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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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精站在燕洵背后,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暗暗道:我说皇上啊,我们现在是在人家的地盘上,能不能少说几句呀。

    战事还在激烈地进行,午夜时分,犬戎人从西北突围,诸葛玥和燕洵再次带着人马在后面狂追。

    追了足足有两个时辰,燕洵左肩再次中箭,诸葛玥也伤了肩膀。就在这时,西南方突然蹄声滚滚,还没待派出探马查看,那伙人已经和犬戎人乒乒乓乓打了起来。

    合而围之,犬戎人终于全军覆没,中军阵营被突如其来的那一队人马剿灭。诸葛玥气得大骂,也顾不上燕洵了,火急火燎地赶上前去,想要看看这个卑鄙无耻抢自己功劳的人是谁,却意外地看到一名干练的女军官站在阵前清点战利品,见到他很淡然地说道:“这位是犬戎大汗,我来的时候他已经自杀了。”

    诸葛玥目瞪口呆,一身血污,讪讪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不太自然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楚乔微微挑眉,波澜不惊地看着他,说道:“平安半夜逃出来报信给我,你说我怎么能不来?”

    就在这时,马蹄声在身后缓缓响起,燕洵的身影渐渐从黑暗中走出来,一身墨色铠甲已经多处破损,面色略显苍白,却仍然笔挺。他站在诸葛玥旁边,无数的火把在周围燃起,却好似仍穿不透他周围的黑暗,他就那么淡淡地看着楚乔,神色平静,没有任何波动,可是双眼好似夜幕下的海,漆黑一片,翻滚着深邃的旋涡。

    比起诸葛玥身边护卫着庞大的军队,仅带了三千精兵的燕洵所受的伤要严重得多。此刻,他身上大小伤势众多,肩头更是插着一支断箭,鲜血淋漓,他却好像感觉不到一样。

    嘈杂的声音充盈在双耳之中,有士兵的怒骂声、呵斥声,伤员的呻吟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北风吹过的呼号声,可是他们好像什么都听不见。深沉的目光触碰在一起,像是黑夜里燃烧的火苗,就那么一星星亮起来,渐成燎原之势。“星儿,”诸葛玥突然沉声说道,跳下马背,很平静地说,“我先去看一下伤亡情况,燕皇受伤了,你找人处理一下。”

    说罢,他就这样转身而去,任由自己的妻子和这个复杂莫测的男人站在漆黑的雪原之上。

    很长一段时间,楚乔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这是继十年前火雷垣一战之后,她和燕洵的第一次重逢。不是隔着刀山火海的厮杀军队,不是隔着人山人海的密麻阵营,不是隔着浩浩荡荡的沧浪大江,而是面对面,眼对眼,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对方的眉毛眼睛,甚至能听到胸膛下跳跃的心脏。

    一时间,万水千山在脑海中呼啸而过,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浅薄。物是人非的苍凉,像是大火一样弥漫上来,让他们这一对本该是最熟悉的人如今陌生得好像从来都不认识。原来,时过境迁,真的是这世界上最狠的一个词。

    燕洵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像是平静的海。很多人在周围走动,殷红的火把闪烁着,晃得他们的脸孔忽明忽暗。

    仍是那双眉,仍是那双眼,仍是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可是那个人,再也不是当初承诺要永远并肩一生相随的人。

    能够体会那一刻的悲凉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语言在这时早已显得软弱无力。就好像火红的叶子,就算再是绚烂,也避免不了将要凋零的结局。天是黑的,大地是白的,还是这片天空,还是这方土地,还是这个他们曾经梦想过千万遍的地方,可是为何,就连说一句话,都已经那么艰难?

    燕洵看着楚乔,有熊熊的火在她的背后燃起,她整个人都像是光明的神祇,有着他这一生都无法企及的热度。突然间,他又想起了很多年的那个大雪夜,在那个漆黑的牢房里,他们从墙壁的缝隙中艰难地伸出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也许,他们就像是两颗种子,能在冰天雪地中紧紧地抱成团,相互依偎着取暖,等待春天的来临。可是,当春天真的来临了,当他们互相扶持着破土而出之后,却发现,土地的养分远远无法供应他们两个一起生存。于是,他们终于渐行渐远,分道扬镳。

    燕洵突然觉得累了,一颗心苍茫得像是神女峰上的积雪。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在什么时候、在何种艰难的环境里,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累。他跟自己说,我该走了。于是,他就真的转过身,缓缓策马,将欲离去。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极温暖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叫道:“燕洵!”

    是的,是温暖,是一种消失了很多很多年的感觉,像是滚烫的温泉,一下子将冻僵的手伸进去,温暖得让人颤抖。

    “燕洵,”她在他背后执着地叫道,“程远带着人就在我后面,估计很快就要到了。”

    燕洵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勒住马缰,静静地站在那里。

    “你受了伤,先处理一下,好吗?”

    她从背后缓缓走过来,经过他的身边,走到他面前,然后伸出手,拉住他的马缰,固执地问:“好吗?”

    燕洵突然觉得有些苦涩,似乎从小到大,她总是更有勇气的那一个。几名医官背着药箱跑上前来,低着头站在她身后。

    他一言不发地下了马,任由那些人为他处理伤口,为他上药包扎,箭矢被人拔出去,他却连哼都没哼一声。忙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医官们满头大汗地退开,她却走过来,递给他那支鲜血淋漓的断箭。

    那一刻,燕洵的心突然抽痛,他眉峰轻轻蹙紧,终究,还是没有伸手去接,淡淡地说道:“仇家已死,不必再留着。”

    是啊,这队犬戎人一个也没逃掉,连大汗都死了,还有什么仇家。

    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要留着一切伤害过自己的兵器,直到报了仇,才会将那兵器毁掉。

    原来,并不是完全忘了。就算已经刻意不再去想,有些东西,有些岁月,还是从生命中走过,留下了刻骨的痕迹。

    不知道站了多久,远处的风吹过来,带着燕北高原上特有的味道。

    燕洵静静地抬起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楚乔,他们离得那么近,好似微微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可就是这么短短的距离,他却再也没有跨过去的机会了。他可以让天下人匍匐在他的脚下,他的刀锋可以征服每一寸不臣服于他的土地,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竭尽全力毁灭一切他不喜欢的东西。可是唯独面对她,他无能为力。

    有一种叫自嘲的情绪,渐渐从心底生出。

    燕洵牵起嘴角,想要笑,却只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他突然转过脊背,背影如巍峨的苍松,挺拔孤傲,却又坚强得好似能撑开天地。他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远去,步伐沉重,却越走越快。

    “燕洵,保重身体!”有人在背后轻唤,是谁在说话?她又在叫谁?

    燕洵,燕洵,燕洵,燕洵……

    恍惚间,似乎又是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被魏景砍断小指,她在夜里悲伤压抑地哭,一遍遍地轻唤着他的名字。

    燕洵,燕洵,燕洵,燕洵……

    可是,终究再也没人这样唤他了,他是陛下,是皇上,是天子,是朕,是寡人,他是这天地的君主,却唯独丢失了名字。

    燕洵,燕洵,你还在吗,你还好吗,你得到了一切,却又失去了什么,你真的快乐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人活一辈子,不是只有快乐就可以的。有些事,你做了未必快乐,可是你不做,一定不会快乐。最起码,我得偿所愿,不是吗?

    他越走越快,步伐坚定,脊背挺拔,他的手很有力,紧紧地抓住马缰,就那么跳了上去。

    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看,心底钢铁般的防线被人硬生生地撕裂了一块,他要离开!马上!必须!立刻!

    排山倒海的回忆呼啸着涌上来,那些被尘封了很多很多年的东西像是腐朽的枯树,就这样挣扎着爬上他的心口。他要压制,他要摆脱,他要将所有令他恶心的东西通通甩掉!

    软弱、悲伤、悔恨、踟蹰……

    所有的所有,都不应该存在于他身上!

    可是,当所有的东西都离去之后,有两个字,却那么清晰地蔓延上他的心、他的肺、他的喉管、他的嘴角。那两个字敲击着他的声带,几次将要跳出来。他紧紧地皱着眉,咬紧牙,像是嗜血的狼,眼睛泛着红色的光。

    可是尽管这样,那个声音还是在胸腔里一遍一遍地横冲直撞,所有的回声都渐渐汇成了那两个字。

    阿楚,阿楚,阿楚,阿楚,阿楚!

    没有人可以体会,没有人能够知道,只有他,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

    他深深地缓慢呼吸,好似将那些东西一点点地咽下去一样。

    好了,都结束了,不要再想,不要再看,不要再留恋。

    走吧,离开吧,早已结束了。所有的一切,都将随着你的坚定而烟消云散;所有的记忆,都将随着岁月的流逝化成飞灰;所有的过去,都将被你遗忘,成为无所谓的尘埃。

    好了,没事了,我是大燕的皇帝,我是他们的王,我坐拥万里江山,我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一切。

    马蹄踏在冰冷的雪原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细小的冰凌飞溅着,一点一点随着远去的人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前方光影弥漫,金黄色的战旗高高飘扬,漆黑的苍鹰在旗帜上狰狞地招展着翅膀,那是他的军队,他的人马,他的天下。更是一条黄金打造的锁链,将他的人、他的心、他的一切,牢牢禁锢在那个至高的位置上,容不得一丝半点的犹疑和徘徊。

    终究,他是大燕的皇帝,在这座以良心和鲜血、白骨堆积而成的江山上,他没有回头的资格。

    于是,他真的就这样挺直脊背走下去,不曾回头,一直不曾回头,步伐坚定,眼锋如刀,就如同他的人一样,永远如钢铁般坚强勇韧,不会被任何磨难打倒。

    那一刻,楚乔站在漫天的风雪中,看着燕洵的背影,突然间似乎领悟了什么。他的身侧有千千万万支火把,有千千万万的部下,有千千万万匍匐于地的随从,可是不知为何,她望着他,却觉得他的身影是那么孤独。

    也许,曾经的她真的无法理解。

    那种痛入骨髓的仇恨,那种从天堂跌入地狱的耻辱,那种八年来心心念念啃噬心肺的疼痛。她纵然一直在他身边,却无法代他去痛去恨,如今回想,两个曾经一路扶持、誓要一生不离不弃的人走到今天这种地步,难道没有自己的原因吗?

    她曾说过,不隐瞒,不欺骗,坦诚以待,永不怀疑。

    可是她真的做到了吗?没有,她的容忍,她的纵容,她的退避,她的冷漠,终究让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说什么性格决定一切,说什么他会如此乃命数使然,难道不是对自己的一种开脱吗?平心而论,在他慢慢转变,在他一点一点越走越远的时候,她可曾用尽全力去阻止?可曾竭尽所能去挽回?可曾正式向他提出抗议,表达自己的不满?

    她没有,她只是在一切已经成为定局的时候,才去怨他怪他,却没有在之前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努力。

    她来自另一个世界,所以她把她所认同崇尚的一些理念当作理所应当,天真地以为别人也会这样想。却不知有些事情就如河道,不经常去疏通、维护,定会有堵塞决堤的那一天。

    说到底,终究是他们太过年轻。那时的他们,对爱情一知半解,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维护这份爱恋。只固执单纯地认定什么对对方是好的,就一声不吭地去做。却不明白,困难贫穷绝境仇恨都不是爱情的致命伤,毁灭爱情的真正杀手,是两个人忘记了如何去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