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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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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济尚无子女,唯一怀有身孕的妾室又被打得小产,至今生死难料。如果病况无法治愈,此生恐要绝后。

    营中医者均被召集,逐个为二公子诊脉。

    诊断出的结果无一例外,除非神医再世,并且专治男子不举,否则,桓济再无转好的可能。

    “庸医!滚,滚出去!”

    得知这样的结果,桓济登时暴怒,英俊的面孔极度扭曲,仿佛恶鬼一般。

    “郎君,郎君莫要移动,伤势……”

    医者的话没说完,闪着寒光的剑尖已抵至喉间。

    桓济满脸狞笑,宝剑划过医者的喉咙,刹那间鲜血飞溅。连声惨呼都来不及发出,医者双眼圆睁,单手捂着脖颈,仰面栽倒在地。

    普通一声,仿佛开启混乱的闸门。

    尖叫声中,桓济挥剑劈砍,状似疯狂。医者婢仆慌乱闪躲,不慎跌倒在地,干脆手脚并用爬向门边。

    “住手!”

    桓大司马的怒喝在室外响起。

    紧接着,数名虎贲破门而入,合力夺下桓济佩剑,反折他的双臂,将他上身压低,半点不能动弹。

    “尔等退下。”

    桓大司马走进内室,医者如蒙大赦,忙不迭退出门外。婢仆不能走,全部苍白着脸伏身在地,只觉有利刃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

    “你可知错?”

    桓济赤红双眼,挣扎着抬起头,看到桓熙和桓歆站在桓温身后,表情带着担忧,眼中却满是讥嘲,甚至有几分幸灾乐祸,不由得怒气更甚。

    “阿父,儿有何错?!是那些庸医胡说八道!”桓济控制不住怒意,直视桓大司马,态度几近无礼。

    桓温负手不言,俯视桓济的目光愈发冰冷。

    桓济打了个寒颤,头脑终于清醒,不敢再同桓温顶嘴,低下头,哑声道:“阿父,儿知错。”

    “恩。”

    桓温没有追究,令虎贲放开桓济,亲自将他扶到榻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阿子放心,我会遣人回建康寻最好的医者。”

    “阿父,此事、此事……儿不欲他人知晓。”桓济攥紧双拳,声音中带着恨意。

    “放心。”

    遇上这种事,桓济算是废了。消息传出去,同样有碍桓氏的名声。

    为此,桓大司马早有堤防,婢仆不足为虑,哪个医者管不住自己的嘴,全家老小都要一起赔命。

    “谢阿父!”

    桓济眼圈泛红,桓大司马拍拍他的肩膀,状似安慰,实则是安抚。目的是让他不要继续发疯,不然的话,消息压都压不住。

    桓熙和桓歆拼命绷紧脸颊,才勉强压制住嘴角的笑意。

    尤其是桓熙,他和桓济一起算计桓容,无非是担忧自己的世子之位。如今桓容被赶到盐渎,麻烦缠身,处处危机,桓济就成了他最大的对手。

    本想着寻机扳倒对方,不料喜从天降,遇到这样的“好事”。

    是滥用助兴药物也好,是杖刑导致也罢。

    总之,桓济自此成为废人,连个儿子都没有,还凭什么和自己争?

    “阿弟,你安心养伤,阿父身边有我和三弟。”

    桓熙站在榻边,满脸假得不能再假的忧心。

    桓济看着他,愈发感到怨怒。

    终生要被这样的蠢材压在头顶,叫他如何甘心!

    日后桓大司马登上九鼎,桓熙更会摇身一变,由郡公世子成为一国皇太子!为阿父出谋的是他,派人截杀桓容的也是他,到头来坐享好处的却是桓熙!

    桓济狠狠咬住后槽牙,到底克制住满腔怒火,没有暴起一剑戳死桓熙。自此心头埋下恨意,总有一日,他会让桓熙死无葬身之地!

    建康

    进入梅雨季节,天空几无晴日。

    层层灰云铺展,细雨绵绵,织成纱状的雨雾,轻轻笼罩整座城池。

    秦淮河上,商船小舟穿梭往来,丝毫不被雨水影响。

    河岸边,不知哪家郎君聚会赏雨。

    车盖掀起,年轻的郎君举杯把盏,浑身沐浴在雨水中,黑发披散,洒脱不羁。爽朗的笑声穿透细雨,引来两岸小娘子驻足翘首,许久不肯离去。

    六月中旬之后,南来的运珠船逐渐减少,五六日方有一艘,且船上多是次品,别说士族,连寻常的建康百姓都看不上眼。

    北来的商船反而增多,尤其是鲜卑胡,完全不受战争影响,大手笔购买绢布彩绸,珍珠珊瑚,黄金一箱箱运出,眼都不眨一下。

    同样来自北地,挂着秦氏坞堡旗号的船队却有些特立独行。

    船主和船工都是汉人,每日往来大市,偶尔穿过小市,对绸缎珍珠没有半点兴趣,购买的全部是粮食。

    “新粮价高,陈粮亦可。”

    为首的船主是个粗豪壮汉,比起商人更似将军。

    别看外表粗狂,讨价还价一点也不手软。价格压到最低不说,凡有发霉的陈粮一概不收。遇有商家想要浑水摸鱼以次充好,钵大的拳头举起来,明知不会落在身上,依旧相当骇人。

    船队停留五日,船舱里堆满了粮食。

    启程之日,船身吃水极深,二十余名船工一起踩动船桨,才使得商船沿河北上,离开建康城。

    北地商船的举动均被列成条陈,摆上谢安和王坦之案头。思及北方传回的消息,对比朝中,两人禁不住摇头苦笑。

    “桓元子虎踞在侧,官家不能立志,我等又能如何?”

    桓府门前,司马道福第三次被健仆拦住,终于隐忍不住,气冲冲穿过回廊,欲找南康公主问个明白。

    “让开!”

    见阿麦拦住房门,司马道福当即举起右臂。未等挥下,室内传出冰冷的声音,“让她进来。”

    阿麦侧身拉开房门,司马道福反倒开始踌躇,凭借一股怒气冲到这里,稍微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做了蠢事。

    南康公主素来不好惹,皇太后都要避其锋芒。自己身为她的儿媳,这是不要命了吗?

    “我……”

    司马道福想打退堂鼓,可惜人已经来了,岂是说走就能走得了的。

    “愣着做什么,进来”

    听出南康公主语气不善,司马道福不禁咬住下唇,怒火早已消失无踪,余下的只有惊慌恐惧。从门边到正堂,再由正堂到内室,硬是磨蹭了大半刻。

    绕过立屏风,见南康公主坐在榻前,手中展开一封书信,李夫人侧坐一旁,正将调香用的瓷罐盖好,司马道福忙躬身行礼,大气都不敢喘。

    “见过阿姑。”

    南康公主不理会,任由她晾在当场。看完纸上最后数语,冷笑一声,将书信递给李夫人。

    “看看,老奴这回倒真是大方。”

    李夫人展颜轻笑,随意擦了擦手,将书信接过。

    两晋时期,纸张开始广泛应用,但圣旨和朝廷公文仍采用竹简,直到隋唐才彻底改变。

    “阿姑……”司马道福养尊处优,片刻就有些受不住了。

    南康公主扫她一眼,冷声道:“坐下吧。”

    “诺。”

    “说吧,你这气冲冲的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阿姑,我有事不明。”司马道福扭着手指,低声道,“阿姑为何不许我出门?”

    “为何?你不知道?”

    “不知。”

    “好个不知!”南康公主语气陡然转怒,随手掷出一枚金钗,当啷一声滚落在地。

    “你回建康之后,我是否说过,老实呆在府内,不要随意惹事?”

    司马道福看着金钗,脸色开始发白。

    “你且说说,你都做了什么?”

    “每日里守在乌衣巷前,遇上王氏郎君便要攀谈,王子敬出门都要避开桓府,你成了建康笑柄尚不自知!”

    司马道福握紧金钗,下唇被咬得殷红。

    “你已嫁做人妇,不再是小娘子!”

    “前番行事已是诸多不妥,这回更是胆大包天,私下馈赠金钗!你要将颜面丢到地上,不要带累夫家,更不要败坏司马氏!”

    南康公主少有如此疾言厉色,实在是司马道福过于放肆,不知收敛。回建康之后,老实不到两日就缠上了王献之。

    若是寻常小娘子也就罢了,偏是个出嫁的郡公主。

    风言风语传出,司马道福没有妇德,桓济被戴上绿帽子。有这样的兄嫂,别有用心之人甚至编排起桓容。

    南康公主勃然大怒,下令没有她的允许,不许司马道福再出府门半步。

    “你再不知收敛,我将遣人送你回姑孰。”南康公主表情冰冷,对摇摇欲坠的司马道福没有半点怜悯。

    “你夫病重,身为嫡妻理当侍疾。”

    司马道福猛然抬头,桓济病了?

    侍疾?

    想得美!

    不,她绝不回去!

    “阿姑,仲道常服丹药,更喜助兴药物。此番未必是病,八成是哪个婢妾妖娆,让他……”

    “住口!”南康公主怒道,“什么话你也敢出口!”

    “我又没胡说。”司马道福低下头,小声嘟囔一句。

    “行了,你不想回姑孰便不回。近日留在府内,什么时候流言平息你再出门。”

    “诺。”

    司马道福不敢争辩,忙起身行礼,抓着金钗离开。唯恐南康公主气不顺,真将她送回姑孰。

    等到房门关上,南康公主捏了捏眉心,这都什么事!

    李夫人掩唇轻笑,娇声流淌,赛过细雨柔情。

    “殿下,余姚郡公主所言倒也不差。”

    南康公主转过头,见李夫人笑靥如花,想起桓济的下场,桓温的暴怒,禁不住也笑了。

    “原本不会这么快。”李夫人揭开瓷罐上的圆盖,挑起一抹细腻的香膏,柔声道,“怕是二公子服了太多助兴药。”

    “何止。”南康公主斜倚在榻上,身姿舒展,乌发垂落脑后,愈发显得雍容华贵,“不到三月挨了两回军棍,那老奴不肯留世人话柄,庶子岂能不残。”

    李夫人温和笑着,将瓷罐重新合拢。

    香料无害,全在所用何人。

    桓济贪恋女色,滥用助兴药物,身子早已亏损。她不过调了些香,由美婢随身带着,让他更为尽兴。况且,没有桓大司马的军棍,效果未必会如此“彻底”,连半点治愈的希望都没有。

    倘若桓容知晓此事,必定会感叹一声:“运气”来了,真是躲都躲不过。

    同情桓济的遭遇?

    不好意思,他脑袋很正常,没有冒氢气。

    太和三年七月,桓大司马的“赔礼”送达盐渎。

    去时三辆大车,归来增至十辆。除姑孰送来的绢布、黄金和五十个壮丁,行船过建康时,南康公主特遣人送来一大一小两只木箱,明言是带给桓容的香料,途中不要打开。

    彼时,盐渎县衙大致修缮完毕,城西的民居依旧破败,只将靠近县衙的几处推倒,临时搭建起木屋,供藏身在此的百姓居住。

    石劭搬入县衙,帮助桓容熟悉县中政务。

    按理来说,桓容上任伊始,县衙职吏和散吏该至城西拜见。如今整月过去,除了少数几个,大部分连人影都没看见!

    不用石劭开口,桓容便知是有人给自己下绊子。

    稍微有点脾气,遇到这样的下马威都该炸了。

    结果出乎众人预料,桓容该做什么作什么,压根没有发怒的迹象。健仆出言将人抓来,更被他摇头制止。

    “还不到时候。”

    健仆不明白,石劭和阿黍隐约猜到几分,均未当面出言,全等桓容定计。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新任县令不理政务,不管盐市,一门心思扑在“工程建设”上。招收不到充足的人手,即便能招来也多是老弱,桓容仍是不声不响,半点没有追究的意思。

    以陈氏为首的县中豪强开始看不明白。

    陈兴心生不妙,总觉得这个新任的县令不是真的懦弱无能,就是在积蓄力量,等候最佳时机痛下杀手。

    为此,陈兴特地令人传话,凡为职吏的陈氏族人尽快前往城西,不许继续拖延。如有可能,探一探被扣住的三人情况,是生是死,有没有说出什么不该说的,都要心中有底。

    怎料人来了,桓容压根不见,不打不骂,全由健仆“客气请走”。若是不走,直接府军出面。

    私下探查?

    护卫府军里三层外三层,连只苍蝇蚊子都飞不进,何况一个大活人。

    这种情况下,忠仆携车队归来,无疑又是一个讯号,别看桓容麻烦缠身,细究起来,他的背景可是相当硬,不是寻常的小鱼小虾可以欺负。

    车队停到县衙门前,忠仆跃下车辕,和同伴抱起两只木箱,直往县衙后堂。

    刚刚穿过回廊,便听前方有哀嚎声传来。

    几人互相看看,当即加快脚步,行到内堂门前,声音愈发清晰。

    忠仆走进敞开的木门,见桓容正身而坐,面前一张矮桌,桌旁坐有一名男子,高大俊朗,轮廓有些深,极似关中长相。

    堂下跪着三个职吏,外袍已经看不出颜色,脸上大包落小包,双眼挤成一条缝,肿得几乎睁不开,亲娘都未必能认得出来。

    别误会,桓容绝没用刑,三人纯属被蚊虫叮咬。

    两名健仆站在堂下,人手一根竹棍,不为抽人,只为戳脸。

    桓容问话时,三人敢不答,戳;回答稍慢,戳;敢说不知道,继续戳。每戳一下,青肿的脸上就会留下一个小坑,三人痛痒难耐又不敢抓,嚎得撕心裂肺。

    “县中有户一千一百二十三,田亩之数仆实在不知……嗷!”

    “流民多在城东和城北,暂无流民帅。”

    “盐亭多为陈氏掌控,另有吴氏、张氏、吕氏,俱为陈氏姻亲。”

    “依律,凡有户籍之民,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课田二十亩。因民多以煮盐为业,田地日久荒废,去年丈量,上田……”

    职吏说到这里,忽然被桓容打断。

    “你方才说不知田亩之数?”

    去年刚丈量过,今年全忘了?

    职吏当场傻眼,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两名健仆上前,一左一右同时发力,职吏惨叫一声,捂脸倒地。

    石劭运笔如飞,不受丝毫影响、

    桓容看过记录的资料,点点头,转向还能跪直的两人,问道:“县衙中职吏多少,散吏多少,姓甚名谁,年纪几何,尔等逐一道来,不许有半点隐瞒。”

    “诺!”

    职吏不敢犹豫,从主簿和录事史开始,到都亭长和贼捕掾结束,细数职吏五十三人,散吏十二人,半数出自陈氏。

    “带下去。”得到想要的情报,桓容摆摆手。

    三名职吏当即被健仆拖出堂外。

    忠仆上前复命,放下木箱,呈上南康公主的亲笔书信。

    桓容唤来小童和婢仆,将木箱抬入内室,随即展开书信,仅仅扫过两眼,嘴角便控制不住的上翘,几乎要笑出声来。

    “郎君因何愉悦?”

    “无事。”

    桓容给出否定答案,双眼却盈满笑意。将书信折起收入袖中,拿过石劭录下的名单,看着上面的一个个姓名,笑容带上冷意。

    忍了一个多月,该是动手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