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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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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鹰带回秦璟的亲笔,同样以薄绢书写,装在竹管之内。信上写明运盐船三月将至,随船有木匠和石匠三十六名,船工十二名,另有两名铁匠。

    从头至尾看过一遍,桓容忍不住揉揉眼睛。

    铁匠?

    这压根不在“合同条款”之内。

    转头看看在木架上梳理羽毛的苍鹰,桓容叹息一声:“如果你能说话就好了。”

    小童端着漆盘走进内室,恰好听到半截话,好奇的四下看看,最终将目光落在木架上,郎君在和这只鹰说话?

    “郎君,今日有海鱼。”

    小童放下漆盘,端出一盘清蒸海鱼。鱼上盖着切细的葱丝和姜丝,没放许多佐料,味道却是格外的鲜美。

    “王史干送来两筐新菜,难得还有一小框晒干的山蘑,厨下捉了两只肥鸡,按郎君说的做了。”

    小童一边说,一边揭开碗盖,一碗碧绿的青菜,一碗小鸡炖蘑菇,香味扑鼻。

    桓容拿起竹筷,估摸一下肚中容量,确信这顿可以吃下一桶稻饭。

    屋外,阿黍带着几名婢仆清理廊下。

    入春之后,盐渎的雨水多了起来。县衙内还好,县衙外,几栋木屋推倒重建,堆积的泥土被雨水浸湿,人走过时,稍不注意就会踩上湿泥,有时衣摆都会弄脏。

    重录户籍的流民越来越多,县衙大门整日敞开,职吏和散吏忙着抄录户籍,分发田地,健仆和护卫严密监视往来人员,确保没有心怀鬼胎的宵小混入。

    日前有对桓容心存不满之人,装作流民混入县衙。人被当场拿下,护卫和健仆着实出了一身冷汗,比桓容还要后怕。

    自那以后,无论在县衙内外,只要桓容身边有生面孔,护卫几乎寸步不离,确保不会再有类似事件发生。

    行刺之人的身份已经查明,是陈氏旁支子弟。因往日多行不义之举,甚至欺男霸女,险些害死人命,家宅田产都被收走,人也被发到盐场做工。

    不知是守卫疏忽还是另有缘故,该人竟从盐场逃脱,假借流民身份混入县衙,意图行刺桓容。

    “狗-官!我今日不死,早晚有一日要取你人头!”

    听着刺耳的唾骂,十分意外的,桓容并不感到生气。护卫和健仆却是怒发冲冠,两脚踹下去,骂声戛然而止。

    “人贵有自知之明。”桓容走到刺客面前,俯视一脸青紫之人,摇了摇头,“如你这般死不悔改,当真是无药可救。”

    人不怕犯错,怕的是一错再错,执迷不悟。

    此人背靠豪强陈氏,习惯凌驾于众人,习惯作威作福。一夕之间失去所有,也难怪会陷入疯狂。

    “无需再送盐场。”桓容做出决定,“送去林中伐木吧。”

    改造房屋和建造城墙都需要大量的木材,想要好的木料必须进入林中。

    桓容特地派人打听过,盐渎附近至少有三个狼群,成员数量不同,性情却同样的凶狠。青壮入林中伐木必要有护卫跟随,此人老实则罢,如不老实,趁机设法逃脱,九成以上会落入狼腹。

    桓容以为自己的处置可以,石劭却持反对意见。

    “府君过于心慈。如此凶徒怎可妄纵,该严惩才是。”

    趁命令尚未下达,石劭力劝桓容将此人下狱,不杀头也要关上十年二十年。总之,不能让他留在狱外。

    “庶人犯士族乃是大罪。府君身负爵位,掌一县之政,此人胆敢行刺是犯律法!仆知府君心存善念,然除恶务尽,还请府君三思!”

    经石劭一番劝说,桓容终知自己行事不妥,当下将刺客投入狱中,和关押在内的盐渎豪强作伴。随后清查盐场,揪出有问题的护卫和监工共六人,全部罚做盐奴。

    有了前车之鉴,县衙守卫愈发严密。

    相里六兄弟提出重建木屋,护卫和健仆都是举双手双脚赞同。

    工程开始之后,县衙两侧的空地堆满了山石和木料。

    几场雨水下来,西城的道路愈发泥泞。因往来人员繁多,县衙内的石路需要时常清扫,婢仆的工作量加大,自然没心思继续“围观”桓容,倒是让桓府君大松一口气。

    偶尔被人围观一下,还能当做是件乐事。每日都要来上几回,桓容实在是招架不住。次数多了,他恨不能出门捂脸,顺便举块牌子:谢绝围观。

    用过膳食,桓容翻开新录的流民户籍,一边查阅籍贯姓名,家中丁口如何,一边计算户数。

    “户数二百一十六,丁男三百二十九,丁女一百六十八,老人三十二,童子五十六人。”

    放下笔,桓容捏了捏鼻根。

    加上放籍的豪强私奴,以及从盐场放出的盐奴,盐渎的户数超过一千五百。以丁口论,在侨郡中能列入大县。

    连年战乱,中原之地人口锐减。加上豪强广蓄私奴,荫户众多,朝廷统计出的人口总会少去半成到一成,超过一千五百户的县并不多见。

    “田地倒是够分,盐场也需人手,但该怎么管理?”

    县衙中的职吏增至三十九人,散吏十六人,依旧不够用。按照一千五百户的大县定制,至少还需要二十名左右的职吏,才能将各项事务安排妥当,确保工作顺利进行。

    “人才啊!”

    桓容捏着后颈,再度发出感叹。

    他该到哪里去寻人才?

    北城的聚宝盆挖了五六回,如今差不多见底。除了帮石劭添加三名助手,县衙里也多出五名散吏。

    现如今,附近的郡县察觉盐渎动作,知道桓容的一番作为,开始严控流民进-出,桓容想要故技重施,难度会加大许多。

    “之前恨不能把人都往盐渎赶,现在却是把着不放……”

    说起这件事,桓容就是一脑门的官司。

    说好的互惠互利,互相帮助呢?在利益面前全都成了一捅就破的窗户纸!

    知道桓容需要人手,几地县令互相通气,直接向桓容开价,要的不多,每百人一船海盐。

    接到书信,桓容气得脸色发青。

    “这些人怎么不去抢!”

    每次想起这件事,桓容就怒得想开架。对方摆明趁火打劫,自己偏偏没办法。上门硬抢倒也不是不行,可名声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实在没办法,桓容甚至想和秦璟再定份合同,工匠之外,能不能给自己多送几百人口?

    正思量间,健仆来报,刘牢之携郗刺使书信抵达。

    “刘参军?”桓容略有些吃惊。

    他月前听到消息,渣爹向朝廷上表,请同诸州刺使北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朝廷都没有拒绝的道理。依照之前两次北伐的经验,大军必定自水路北上。想要赶在丰水季节出行,粮秣兵甲都要尽早开始准备。

    刘牢之这个时候来,又带着郗刺使的亲笔书信,莫非是来调粮的?

    不怪桓容有此猜测,郗超坑爹的举动始终瞒着京口,直至司马昱送出书信,郗愔才得到消息。作为直接关系人,郗愔尚被蒙在鼓里,何况是一心大搞-基建的桓容。

    “请刘参军到客室,再去请石舍人。”

    “诺!”

    不到盏茶的时间,刘牢之被请入客室,石劭前往作陪,桓容笑着走进室内,拱手道:“月余不见,刘参军一向可好?”

    “府君挂念,仆不敢当。”

    分宾主落座后,桓容询问郗刺使境况,刘参军此行所为何事。

    “仆奉使君之命,有事相求府君。”

    “何事?”桓容仔细打量刘牢之,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和自己所想大有出入。如果是北伐调粮,刘牢之不会面带愁色。虽有几分故意,但神情间的焦急却做不得假。

    “使君有书信一封,请府君过目。”

    刘牢之取出郗愔的亲笔书信,递到桓容面前。

    桓容带着疑问展开信纸,刚读两行便皱紧眉头,读到最后,轻松之意尽去,表情变得凝重,脸上再无一丝笑容。

    “事情属实?”

    “事关重大,句句属实。”刘牢之苦笑道,“使君万没有料到大公子会如此行事。非是丞相遣人往京口,怕是事到临头都被蒙在鼓里。”

    “郗刺使确曾给我父书信?”

    “确有。”刘牢之点头道,“信中是请桓大司马共扶晋室,北伐收复收地。没料想……”

    接下来的话均在信中写明,压根不用多说。事关郗超,刘牢之身为郗愔下属,说轻不妥当,说重就是错。

    桓容将信纸递给石劭,不由得摇了摇头。

    自己做梦都想坑爹,想破脑袋也无头绪。郗参军轻轻松松就把郗刺使推进坑里,论起这份本事,当真是令人高山仰止,佩服得五体投地。

    看过书信内容,石劭同样无语。

    他比桓容更加震惊。

    桓容好歹和郗超接触过,也知道部分历史走向,石劭却是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身为郗氏子,如何能做出这种事来,将亲父害到如此地步。

    哪怕是各为其主,此也非人子所为!

    “郗使君之意,是想请阿母出面,入台城说服太后?”

    “是。”刘牢之重重点头,解释道,“使君身陷困局,能解局之人唯有太后。”

    郗氏已是山河日下,如果郗愔再被谋算失去官位和兵权,曾显赫一时的郗氏恐将沦为二流士族,再无同王谢高门比肩之日。

    为保住权利地位,郗愔必要孤注一掷,想方设法请下圣旨和懿旨。天子是个什么情形,群臣有目共睹。能否请下太后懿旨,才是最终翻盘的关键。

    刘牢之讲明事情原委,耐心等着桓容回答。

    他没有摆出双方结盟之事,也用不着说于当面。桓容并不糊涂,不用细想就能明白,一旦京口和北府军落入桓温之手,他将面临些什么。

    桓氏父子不睦,桓容先被逐出建康,赴任途中又遭截杀,足可说明问题。

    如果郗超的计谋得逞,徐、兖二州易主,桓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说揉圆捏扁都是客气,十成会被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死得无声无息。用不着渣爹亲自下手,他那几个庶兄都会乐意代劳。

    归根结底,这件事不只关系到郗愔手中的权利,更关系到自己的项上人头,容不得半点轻忽。

    “请刘参军转告郗刺使,容定不负所托。”为了自己的小命,桓容都必须努力。

    “多谢府君高义!”

    刘牢之正身拜谢,带上桓容许诺的书信,当日便离开盐渎返回京口。

    站在甲板上,刘牢之回望已经变成“大工地”的盐渎西城,尤其是建在县衙两旁的石屋,神情微现几分复杂。

    身为领兵之人,自然懂得城防关键。

    刘牢之几乎能一眼认出石屋的选址不简单。加上正在城周堆砌的石墙,可以想见,一旦工程竣工,盐渎城的防御力度恐不下于京口,甚至还会超出几分。

    建造城墙采用的滑轮和推车同样让他惊讶。

    不是亲眼所见绝对难以想象,比人腰都粗的木头,磨盘大的石块,仅凭几个木轮和几根粗绳就能轻松吊起。那些以人力推动的木车貌似粗陋,却相当实用。如果换成大车,改以牛马牵拉,运载力远胜军中所用。

    如果不是时间来不及,刘牢之很想多留几日,仔细观察这些出现在盐渎的工具。可惜他肩负重任,必须尽快返回京口,再是心痒也没办法,只能在船头继续眼热。

    刘牢之离开后,桓容动笔写成一封书信,交给忠仆,令他马上返回建康。

    “记得,此信只能交给我母,万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诺!”

    忠仆将书信藏好,随身只带必须的干粮,自盐渎出发,日夜兼程赶往建康。

    比起人力,用苍鹰送信的速度更快。但桓容不敢冒险,万一猛禽兄中途发脾气,或是跑错路怎么办?

    桓容走到廊下,看着丢下一只肥兔,又到自己肩头擦爪的苍鹰,无语良久。

    或许,他真该养几只信鸽。

    一个飞南北长途,一个飞短途快递,只要鸽笼放远点,避开猛禽兄经常出没的地方,应该不会真成小鲜肉的……吧?

    当夜,桓容带着满腹心事入梦,辗转反侧半宿,几乎没睡足一个时辰。

    鸡鸣三声,桓容挂着两个黑眼圈起床,吃完三碗粟粥,五个蒸饼,脑中灵光一闪,郁气立时消去大半。

    郗参军给他提了醒,坑爹不在时间早晚,也不在距离长短,只在手段够不够干脆。

    “请石舍人到后堂。”

    郗超能坑爹,他也能!

    郗刺使是否能够翻盘还要看事情发展。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万一徐、兖两州和北府军真要易主,趁着还能自主,必须坑渣爹一把!

    事到如今,桓容已经不在乎名声。

    命都要没有了,还要名声作甚!

    石劭被请到后堂,看到桓容正在饮茶汤,暗暗松了口气,他当真是怕了陪府君用膳。

    没等他高兴片刻,就听桓容道出所谓的“坑爹计划”,石劭当场喷出一口茶汤,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敬德以为如何?”

    “府君,此事恐怕……”

    “不可行?”

    “可行。”石劭皱眉道,“然于府君名声有碍。”

    “无妨。”桓容笑弯双眼,道,“郗刺使信中所言你都看到了。不怕告知敬德,家君素不喜容,如京口易主,容恐将死无葬身之地。”

    “府君!”

    桓容举起右臂,止住石劭的话。

    “敬德,我已无退路。”

    逃过一场追杀,桓容以为能有几年发展时间。哪里想到,喘口气的时间,渣爹又欺到面前。

    “府君意已决?”

    “然。”

    “如此,劭必全力相助。”

    “善!”

    同石劭商议妥当,桓容取出姑孰送来的书信,将纸上的字一个一个切开,私印更是切得小心,确保不损分毫。

    真要感谢那场刺杀,否则也不会有这封满是“父子之情”的书信。

    他不如郗超有才,能模仿他人字迹,做到一模一样惟妙惟肖。为了保密,石劭之外,也不能将事情说于他人知晓。

    但他有一样旁人都没有的底牌。

    摩挲着额间的红痣,桓容发出一声冷笑。

    翌日,西城军营营门大开,近百名青壮鱼贯而出,领取配发的皮甲长矛,由典魁和钱实带领,手持“征发令”,前往附近几县征发流民。

    “朝廷授命大司马联合诸州刺史北伐,今征发流民青壮至盐渎以备军需。”

    有县令提出异议,典魁当即圆睁虎目,拳头握得咔吧作响,威胁之意十足。

    钱实冷笑一声,祭出桓大司马手书,抛出盖有大司马私印的调令,笔锋锐利,字字清晰。谁敢说不是桓大司马的字迹,大可以送去姑孰求证!

    姑孰什么时候送来的信,重要吗?如果事事被人看在眼里,任由区区一个县令掌握住行踪,那还是桓大司马?

    反对声被迅速压下,几名县令的发财计划就此流-产,强行扣下的流民分批被带往盐渎。

    消息传出,郗刺使哈哈大笑,畅快道:“桓元子,合该你有今日!”

    “明公,仆不慎明白。”

    郗愔坐到榻前,笑道:“桓元子欲取京口,如今诸州皆闻。朝廷尚未下令,他便耐不住插手进来,换做尔等会怎么想?”

    室内顿时一静。

    “事情传出,其擅权之名定将更胜。之前依附他之人也将考量,如我去官,其手握两府兵力,掌控建康东西门户,天下谁还能奈何于他?”

    更妙的是,动手的是桓容!

    倾向于辅助晋室的士族高门定会警醒,猜测桓温将嫡子送到盐渎,必是早对京口有所企图。太后也会明白,模棱两可绝不可为,欲保存晋室,必要先保住京口!

    “只要南康公主入台城,懿旨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