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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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到了晌午,终于见停。

    整个校园笼在雨后阳光里,从教室里看出去,黄土浸成泥地,大片矮房上挂着彩虹。

    阶梯教室里坐着五十来个学生,头发卷曲,肤色黝黑,笑起来牙齿白亮。

    苏叶将棋子收回木盅里,喊了声下课。

    学生懒懒散散地收拾书包,有三两个跑到讲台问苏叶:“老师我们从哪里能买到围棋?”

    “你们想下?”

    选围棋课的学生,感受中国文化的有,混外教学分的也有,真正想实战的很少。

    “想!”

    说的是中文,大概是孔子学院的学生,苏叶想,“下节课,我带几副棋来。”

    站在健硕的黑人中间,她看起来反而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

    黑人女孩头上结着彩辫,苏叶暂时还无法欣赏这种美,但她觉得黑人笑起来还挺好看。

    黑人女孩说:“老师你看起来很小,怎么会是老师了呢?”

    “事实上我也还在念书。”

    女孩问:“是吗,在哪里?”

    “香港大学,知道香港吗?”

    “知道,属于中国。”

    苏叶笑了,“嗯,是。”

    走到楼下她和学生道别,看着泥泞的校道,想着有必要买一双雨靴了,一直拒绝的原因很简单——款式是真丑。

    苏叶觉得雨季的尼日利亚糟糕透了。

    母亲在《戴莉访非札记》里记录,雨季是尼日利亚最惬意的时光,雨后空气清新怡人,雨水滋润下万木葱郁,广袤的稀树草原上,浓荫树冠包围着田园村舍,原始迷蒙,好似仙境。

    她严重怀疑那是戴女士胡诌的——为了彰显外交官的独特视角。

    这个下雨天,她再一次被堵在了路上,这一点都不惬意。圆周率背诵至小数点后1480位,意味着她在这堵了半小时。

    她挤在黄色小面的里,看着街景发呆。

    入目是杂乱无章的颜色,廉价,俗气;身材健硕、皮肤黝黑、穿着艳丽的人穿梭在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路上挤满了陈旧破烂、超载严重的黄色小面的;中间也夹杂着不少豪华轿车,里头坐着手持ak47的保镖。

    噪音嘈杂,交通拥堵,走鬼汹涌……像极了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伊始的广州。

    边上就是一辆拥有持枪保镖的豪车,前后还拥着两辆,墨黑色的车窗,弧线凸处亮成两点,像一双鹰眼,那锐利劲儿亮得刺眼。

    里头坐着的人一定不简单——但还不是和她一样,堵在半路。

    到达巴布贾村,苏叶看表,耗时三小时。

    巴布贾村是附近最大的村落,据说是rc集团在附近开矿之后集聚起来的,村子里上过学,英语流利的青壮年,基本都在矿井给rc打工。路上偶尔会碰到结队的中国人,穿着工作服,定是rc的工程师。

    苏叶过来时走的公路也是rc修的,是这一带第一条现代化公路,不过也只开到村口,村里还是沙泥路面。苏叶脚裹着塑料袋,走得极谨慎也还是溅了一腿的泥。

    距离巴布贾小学还有一段路,她看到她的学生站在芒果树下,正跟树上的同伴说话。

    学生也看见了她,“老师!”

    这么一喊,树后边走出两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上下瞧她,“中国人?”

    她点头,抬头看到duma在树上摘芒果,苏叶喊他:“上课了。”

    duma三两下就下来了,把怀里兜着的芒果倒给男人,男人给他五十奈拉。他喜滋滋地接过钱,拉着苏叶要走。

    苏叶回头,“这些芒果值五百奈拉,劳务费一百奈拉,请你们付给我的学生。”

    为首的男人插着腰往前走了一点,笑道:“我们平时都这个价,小黑乐意挣,我说美女,知道rc吗?”

    “芒果树上有一种寄生虫叫芒果蝇,伤人的同时会在皮下产卵并繁殖生长,如果不开刀根治,幼虫会钻出皮肤造成皮肤肿大化浓,你们上过高中生物知道吧?”

    两个大男人你看我我看你,愣了。

    “摘芒果那么大风险,五十奈拉?这点钱在中国你买得到一个芒果么?”

    他们呆在矿区,女人接触得少,更不用说这么灵牙利嘴气势汹汹的,不想多争便掏了钱,“你是志愿者?”

    苏叶拿过钱,瞥一眼他工作服上的金棕色的rc标志,懒得再说话,拉着两个学生走了。

    路不好,走得慢,她还能听见两个男人在身后嘀咕。

    “这些志愿者闲的慌,以为真能拯救世界?”

    “可不,有爱心是一回事,救急不救穷,非洲就是个无底洞。”

    “还不如靠咱rc。”

    “哈哈,靠谱。”

    “不过这女老师长得真标致,要是不那么凶,该加个微信的......”

    走远了,duma拽着她的手,“老师,他们就是吃蛇和青蛙的人,一样的衣服。”

    苏叶想起她的第一堂课。她走进教室的时候学生都是诧异的表情,大概是没见过教英语的东方人。

    她作完自我介绍,一个学生小心翼翼地举了手,问:“doyoueatfrogandsnake?”

    “wha?t”

    “se,alleatrrible.”

    她从未想过学生问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你们中国人连青蛙和蛇这么恶心的东西都吃。

    当时她的第一想法——中国人滥吃的名声居然连大西洋边上小村子的人都知道了?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说饮食差异也是文化差异的表现之一。

    苏叶对吃野味没有太多想法,但是在这个地方显然不能为人所接受,他们觉得蛇和青蛙都粘乎乎的很恶心,只有原始野蛮人才会吃。

    这有些尴尬,这群自以为给小村子带来现代化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当地人眼中代表着蛮荒与落后。

    她每周过来上两节课。比起大学生,小孩子的课轻松愉悦,两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一下课苏叶就往医院赶。

    charity和hope没来上课,兄妹俩是孤儿,charity染了疟疾,哥哥hope给人摘了几个芒果,带着钱就奔医院去了,但那点钱估计挂号都不够。

    一进市区就开始堵车,离阿利茄医院还有一里路的时候,她索性下车步行。

    医院门前湿漉漉的,破旧的房檐渗着雨水,已经发青,看起来像极了危房。苏叶刚踏进门,一块墙砖擦着她的背掉落在地,火辣辣的疼。

    楼廊里挤满了病患,坐在濡湿的地板上□□。逼仄的空间充斥着细菌滋生的气味。

    她掩着口鼻,寻找hope和charity。

    有人拍她的肩,她下意识回头。何陆北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递给她一个口罩,“戴上,一下雨传染病防不胜防。”

    苏叶接过口罩戴上,瞥见他白大褂的衣领已经泛黄,“又是好几天没睡好吧?”

    他点点头,“青蒿素短缺,焦头烂额。”

    正值疟疾肆虐的季节,青蒿素短缺问题可大可小。疟疾是非洲常见的传染病,虽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但若治疗不及时也能致死。

    “诺华氯喹和赛诺菲sp也没有么?”

    对药品也这么熟悉?苏叶的博识时常令何陆北惊讶,但他已经见怪不怪,“基本已经停产。”

    前阵子还看到新闻提到巨头企业捐了不少药品,“rc集团的捐赠对象里没有你们医院么?”

    “企业做公益,多少有作秀的成分,奸商放大炮,成本并不高。”末了又提醒她,“rc那位铁血掌权人,你过段日子会打上照面,听说是华人。”

    “嗯,这件事我知道。”

    拉各斯大学孔子学院办年展,她是中方教师代表,rc是赞助商。

    她不想就这个话题深入,“现在有什么办法能弄到青蒿素?”

    何陆北来拉各斯一年多了,一定有办法,约莫只是身份在,办不得。

    他摘下口罩,“黑市。”

    “黑市?”

    “没错,这里*非常严重,许多……”

    何陆北话音未落,被嚎叫声打断。

    长着东方面孔的中年男人,表情狰狞,竭斯底里。手里挥舞着拐杖,力道很大,打空气时“嗖嗖”声都十分骇人。病患仓惶逃窜,伤者呼痛声此起彼伏,场面极度混乱。

    “是脑疟患者发病了!”

    何陆北拽着苏叶往办公室里带,苏叶忽然甩开了他的手往诊室方向冲。

    诊室里挤满了躲避的人众,hope被挤在门外,他闭着眼,表情透着恐慌,认命般别过脸,手撑着门护着身后的妹妹。而他也不过是十岁的孩子。

    苏叶赶到诊室门口,刚抱住hope,后背便挨了疯男人一棍子。

    疯男人没什么攻击目标,一路挥舞嚎啕朝门口去。几名医生姗姗来迟,围在边上跃跃欲试,却始终不敢上前。何陆北在尝试用中文安抚他的情绪。

    她的痛感来得后知后觉,腿脚无力也是瞬间的事。

    charity趴在她身边,不知所措,hope呼喊诊室里的医生,但黑人医生并不是那么敬业,还躲在里面不敢吱声。

    疯男人呼喊的话终于可以分辨,或许别人听不出来,苏叶却听的真切。

    字正腔圆的中文,北京口音。

    “周浦深!丫的出来!周浦深!”

    这个名字,于她而言,同样深入骨髓

    语气狠戾癫狂,大脑紊乱中只记得这个名字,是多大仇多大怨。

    却有一瞬,喧嚷声都消弭了,咔嗒咔嗒的脚步声尤其清晰。疯男人也停止了嘶嚎,走廊里静了下来。

    苏叶循着众人的视线,看到了几双皮鞋。工艺精湛,皮质锃亮,与周围的胶皮凉鞋对比鲜明。

    为首的人,脚步稳健,不疾不徐,往上是裹在西装裤里的长腿,妥帖的西装系一颗扣子,领带打着工整的温莎结。

    再往上,四目相对猝不及防。

    他的眼窝深邃,眼瞳似鹰,微微眯着,锐利的劲儿似乎一眼穿透所有。剑眉蹙着像是不耐。转瞬间他便移开视线,吩咐着身后的人,“把他带走。”

    两个下属上前,一人转移疯男人的注意力,另一人从下方抽走他的拐杖,眼疾手快反手便将人制服。医生忙上前注射镇静剂,男人眼神涣散缓缓瘫倒。然后便被抬到担架上。

    原本打了死结的局面,轻松快速的解决了。

    何陆北拽着担架,“他是我们医院的病人,你们不能带走他。”

    他的眼神对着周浦深,周浦深瞥他一眼,并不答话。

    下属回复何陆北,“首先他是我们rc集团的员工,非常抱歉。”措辞十分恭敬,语气却不见得,话音未落就已经将人抬走。

    周浦深向着苏叶的方向,脚步慢慢逼近。

    她别过头,视线随意落在某处,没有焦距。

    他在她跟前停住脚步,顿了好一会儿,charity的抽泣声停了,她扯了扯苏叶的袖口,凑到她耳边,“老师,一个英俊的男人在看着你。”

    声音在抖。

    苏叶已经能够想象周浦深由内而外散发的戾气,一如从前。

    她抬头的同时,周浦深微微弯腰,朝她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清晰的骨节,小麦色的肌理。

    还有食指上浅浅的疤痕,就在她眼皮底下。像是特意展示给她去留意。

    不会,苏叶想,十年过去,她更名换姓,容貌不再稚嫩,他不会记得她。

    她犹疑,没有回握,周浦深便也不坚持,收回手,姿态优雅,毫不尴尬。他的下属站在他身后小声询问他是否要立刻离开。

    周浦深起身,瞥了一眼还趴在地上的苏叶,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又顿住,吩咐身后的人,“把她也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