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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日城(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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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羲的家就在附近,绕出后头密集的树林,快到城门的地方,有一大片搭建在树与树之间的树屋,每个屋子之间相互有简易的吊索桥或者树干通道,把这一片树屋连接起来,非常简陋的、充满特色的建筑群。

    这一片以树为依仗的树屋群足有足球场的开阔,搭建的布置也有意识地错落,没有阻挡阳光落在地面上,最重要的是,这么大一片树屋,只有一个进出的粗陋木梯,木梯两边,立有两个长竿,约一米半的高度,竿顶托有小木盘,上面放着油灯。

    秦茶大概了然,枭鸟不会飞行,又惧光。

    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意思。

    事实上这并没有什么用处,枭鸟赋有智慧,它若是想要攻击,总会找到方法的,比如她在不日城经历过的那场攻袭战。

    长羲一路都与她并排,准备上梯的时候,长羲却绕到她身后,停下来问她:“您可以吗?”

    少年定定地看着秦茶,语气有着显而易见地担心。

    当然可以。

    秦茶把木杖交给长羲,一路扶着沿途的木栏杆,长羲一直在她身后跟着,生怕她会摔下来。

    虽然明知道她就算摔下来,自己也不能做些什么。

    木梯走完,长羲才又走回前面领路,一直走到木屋群的最角落处,这里刚好背树,和别人坐北朝南的房屋方向也完全不一样,孤零零地躲在大树后面,屋子不大,而且树叶茂密,它几乎藏进了树冠里,被叶子遮了一大半,看起来私密性非常好。

    屋子里面基本也没有什么家具,右角落是床,四个木桩子上面东拼西凑地盖了几块薄板,上面铺了一层布单;左角落是一人高的大柜子,再往旁边,有一小扇木窗,窗底下有桌子椅子。

    长羲把椅子用袖子擦了擦,示意秦茶过来坐,然后他打开柜子,把棉被抱了出来。

    柜子有两层,上层整整齐齐地叠放了被褥,下层是他的衣物。

    “我出去晒晒被子。”

    他身形瘦削单薄,抱着一床棉被显得人更小,为了不让被子碰地,他整个头都被遮挡,感觉整个人都被被子压着。

    长羲从被子后面探出一双乌黑的眼,认真地盯着秦茶,“请您等等我,我很快回来的。”

    “您不会离开这里的,”长羲的嘴角弯起一个很小的弧度,一瞬不瞬地看着秦茶,“您会留下的,对吗?”

    他嗓音低哑微弱,饱含期待。

    秦茶坐在摇曳的木椅上,扫了一眼室内。

    这里只有一张床。

    长羲十四五岁的年纪,也不算是孩子了;况且瞎子那家伙入了城,她总是要想办法混进城内找瞎子的。

    “我不会留在这里的,”秦茶的眉目有些英气,有着一双凛冽的长眉和眼睛,瞳孔斑斑驳驳地映着窗外细碎的阳光,她显得很平静,也很冷漠,“我稍做休息便会离开。”

    她顿了顿,补充,“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会报答你的。”

    被拒绝了。

    长羲微睁大眼睛,有些受伤地对上秦茶平静无波的眼神,看了好一会儿,发现对方并没有软化的迹象,他又生气地把头缩回去,埋进被子里,一副拒绝和秦茶对视沟通的模样,转身抱着被子就出去了。

    长羲把被子铺开在屋前的树干上晾好,秦茶那种冷静自持、不自觉带着距离的目光,像刺一样扎在他心里,反反复复不断地来回滚动提醒他——

    她不愿意留在这里,她想离开。

    她想去找那个她以命相救的人。

    她是不可能把他当做珍宝相待的。

    他深黑色的眼睛空落落地落在地面上,长长的睫毛掩盖了他眼底翻腾的所有戾气,少年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妒忌,就已经妒忌得发狂。

    他是一个瞎了十几年,背负着别人的厌恶和恐惧出生的怪物,囫囵着黑暗和虐待生存,以一切的不幸和阴暗为生,被踩踏被斥骂被鞭打,身上都是所有罪恶的印记,他也就沉溺罪恶,而有一天,他在一片黑暗里看见了人,这是自己第一次能够“看见”。

    他仿佛看见了救赎。

    无法言语的震惊和狂喜淹没全身,他把手紧紧扣进树皮里,嘴唇咬得出血,他生怕自己会发出一丁半点的声音吓跑了这个上天的馈赠。

    这是属于他的,他想要把她留在这里,把她永永远远地留在这里。

    长羲去了一趟北面的山坡给秦茶采药,回来的时候被一位老太太拦了下来。

    老太太年事已高,嘴里总是喜欢念叨“善恶有报”,佛烟熏染、木鱼声缭绕的老人家对谁都好,哪怕所有的人都厌恶他,老太太也依旧对他怀有难得的善意。

    老太太看见长羲踏进门,她立刻走上去,风霜堆积的褶皱脸庞带着很和蔼的神情,她仔细端详了枯瘦的少年好一会,才格外担忧地问,“孩子啊,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长羲闻言一愣。

    老太太看着少年不言不语发愣的模样,忍不住念叨提醒他,“之前我看你上梯子,一直对着空气说话,隔得远也没听清你说些什么,后来你手里又突然冒出一根木头出来。”

    长羲的嘴微张,瞳孔也因为惊诧微微放大。

    老太太以为他知道害怕了,便又教育他,“孩子啊,你得去麻婆那祛祛邪气,八成招惹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长羲终于后知后觉地隐约意识到并猜测:那位没有实体,所以也就无法被看见,也无法被触摸。或者说,她是枭鸟的某种变异,所以无法被他们“人类”触碰。可她身上的穿着却又不像是枭鸟,但不管她是什么,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

    没有人能看得见她,除了自己。

    ——自己为什么不完全独占她?

    ——自己可以完全独占她。

    长羲的目光有一刹那的炽热和狂烈,只是一瞬间他便把这种外露的疯狂收了个干净,木着一张脸,表情有些隐秘的诡异。

    这样的事情实在太……令人血脉喷张了。

    秦茶在屋子里检查自己的伤口,伤的虽然重,却都属于外伤,调整修养一两天,伤口有一定的愈合之后,她的行动应该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这个病人的任务确实有些棘手,她才来不过两三天,就已经几历生死,而这个世界远远还没有到要自然瓦解的情势。

    而且这个剧情和时间线也走得实在有些复杂,但无论发生什么,唯一的中心点永远都是确保病人的安全。

    这一点毋庸置疑。

    秦茶盘算着自己进城去找瞎子的时间,长羲推门进来,他捧着木碗轻轻把它放在秦茶面前的桌子上,他突然单膝跪下来,仰头看着她平静坚韧的神态,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迷恋神色。

    “您不要离开好不好?”他卑微地恳求着,“您说的所有和一切,我都会答应您,可是您可以留在这里陪着我吗?”

    秦茶突然发现,眼前这个家伙的姿态和语气,都很诡异的熟悉。

    紧接着长羲脸上浮现出一种难过的神情来,低着头整个人都有些无精打采的意味,“这里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愿意理会我。”

    “您是第一个啊,”秦茶听见他委屈地说,“也是唯一的呢。”

    秦茶正打算继续拒绝的话就堵在了嘴上,没能张口。

    同时觉得——自己大概是被那瞎子折磨疯了吧,现在看谁都觉得对方不正常,明明尧酒小少年是个怎么看怎么看都很乖的孩子。

    长羲最后还要说,“我不用您报救命之恩的,您能陪陪我就好了。”

    这孩子挺乖的,秦茶可耻地心软了。

    “我,”秦茶顿了顿,最后还是答应了,“我先留几天。”

    她看着长羲顿时抬起头来,嘴角弯起天真又开心的笑容,她也难得微微笑了笑。

    “长羲是个这么棒的孩子,怎么会有人不喜欢。”

    秦茶目光轻轻地落在少年身上,她嗓音非常淡,但是落在长羲耳里,他却觉得很温暖。

    “您答应了,”长羲握紧了手,克制自己去拥抱她的举措,他看着秦茶笑容乖巧,低低地说,“您不许反悔。”

    “要一直一直陪着我。”

    秦茶听着这话不对,正想提醒长羲她只是“多留几天”,长羲就已经很殷勤地把碗捧给她,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瘦弱的少年用着最真诚清澈的目光毫无保留地看着她,“您吃点东西吧。”

    秦茶接了过来,发现少年依旧小心地避开了和她的接触,有些无奈也有些心酸。

    这个少年从小肯定受过很多伤害,可是他活得依旧真诚和开朗。

    比某个变态好太多了。

    长羲晚些时候把晾在外面的棉被收了回来,然后细心地铺在了床上,又从柜子里把一个小小的长条布囊拿出来给秦茶当枕头。

    秦茶表示自己可以睡在地上,她以前野外训练的时候,更恶劣的环境都经历过,现在能有个房子给她休息,她非常知足,睡哪里都没有所谓。

    可是长羲很执拗,“您有伤在身。”

    “没有关系,我习惯了,”秦茶靠墙坐着,闭目养神,“小孩子家,重要的就是吃好睡好。”

    长羲看着秦茶就坐稳在地上的姿势,一言不发,直接开门出去了。

    秦茶睁开眼,撑着木杖跟着出去,发现少年抱膝坐在门口边上,有些哭笑不得。

    “这是干什么?”

    长羲一板一眼地说:“你睡床上,我睡地上;你睡地上,我睡外面。”

    秦茶:……

    这一刹那她竟然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个孩子好。

    所以这孩子真是又狡猾、又乖到让人心里发暖。

    最后秦茶还是躺在了床上,垫在身下的被子很干净,没有什么味道,而长羲那边找了几件衣服随意在地上铺着,便睡了下去。

    入睡前,长羲和她有短暂的闲聊。

    “能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吗?”

    大概有伤在身,这几天神经也一直在紧绷,骤然松懈地躺在床上,睡意便来得汹涌,秦茶发困,但仍撑着精神回答少年,“秦……秦回。”

    秦茶这个名字在嘴边绕了一圈,到底没有说出口。

    她不太清楚这个“十年前”对十年后究竟会有什么影响,但是她记得尧酒曾经提过她的“姐姐”。她隐隐觉得她在十年前遇见瞎子和尧酒是一个必然,正是因为她来过十年前,才会对十年后产生影响。

    瞎子一开始就抓着她不放,估计也有十年前的原因。

    那么问题又来了,十年前,也就是现在的她究竟会做些什么,导致瞎子一见到她就这么不正常。

    “秦回,”长羲把这个名字在唇齿之间恋恋不舍地含着、呢喃着,许久之后才又问,“您是……军人吗?”

    本来就快睡着的秦茶又迷迷糊糊地稍稍清醒些,她有些好笑地问他,“你不是一直觉得我是枭鸟吗?”

    “后来看见您把外衣穿好了,才发现那是铁甲布装,”长羲轻轻地问,“所以您是军人吧?”

    而且还应该是个将军,那装束是将军才能穿的级别。

    秦茶沉默一会儿,才回答,“算是。”

    “您怎么会出现在护城平江里呢?”

    秦茶困得实在撑不住,耷拉着眼皮,嗓音都开始模糊,“山崩地裂,被某个人扔过来的。”

    长羲终于意识到秦茶已经快要睡着了,他面向秦茶的方向,轻轻“哦”了一声。

    “您睡吧,”他顿了顿,又补充,“将军。”

    秦茶已经睡沉了,抛开昏迷的那一个小时的时间,她将近四天没有好好合眼休息过。

    长羲轻轻从地上爬起来,然后走到秦茶面前,他低头专注地看着她。

    他咧开嘴,弯腰伸出手在秦茶脸蛋上戳了戳,手指穿过她的皮肤,他轻声说:“您答应了的,请绝对不要反悔。”

    说好的要陪着我的。

    请您千万不要离开。

    否则我会忍不住用镣铐,把您一辈子锁在这里。

    把我唯一能够看见的您,永远地锁在我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