐时留下了一颗泥丸言明徒弟来日若遇难关自管将之捏破便能找出解决之道。果然听得“泥丸”二字苏颖便已抬起头来了傅元影道:“颖我晓得字条在你手上你看过了么?”

    傅元影自己虽看不懂字条却盼望师侄能从中间找出些线索至少别再浑浑噩噩。可他把话问了几遍可苏颖却只睁着双眼凝视着自己久久不闻一个字。傅元影晓得他的心情便只叹了口气道:“颖该是捏破泥丸的时候了你别再折磨自己了。”

    苏颖双眼睁得老大那模样仿佛是在问师叔一句话:“为什么?”

    从十六岁接任掌门直到现今二十八岁苏颖始终没有捏破那颗泥丸这并不是说他的人生一帆风顺相反的他不知遭遇了多少风吹雨打可他就是没动过泥丸的脑筋。这不单是因为泥丸只有一颗捏破便没有了而是因为苏颖的一个决定。他很早很早就知道何时是捏破泥丸的时机他也明白没到那一天他绝不会动手纵然生死攸关他也得忍。

    那一天……那一天……屋中静了下来只见苏颖红着眼睛一边低头画图一边擦拭眼角傅元影望着自己的师侄不能不隐隐为他感到心疼。

    面前的苏颖看来岂止二十八岁?他看来简直比自己还老。

    身为天下第一的徒弟他其实比别人更辛苦他的师父走得太早这让他的处境活像个孤儿可偏偏他师父的名气又太响不免又让徒弟成为世人眼中的纨绔子。可无论如何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天下第一”注定要有个传人而这个传人也注定了他的不肖说到底只有一句话……因为他的师父是这整个天下的第一啊。

    眼见苏颖把脑袋埋入纸堆料来又要混上一整晚了。傅元影叹了口气他慢慢坐到师侄身边柔声道:“颖你可曾想过我为何要找你师父回来?”

    苏颖咬住了牙只管低头疯狂化圆傅元影轻声又道:“你病了很久大家都好担心你南下贵州前吕师伯还特意捎信给我要我务必找到你师父好来帮助你破解此关。可我回信告诉他我这趟去寻你师父回来绝不是让他来教你剑法的……”

    傅元影满面怜悯他凝视着师侄轻轻地道:“有些话师叔不方便说只能请你师父来告诉你……”他搂住苏颖的肩头柔声道:“够了别再练下去了。你再练只会毁了你自己。”

    咚地一声苏颖的笔坠了下来他愕然望着傅元影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句话。屋中静了下来傅元影抚着师侄的面颊轻声叹道:“颖别这样。师叔要你自己说你究竟是为什么练剑的?”陡听此言苏颖慢慢的张开了嘴好像很惊讶的看着师叔。

    对啊?这真的是个好问题自己是为什么练剑的?当年自己可以读书考试也可以学做生意却为何会把一切赌在剑上呢?

    为什么?为什么?是为了男女情、兄弟义还是为了官禄钱财田宅子女加孝悌……

    苏颖呆呆望着屋梁往事如云烟皆从眼前过他看到了好多好多可就是答不上来。

    “别慌……别慌……”傅元影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忘了就算了……不打紧的。来师叔再问你一句……咱们练剑的最要紧的是什么?是先天资质、还是后天努力?”

    武林门户各有所宗有的重资质、有的重悟性更多的是讲究后天努力正所谓“一分聪明、二分运气七成用功来努力”。

    只是这些话应属空谈居多毕竟武林人物百万千有的资质好有的修行佳可真正能练到绝顶地位的世上却能有几人?

    “颖……”傅元影幽幽又道:“要想把剑法练好资质努力都是缺一不可。倘能再加些机缘巧合更能造就出一位一流高手。只是啊孩子师叔要提醒你你若想成为真正的一代宗师便不能没有那两个字。”他目视师侄的双眸柔声道:“颖……你觉得练剑还快乐么?”

    床边传来喀喀声响小黑犬吓了一跳它抬头看着大眼猫只见他张着嘴、着抖几番想要咬紧牙关却都使不出气力那模样岂止是难受简直是痛苦之至。

    练剑快乐么?这话要是娟儿在场来答定是一声暴吼:“苦啊!”随即弃剑鼓掌、嬉戏而去。只是这当口答话之人却是苏颖一个把命交在剑上的人却要他如何来答?

    练剑快乐么?倘若一个人日夜苦练、勤奋不懈便能保证练到“天下第一”自此娇妻美妾不可一世纵使练剑千苦万难谁不兴冲冲去做?相反的要是一个人练剑须得抛妻弃子万般皆舍可投入毕生心血后却很可能落得一场空任凭练剑再好玩怕也无人愿意去做。

    身为华山门户之长苏颖早已忘记自己是因何练剑了。剑之于他并非爱憎好恶而已。剑就是他的一切。

    四下悄然无声苏颖眼睛湿了、喉头哽了他垂无言久久说不出话来傅元影轻声道:“练剑快乐么?孩子很难回答吧?因为练剑是很苦很苦的……当个赢家固然风光可沦为输家却是很惨很惨的……尤其是对那些……”他拍了拍苏颖的背心怜声道:“真正努力过的输家……”

    骤然之间苏颖再也忍耐不住泪水直从双颊滚落下来傅元影叹了口气他望着他那可怜的师侄他知道自己好想安慰他可他不能这般做今夜此时他必须代替宁不凡把该说的话一次说完。

    “颖……你心里应该明白刀枪棍戟、弓弩斧矛这十八般武艺里样样都可以勉强硬学只有一样东西是勉强不来的颖请你告诉师叔那东西叫做什么?”

    苏颖低头哽咽双肩颤抖什么都说不出口傅元影却没有住口的意思他搂着师侄的肩头继续述说:“别逃避……真的你一定知道那句话的乖……快说出来我以前常听你挂在嘴上的……”不要不要苏颖害怕了他掩住口耳他不要说他也不要听他知道自己如果听见那句话他一定会垮……不……

    他不会垮他会死……他会死……

    “孩子你不肯说那师叔只能替你说了……”这一刻还是来了苏颖仰起脸来大口呼吸浑身抖中他感到自己的手被师叔牢牢紧握然后耳中听到自己从小到大、耳热能详的那句话:“剑……”傅元影的声音是如此的轻却如雷轰电闪:“是天才的武道!”

    来了苏颖放声哭了起来如同过去百代千年的无数剑客人人都会来到自己的界限看到自己的天命如今终于轮到他了。

    当此无情一刻苏颖痛哭流涕他紧紧抱住怀里的三达剑已然跪倒在地。

    世上唯一不能勉强的东西就是剑剑比任何兵器都需要那两个字资质、资质多么残忍的两个字啊……即使聪明如苏颖来到这无情的两个字前他也不得不低头。傅元影慢慢伸手过来拿住师侄怀里的三达剑谱低声说道:“颖来放手把剑谱还给师叔你已经尽力了……”

    不要不要……苏颖哭泣挣扎他紧紧抱住三达剑死也不放手。

    “放手吧颖……把手放开……真的……再练下去你会死的……放手快放手……”

    不能放真的不能放啊……今夜此时苏颖哭得好伤心他真的好伤心啊为了练剑他舍弃得比谁都多可是过去几十载的晨昏苦练如今却成了一场空……只因为“剑”这个东西它是“天才”的武道啊!

    无情的天命打击过华山的每一个人眼见师侄伤心欲绝傅元影的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他当然明白苏颖的痛苦因为此间的点滴血泪他自己也都经历过。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华山里只消是练剑的谁不想练成“天下第一”?宁不凡、古梦翔、吕若林人人前仆后继都在追逐这个美梦。傅元影也不例外他也想练成无敌剑法成为举世共仰的“天下第一”而他也明白完成这个美梦的不二捷径就在那三句话:“智剑平八方、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这就是华山无上至宝:“三达之秘”。

    第一次获准翻阅剑谱的那一天傅元影还只有二十八岁当他听说自己终于可以修炼三达时他几乎热泪盈眶了他抛下了所有俗事由紫云轩兼程回山从此展开了艰苦的修炼生涯。

    在那段日子里傅元影作息如常一样下山帮办、一样洒扫庭厨只是他看似脑袋清醒实则早已魂不守舍无论是吃饭喝酒、抑或走路挑水他心里挂念的只有图谱上的剑招他知道自己定得抢先一步比师兄弟们更早完成三达唯独如此他才可能成为“天下第—”。

    有一天傅元影笑了他突破了第十三页也完成了此生绝技“飞红遁影”他兴冲冲去找师兄弟们比试可当他蓦然回之时却惊觉古梦翔早已走了吕若林也已弃剑从政了自己则从一个二十八岁的少年摇身一变成了四十一岁的中年人。

    十三年过去华山早已找到了真主天下也找到了他们的第一。傅元影却已经老了长老们接见他问他是否有意再练下去。

    傅元影没有同答因为下头还有八十六页他还能挥霍几个十三年?

    于是傅元影合上了剑谱毅然决然辞别本山从此娶妻生子教授剑法成了大家眼里庸庸碌碌的“傅师范”。

    今夜此时蓦然回傅元影再次见到那本“三达剑”他不禁想再一次拷问自己的内心他选错了么?如果重来一回他会否继续苦熬下去赌上自己的一生?或者是说他是否会祈求上天让他此生根本不要见到“三达”?

    不知道几十年过去了傅元影还是找不到答案。在那昏暗的烛光下“三达”依旧是“三达”少年却已不再是少年所差者不过是“知天命”而已。

    在这无情的天命前叔侄俩相对无言但见苏颖泪流满面傅元影也是唏嘘不已他虽想安慰师侄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也许……这就是他想找回宁不凡的原因他希望是宁不凡自己来告诉徒弟放弃吧因为“剑”这个东西啊它是天才的武道啊!

    良久良久傅元影终于定下了神他替师侄擦去了泪水轻声道:“颖别难过你看似失去了—些东西其实你拿回的更多。人生不是只有剑而已还有好多好多值得珍爱的东西等着你去珍惜知道么?”

    眼见苏颖趴在地下身子微微抽搐压根儿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傅元影自知对牛弹琴只得叹道:“你先静一静师叔这就去替你去找琼芳回来。到时你俩可别再吵了知道么?”他说了半天眼看师侄状如死尸只得拍了拍他的背心安慰道:“珍惜当下吧……颖只要珍惜当下你就能保有一切。”

    四下一片寂静傅元影走了苏颖却仍死抱着那本三达剑谱浑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眼前的情势很明白傅师叔替他点出了活路称作“珍惜当下”只要懂得珍惜他虽然练不成“仁剑”却还能保有“智剑”仗着“智剑平八方”的大威力他虽非天下第一可终究也是武林里的一号人物。感情的事也一样琼芳已经说过了她虽然喜欢了别的男子可她没和人家胡来更没因此抛下自己只消自己敞开心胸潇洒一笑两人自也能白头偕老、携手共渡一生。

    珍惜当下……珍惜已有的一切……

    “哈哈!哈哈!哈哈!”骤然之间苏颖仰天狂笑他直直冲到桌前将满桌纸张抛上天去看着它们飘然而降。

    一张张白纸绘满了无数圈圈儿有的大、有的小却都如天上的满月儿浑圆端正毫厘不差。苏颖仰头看着自己的一生忍不住泪如雨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可爱小偷叫做苏颖他会唱歌跳舞也能读书写字他还会提着棍子打架。有一天他认识了一个人叫做宁不凡他学了不该学的东西、碰了不该碰的女人最后……

    他哈哈大笑捧着肚子慢慢滚跌在地和小黑犬躺在一块儿动也不动了。

    小黑犬很好心它站了起来朝“大眼猫”脸上舔了舔略作安慰。

    四十年前武林里凭空崛起一位大人物他中兴华山威震宇内号称“天下第一高手”四十年后他的徒弟倒在地下废然若死因为他心里明白自他以后华山一脉即将衰微而后世武林也会因此赠给他一个封号……

    “末代之君”苏颖……听说华山的镇山之宝便是在这蠢才手里失传的……

    心死了、剑也折了十年磨剑磨成这个德行苏颖默默垂泪倒地不起在这人生谷底的一刻他真不知自己该如何站起来。

    浑浑噩噩中忽然间窗外传来了低响它如斯呼唤着末代之君。

    “苏君……快起来……”小黑犬大吃一惊急忙奔到了窗前呜呜低吼窗外那个嗓音继续召唤:“别怕……来快把窗子推开向外看……”

    是谁呢?是谁在呼唤自己呢?苏颖恍恍惚惚他呆呆起身来到了窗边骤然问凄厉北风猛力吹开了窗扉寒风冷雾扑面而来却也让苏颖看到了窗外的苍茫世界。

    今夜雪云漫天远处树梢传来猿鸣那是个洪沱人间。苏颖打着寒噤他茫茫然地望向天边寻找着声音来处。陡然间他张大了眼因为他再次瞧见了那个人!

    黑衣人!远处松涛如海有个人傲立松枝之上他身穿黑衣头罩黑套那个是黑衣人!他的身形随着树涛上下起伏那是不得了的轻功!

    来了……又照面了……此生之所以沦落到如此凄凉全是给这人害的大敌当前苏颖咬牙切齿想起太医院之战他满身沸血焚烧正要返身去找长剑却见松树上的黑衣人举起右掌竖指向天竟朝自己打了个远讯。

    双方一在屋里一在窗外苏颖眼里瞧得明白只见黑衣人左腿屈膝右臂高举食指更已直直竖起那是个“一”字。

    “一”?苏颖握住了剑柄错愕中居然忘了自己的满腔悲愤只在怔怔忖想对方的意思。

    黑衣人想说什么呢?这个“一”字是示威?是挑衅?莫非他要昭告众生他即将“一统武林、一飞冲天”?抑或他在暗笑三达传人“一筹莫展”何妨早些“一死了之”?

    一……他到底要说什么?这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还是“一石两鸟、一败涂地”……

    “天下第一”!

    三达传人大声惊呼如中雷击也总算明白对方的意思。黑衣人点了点头彷佛意甚嘉许他左手承天、右掌抚地陡然间掌心扑出一阵紫电加力他的掌里飞出了一枚纸团来势汹涌宛如镖刀。

    嗤地一声苏颖接住了纸团却给硬生生震退了三步。他撞到了桌上喘息中急急解开纸团却见手上拿的是张戏票正面印了两行宇:“万福楼里戏如人生”其下戏码处一片空白只用炭笔潦潦潦写了几个宇:“哀宗不哀、曲终人不散”。

    苏颖心下一醒已知黑衣人与自己定下了约会看这地方既是个乐府戏坊什么“曲终人不散”定是要自己赴约等候、不见不散。可那什么“哀宗不哀”却又是何意思呢?

    哀宗……哀宗……末代之君低头细想骤然之间他浑身抖已然跪倒下来。

    “不是……”苏颖紧紧怀抱那本三达剑谱惊慌说道:“不是……我不是……我才不是哀宗……”彷徨恐惧中他仿佛要求在这什么只在跪地啜泣。蓦然间他用力仰起头来悲愤狂叫:“师父!你告诉我!你为何要选我做掌门?为什么?为什么啊?”

    “喔喔喔喔!”华山末代之君握紧了双拳向着天边远处纵情哭嚎。

    黑沉的夜空里没人回答自己黑衣人走了连小黑犬也吓得躲到了床下。苏颖抱着头喘着气陡然间他牙关紧咬抓起“三达剑谱”奋力塞入了行囊旋即从窗口扑将出去。

    今夜此时苏颖选择了不归路在小黑犬的见证下“大眼猫”从此投身壮阔怒海永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