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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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午睡眠似乎挺好的,躺下去没几分钟就睡着了,呼吸变得缓慢而平稳。

    林城步睡不着,过去拿了小毯子垫在脑袋下边儿当枕头,就那么躺着,听着元午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外面的暴雨没有之前那么奔放了。

    雨声不太吵人之后就开始有些催眠的作用,林城步挺喜欢这样的雨,听着睡觉让人觉得懒洋洋的很舒服。

    他把枕着的毛毯盖到身上,正想再找个什么东西当枕头的时候,那边一直安静地睡着的元午动了动。

    他赶紧停了手,怕是自己弄出了什么动静吵醒了元午。

    元午动了一下之后又恢复了平静,但林城步就着夜灯的光看到他睁开了眼睛,正看着船舱顶。

    “我吵醒你了?”林城步很小声地问了一句。

    元午没理他。

    “我就是想找个枕……”林城步话还没说完,元午突然坐了起来,他又小声说了一句,“怎么了?”

    元午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动,甚至没往他这边看,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就那么坐着,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

    林城步只得也闭了嘴,沉默的看着他。

    俩人就这么坐着,你看我我不看你地愣着了好一会儿。

    在确定元午的确是没有理他的意思之后,林城步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梦游啊?”

    元午动了动,但依旧是没往他这边看,只是从旁边的烟盒里摸出了一根烟点上了。

    正当林城步想说要不给我也来一根的时候,他突然站了起来,叼着烟走出了舱门。

    是压根儿懒得理他,还是……

    真的梦游了?

    林城步有些担心地跟着他站了起来,元午始终都没有往他这边看过一眼,有一瞬间林城步都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是个鬼。

    外面还在下雨,白色的雨雾把四周变得一片模糊,除了眼前的元午,他什么都看不清了,连水面在哪里都分辨不出来。

    元午就那么站在船尾的棚子下,叼着烟不知道看着哪里出神。

    元午是只有今天才这样,还是经常会这样?

    这样是在干什么?

    林城步不敢靠近他,只能沉默地站在他身后。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元午,让他有些茫然和不安。

    外面的雨虽然没有刚才大了,但船尾的棚子档不住被风横扫过来的雨雾,林城步站在舱里都能感觉到不断扑到脸上的凉意。

    没多大一会儿,元午身上的衣服就湿了,林城步能看到他被打湿的头发垂在前额。

    他想让元午进来,但不敢出声,想把他拉进来,却也不敢伸手。

    唯一能做的似乎就只有这么站着,盯着元午的一举一动。

    关键是元午也没什么举动,烟抽完之后也没有扔,烟头就那么叼在嘴上,很快在雨雾中熄灭了。

    林城步觉得自己还好没有什么强迫症,要不就这个半天不扔的烟头能让他憋屈死。

    下了几个小时的雨,水面上的温度已经很低,林城步渐渐感觉到了寒意。

    “进来吧,这样会感冒的。”他用尽量低一些的声音说。

    但元午没动,依旧是什么也听不见的状态。

    林城步等了一会儿,下了决心想要不管三七二十八,不二十一直接过去把元午拖进来的时候,元午终于吐掉了那个烟头。

    林城步赶紧让开,给他让出了回舱里的路。

    但元午并没有回来,而是慢慢地蹲在了船尾,用手抱住了头。

    接着林城步就在四周一片寂寞的雨声里听到了元午的哭声。

    他从来没有见过元午这样的状态,从来没见过元午哭,更没想到过他会哭得这么……痛苦。

    也许是元午在梦游,根本不知道身边还有人,他哭得非常地放肆,没有一丁点儿压抑和控制。

    就那么带着嘶吼地哭泣着,就像是忍无可忍地发泄。

    林城步呆在了原地,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也不敢有任何举动,他的记忆里元午不算是个多内敛的人,但这样像孩子一样无助和痛苦的哭泣,也许元午并不希望有任何人看到。

    他轻手轻脚地退回舱里,靠着舱壁慢慢地坐下了。

    元午的烟盒还扔在一边,他过去拿了一支点上,狠狠吸了两口之后吐出一个烟圈,看着黑暗里被夜灯映亮的烟雾缓缓地飘散,然后又吐了一串小小的烟圈,看着像一个省略号。

    抽完了两支烟之后,船尾没有了让他心疼的哭声。

    林城步转过头,看到元午已经站了起来,正靠在船沿上往下看着。

    他赶紧跳了起来,迅速地跨出舱门站在了元午身后,虽然感觉应该不太会有人在梦游的时候自杀,但元午现在的样子实在也不太像是梦游。

    林城步觉得自己神经都快绷断了。

    元午没在船沿边站太久,也就一两分钟,在林城步琢磨着他如果真要跳下去自己是该直接一把搂住还是该扯住裤衩的时候,他转过了身,径直往舱门这边走了过来。

    林城步赶在他撞上自己之前让到了一边,元午视线没有在他身上停留,直接走进了船舱,带着一身水躺了下去。

    林城步松了口气,在船尾愣了能有五分钟才进了船舱,拿过抹布把飘进来的雨水擦干净了。

    再一转身准备看看元午什么状况时,猛地发现元午正睁开了眼睛看着他。

    这一次元午的视线有了焦点,清晰准确地落在他脸上。

    “田螺小伙儿?”元午挑了挑眉。

    “啊?”林城步没反应过来。

    “那我装没看到吧,”元午侧过身背对着他,“你看看还有什么要收拾的活儿一块儿干了吧。”

    “……我就擦个水。”林城步说。

    元午没理他。

    沉桥这一片的环境保护得很不错,各种水鸟都很多,偶尔还能在东湾那边看到翠鸟,只是水波轻轻一漾就没了影子。

    别的鸟也很多,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已经远远近近地叫得跟唱歌一样了,林子里的,水面上的,还有几只胆子大的会在船上跳来跳去。

    元午每天都在这样的声音里醒来,虽然会觉得没睡够,但却还是会有一种懒洋洋的惬意。

    林城步没在船舱里了,元午坐起来打了个呵欠,看到昨天他用过的毯子很整齐地叠起来放在了旁边。

    船尾有声音,元午摸了个空可乐罐砸到了后舱门上。

    门打开了,林城步的脑袋探了进来:“早安。”

    “早,”元午看着他,“你气色真差,刮刮胡子吧。”

    “……是么?”林城步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可能是……没睡好。”

    “半夜起来给人收拾屋子当然睡不好,”元午套了件t恤,走到了船头,闭上眼睛吸了一大口气,“你是不是有梦游的毛病?”

    “你说我?”林城步指了指自己。

    “难道说我么?”元午扫了他一眼。

    “我不梦游,”林城步叹了口气,“我起来擦地我自己知道。”

    “你是不是还兼职家政啊,大半夜的这么有瘾。”元午拿了牙刷蹲到船尾。

    “没。”林城步拧着眉,盯着元午看了一会儿。

    以他对元午的认识,元午现在这样子实在不像是装的。

    也就是说,元午并不记得自己昨天晚上曾经那么痛苦那么肆无忌惮发泄似地大哭过一场。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状态?

    “你喝咖啡吗?”元午洗漱完了问。

    “不喝。”林城步摇摇头,不知道是昨天晚上没睡好还是吹了风淋了雨,他现在觉得脑袋发沉,不太舒服。

    当然也有可能是操心操的。

    “你还要在这儿待着?”元午一边拿了咖啡豆磨着一边问。

    “我给你煮个早点就走,”林城步看了看时间,看到手腕上元午给他的表时,心里暖暖地一软,“我今天要上班的。”

    “有方便面。”元午往船舱角落里的一个纸箱上踢了一脚。

    林城步在做早点的这件事上跟变魔术似的,也就平时自己煮个方便面那么长的时间,元午闻到了一种自己煮方便面时从来没闻到过的香味。

    “香吗?”林城步在船尾问了一句。

    “嗯,弄的什么?”元午问。

    “用方便面那个料包和鸡蛋弄了点儿卤,还好红肠还剩点儿,”林城步把方便面递了过来,“你吃吧,我得去上班了。”

    “你不吃啊?”元午说。

    “不吃了,没什么胃口。”林城步笑笑。

    “我第一次见有人对自己的手艺恨得这么深沉的,”元午拌了拌面,“要有人表扬你菜做得好你是不是得扑上去跟人打一架。”

    “你喜欢吃就行,”林城步迅速把锅什么的收拾了,又往船舱里看了看,“我走了啊。”

    “嗯,”元午应了一声,“谢谢你的面。”

    林城步来去都挺匆匆的,元午能听到外面他的脚步声离开得很快,连蹦带窜的,但没出去多远就听到了哗啦一声水响。

    元午愣了愣,放下面条跑到船头,一眼就看到了远处正从水里爬到船上的林城步。

    林城步爬上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扭头往这边看了看,看到他之后马上挥了挥手:“我没事儿!我踩空了!”

    “去医院检查一下你小脑是不是没发育好!”元午喊了一声,关上了舱门。

    林城步觉得自己大概真是要去看看病了,头晕得厉害。

    回到车上以后他细心地把手表擦了擦,还好,他这么敏捷的身手,虽然摔进了水里,但又矫健地爬了上来,手表没进水,还稳稳地走着字。

    倒是手机可能有点儿不那么太好,昨天淋了雨,今天又掉水里,好在没电了一直是关着机的。

    这个时间水边的空气非常好,林城步没有急着发动车子,放下车窗之后靠在车座上闭上了眼睛。

    车里捂了一夜的潮气和浊气很快被从车外涌进来的新鲜空气取代了,微微的凉风吹进来,让他觉得一阵舒畅。

    元午喝了口咖啡,这两天他都没有去看过新故事的读者留言,刚才扫了一眼,留言已经不少了。

    最近的十几条都是在说这个故事的开篇就很压抑,让人心情不好情绪低落之类的。

    没有人再提到“变化”,这让元午松了口气,那就一点儿也不要变吧,不要有任何变动。

    至于压抑。

    也许吧,他皱了皱眉,是压抑,但倒底是为什么压抑,他却不是很能分清,这种压抑的源头在哪里,他写下这些文字时那种越来越接近的绝望和恐惧是源自哪里。

    他不知道。

    为什么要这样写?

    他也不知道。

    “夜很深,却并不安静,虫鸣,秒针,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吱呀作响的开门声……

    浓黑的夜色在四周填满灯光无法冲破的黑暗,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头顶的灯轻轻晃动着,屋里深深浅浅各种形状的影子也跟着忽长忽短地变换着……

    玻璃被人轻轻地叩响了,带着跳跃着的轻快的细微脆响,像是叩在了他的神经上,瞬间的惊惧过后,是一阵平静……

    就像等待了很久的结局终于姗姗来迟……

    玻璃是黑色的,如同镜面一样映出了他自己的脸,苍白而又亢奋……

    他已经分不清慢慢从他的脸上透出的另一张脸究竟是在窗外,还是在这里,他只是盯着这两张渐渐重合的,有着同样绝望而又充满期待表情的脸……

    是谁?你,还是我,还是从来不知道的另一个人……

    ‘来,’黑色玻璃上的人脸说,一根手指从旁边伸出来,‘你。’

    ……”

    “噜啦噜啦咧,噜啦噜啦咧……勇敢向前进,前进有奖品……”外面传来了大头愉快的歌声,“要开飞机要电视机要cd机要要冰淇淋要人民币不要太贪心……”

    元午听着他不带喘地唱完后边这一串之后突然就没声儿了,接着就是一阵儿大喘,半天都没倒过气儿来。

    “小午哥哥!”大头跑到他船上之后总算是把气儿喘匀了,“我想跟你玩。”

    “叫叔。”元午说。

    “小午叔叔,”大头马上改口,“我想跟你玩。”

    “我不想跟你玩。”元午说。

    “我们还是没有共同语言吗?”大头脱掉鞋进了船舱,往船板上一坐,叹了口气。

    “嗯,”元午看着屏幕,从小冰箱里拿了一小盒酸奶给他,“你去找别人玩吧,我们俩是不会有结果的。”

    “我妈不让我去村里,”大头喝着酸奶,“小步哥哥睡觉了也不跟我玩了。”

    元午愣了愣,转过头:“什么小步哥哥?”

    “就是小步哥哥啊,”大头抓抓脑袋,“他跟我聊天儿,我帮他买了药,他就睡觉不跟我说话了。”

    “林城步?”元午有些吃惊地看了一眼电脑上的时间,林城步从他这儿离开已经快两个小时了,睡觉?

    “不知道,就是小步哥哥。”大头用力吸着酸奶。

    “他在哪儿睡觉?”元午问。

    “车上。”大头回答。

    神经病啊?

    说去上班然后在车上睡觉?

    所以说林城步其实是个没有工作的精神病患者?

    “你帮他买什么药?”元午愣了半天才想起来问了一句。

    “一颗退烧药,”大头说,“我去卫生所帮他买的,我是不是很厉害!”

    “是,好腻害,”元午说,“行了你出去。”

    “去哪儿?”大头问。

    “随便,去撵鸡。”元午说。

    “我妈打我的,”大头摇摇头,“我不敢去了。”

    “只要不在我船上就行,今天吃晚饭之前你要能不让我看见你,我给你十块钱。”元午说。

    “真的?”大头眼睛亮了。

    “真的,”元午挥挥手,又拿了一盒酸奶给他,“快走。”

    “嗯!”大头应了一声,接过酸奶一溜烟地跑掉了。

    元午发了一会儿呆之后,点了根烟继续开始敲键盘。

    今天写得很顺利,思路基本没有断过,虽然内容让他越来越不舒服,但还是如同背书一样顺畅地把这一章写完了。

    最后一个句号打上去之后他甚至没有回过头再看一眼,就合上了电脑。

    不想再看,也不需要再看。

    他随时能把他写出的任何一章都再背一遍,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他都能记得。

    有时候他会感觉自己似乎所有的记忆都用在了故事上。

    抬手想看表的时候才想起来表已经给了林城步,那个精神不正常的厨子起床之后又吃了一颗退烧药当安眠药然后在车上睡觉。

    好神奇的逻辑。

    元午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而自己完全没有需要进食的感觉。

    对着电脑出了一会儿神之后,他站了起来,拿了冰箱里最后一罐可乐,往码头那边走了过去。

    大头在码头上蹲着,陪着他妈妈洗衣服,看到他走过来,吓了一跳似地蹦起来就往杂木林那边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喊:“没有看到我没有看到我……”

    “你是不是吓他了?”大头他妈有些怀疑地看着他。

    “没。”元午简单地回答,往码头旁边的路上看了看,没看到林城步的车。

    “那他看了你就跑是为什么?”大头他妈又问。

    “鸡见了他还跑呢。”元午说。

    大头已经跑没影儿了,林城步也没有人影。

    元午站在土路上左右两边都瞅了半天,又到林子里转了转,什么也没看到,没有车,当然也没有吃了退烧药睡觉的林城步。

    元午靠着一棵树坐在了泥地上,把本来想带给林城步的可乐打开,灌了两口,莫名其妙地有些说不上来的怅然。

    林城步走了,可乐没有了,啤酒也没有了,明天又得去镇上了,这种被打破了沉闷节奏的生活突然让他有点儿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