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文学 > 太子妃花事记 > 第106章 『壹零陆』欲辨她雌雄

第106章 『壹零陆』欲辨她雌雄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重生之都市仙尊花娇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复兴文学 www.fx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但小麟子还是去了。

    十月十八那天,陆安海带她去乾西四所那头拜了拜,又在东筒子闱院对面磕了头。宫里人讲迷信,每个殿每个院都有殿神和院神,神仙们保佑小麟子没死,离别了也来辞个行。

    回到御膳房,吴全有就正式解了陆安海的差事。这一天陆安海是个闲人,从来在宫里头卑躬哈腰的奴才,也得以闲哉哉在各处晃一晃。后来就奔御药房找魏钱宝喝茶唠嗑去了,把时间留给吴全有和小麟子多呆一呆。

    这阵子长春宫沈安嫔怀了孕,紧接着启祥宫的李惠嫔和华婕妤也被把出了喜脉。陆安海的徒弟到底新上任不放心,吴全有这几天都在御膳房盯着。小麟子大半天便赖在院里院外转悠,时而帮小高子捡捡柴火,时而帮胖大厨子蔡半聋子递递食材,从晌午到傍晚愣是没回去歇息。

    冬天的天黑得早,乌沉沉的,看似又要下雪了。她的眼睛一会儿往自己的小灶上看看,一会儿又故作没事一样地瞥开。眼瞅着酉时就要到了,琉璃瓦殿脊在苍穹之下黯淡,已经有一些按捺不住的小主往这边要膳,她便越发的心不在焉。

    吴全有收在眼底,便对她道:“想做什么就做去吧,就当是告一个别,再晚错过用膳时辰了。那老头不在,没人念叨你。”

    她这才麻利地往小灶膛上忙碌起来。

    未时过了接申时,申时过了接酉时,紫禁城的光阴从下午走到了日暮。从申时末了就开始窸窸窣窣飘起雪花,鹅毛似的不多会就把宁寿宫前的场院铺得素白一片。

    楚邹着一袭藏色斜襟绣青花纹样袍服,倚坐在雕西番莲束腰扶手椅上。手中的红木麒麟原本只是个半成的雏形,一下午反复来去精修,现已是把那毛发麟角雕琢得栩栩如生。他在各方面都像是天才,许多事儿一沾手便无师自通,总是能做到最好。

    凤凰石地砖下的管道似乎堵住了,又或是得罪了太监,地暖烧得不够烫,正殿里冷清清的。第二回经历这冷遇,他倒是看得很平静。等了一下午,起初凤目还不时往殿外看,后来天色晦暗下来,渐渐地也就不看了。天花藻井下传来低声的咳嗽,少年清削的肩脊在暗影中勾勒着寂寥。倒是小榛子侍立在一旁,时不时替他翘首往外张望。

    四名直殿监太监提着灯笼摇摆进来,用长杆子挑在殿檐下挂起了灯笼。酉正了,那幽红的火光望过去寂悄悄的,小榛子就道:“爷,不然别等了,传膳吧。”

    楚邹应:“好。”

    话音方落,却听那墙后窸窸窣窣踩雪的声音,脚步带着熟悉的轻碎韵律。小榛子支耳朵把头一抬,便看到一道森青的垮腰曳撒走了进来。头上戴着镶鹅绒的太监帽,一手提一个双层的食盒子,一手环胸前抱个木筒子,歪着肩膀吃力。

    素年沉闷的小榛子难得脸上也有表情,道一声:“爷,人来了。”

    楚邹正在收尾,闻言指尖一顿,那尖刀子戳进肉里,顷刻渗出一道血红。刺痛。他便用拇指强把它摁住,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过来。

    小麟子奇怪怎么都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略有些赧涩地扬声道:“奴才给太子爷请安,奴才给太子爷送膳来了。”

    她应该是一路较赶,小脸蛋在风雪中粉扑扑的,喘气匀匀。

    见楚邹只是端坐着不动,便自顾自走进来,先垫脚把木筒子在他桌上一放,然后再把食盒子打开。

    小分量的四菜一汤,米饭是用玉米和小青豆一块儿蒸的,白与黄与绿的清新搭配,蒸得软糯喷香,叫人养眼儿。又用鱼腥草根炖了新鲜的软排,里头打了碎蛋花,清淡可口,对哮喘甚有助益。旁的几样小菜亦是道道秀色可餐,勾人食欲打开。

    楚邹已经两个多月没进过这样精致讨巧的膳食了,以为她听懂了自己昨日一番话不走,那颗被众叛亲离、人情冷薄的心不免很得了安慰。

    到底是少年,容色缓和下来,手托着袖管夹了一筷子蘑菇,展眉笑道:“我看今儿这道鸡丁嫩蘑菇最出挑,这宫里头也就独你一个有这样天分,寻常的菜品儿总能做出不一样的味道。我母后若是知道你还留下,她一定甚欣慰。吃了你这么多年菜,赶明儿爷也带你出宫去尝尝,广安门外有一家酒楼鱼做得甚好,之前爷带人去过,可惜她不懂品尝……”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忙又改口道:“今后得空,你主子便带你出宫去开眼界,外头有杂艺班子,舞流星、猴儿骑马、走高索,稀罕东西可多,怕你去了就舍不得回来。”

    他甚少话这样多,尊崇者在落魄时一份卑微的慰藉也如宝石,就如同小时候掐了她的胖腿窝窝又后悔,忽然想要把全部的好都弥补给她。那俊眉凤目染了笑,笑得是那样的舒心与好看,小麟子看得目不转睛,看得都不忍心。

    可惜他现在才对她这样说,可惜她业已开了窍,懂得自己是个留不住的女孩儿了。而他说的那些好玩的地方,之前也一定是每处都带着小碧伢玩过的。她在他眼里再好也始终是奴才。小麟子昨儿一晚上已经想好了,现在听这些都已是风轻云淡。

    听楚邹兴致盎然把话全部说完,这才端着身板儿道:“奴才明早天擦亮就得出宫了,陪不了太子爷。奴才出了宫,得空了自己会去玩儿。今儿来给主子送最后一次膳,感谢主子爷对奴才这些年的栽培。”说着撩袍摆跪在他的座前,双手伏了一伏。

    楚邹本在用汤,闻言动作兀地一滞,瞬时才听明了她话中之意。

    从来倨慢无畏的角色,怎么忽然就觉身前身后空寂寥,这紫禁城,是真的把他摈弃了。

    但顷刻又故作轻松道:“哦,倒是我误会了,以为你改了主意。出宫也好,总好过在宫里做奴才,处处看人的脸色。那你便去后头收拾吧。”

    说着就低下头默默地吃起东西,那银筷往来间再没了语言。天花殿脊下灯火黄朦,少年清展的身姿复又溢散出冷寂。

    廊檐下飘雪,小麟子绕去西偏殿收拾,在没人的拐弯处抹了两下眼睛,然后便把里头侍夜的褥子和两册《百草集》扎成捆。又避过楚邹的视线,用两手吃力地搁去殿后屋檐下,这才走进来对他道:“奴才把东西收拾好了。明儿一早奴才走后,小路子会过来提去李嬷嬷那儿,不会给太子爷碍眼儿。”

    楚邹又应好。这短短一会儿他已经接受了她要走的事实,其实仔细思想留下她也是一种自私,等将来身边进了女人也还是要叫她再伤一次。

    看她眼圈晕着红却依旧冷静,也不想在最后的时光里叫她难受了,便指着桌角道:“那个麒麟你收着吧,麒麟出没保祥瑞。出了宫别告诉人你是个太监,那宫外头什么人都有,看你生得女相,不定会对你做出甚么手脚。”又问小麟子道:“这筒子头里装的,可是你送给爷的礼物?”

    拳头大的小麒麟,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显见得很用了心。小麟子走去对面,把麒麟珍重地兜进袖子里,点头应:“是,主子爷等奴才走后再打开。”

    是一个圆柱形的红木筒子,带着活盖儿的。楚邹却已经打开了,牛皮油纸装起来一包包花茶,往下一掏,却在那花茶中掏出来个小荷包。亮黑蓝的绸缎面子,一面绣着戴花的小麒麟,一面是一颗瞪凶眼睛的黄柿子,张牙舞爪地诙谐。

    楚邹拿起来,也不顾小麟子的窘,便自顾自往腰带上挂:“送了就送了,还藏什么。一个太监,做点东西也像个姑娘家样。”

    他的腰带上如今已甚简单,除了一枚楚氏皇族的墨玉挂配,便只剩了她这个小荷包。好像也接受了她骨子里娘里娘气的现实,并未对那寓意多做思想。

    小麟子悄悄舒了口气,听了他的话就笑。她笑起来真是好看啊,整齐而洁白的小贝齿,眸瞳剪水弯弯,倘若不是那太监帽扣着她的脑袋,俨然是一个十岁的小美人儿。

    楚邹从未见过小麟子这样笑,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平等自在的纯澈的笑。而从前她都是耷着脑袋一副小奴才相。他不自禁看得有些错神,并觉得心里隐隐哪儿在痛。

    她想他怎么就偏偏是个太子爷呢,他也想她为何就偏生做个苦命的太监。

    院子里风雪纷飞,吹得烛火袅袅摇曳,气氛好像就此纾解了开来。楚邹勾了勾唇:“出宫后,遇见门前挂幡子不写字的客栈别住,那里头是讹钱害命的江湖黑店。若是有瞎子找你算命,也千万别跟过去听,他若对你说马上有个灾,前头必定就有他的伙计设了套儿在等你。乞讨的分三种,三五成群的小孩儿别给钱,给了便顷刻招来更大的一窝蜂……”

    小麟子静静地听着,对那宫外头的世态充满了稀奇,听完问:“太子爷怎知道那样多?”

    楚邹容色有些窘,板着脸应:“你出去后自然也就晓得了。”

    小麟子便猜他头回出宫一定也没少上当,又捂着嘴吃吃地笑。她今晚上笑得可真多,要出宫了心境不自觉地放松,自己也没觉察现了女孩儿的举止。楚邹频频地抬眉把她悄看。

    忽然一阵夜风吹进来,寒意呛得他胸腔咳嗽。真是瘦了,原本俊美的脸庞越发如玉雕琢,肩膀也现出清减的轮廓。小麟子看了心疼,揩起桌上的帕子给他拭嘴角。他起先还躲着,但那柔软的手指抚上他少年的脸庞,他后来也就由着她擦了。

    靠得近了,可闻见她抵在肩侧馨香的呼吸。楚邹便说:“怎就叫你偏生做太监呢?”

    空旷的宁寿宫场院里风雪窸窣,小榛子只是远远地立在廊檐下,像一尊无耳无目的石雕人像。

    后来不晓得怎么就咬了她的唇。那黄花梨六柱龙纹架子床下,他长条儿的仰躺在锦褥上,本是叫她兜着脚取暖。他的脚生得也清贵,如他的人一样叫人思慕,小麟子把它抱在臂弯里暖着。怎么暖着暖着就被他调转了个方向,翻去前头抱着了。

    握着她的手腕,让她用绵软的手心在他的脸上乱拂,就如同八岁那年坤宁宫景和门下的雪地、圣济殿里清寂寒凉的光阴,只是享受着那种放纵的空茫与痛的折磨。

    楚邹说:“用力点。”

    又说:“你出宫就有家了,你主子却没家。这宫里它就只是座宫,它不是我的家。”

    小麟子不知道怎么安慰:“太子爷在宫里要身体康健,奴才等着主子爷登基了名扬四海。”

    他抓着她的手只是用力拂着脸,如同听不见、睁不开眼,少年俊美五官迷离陶醉。忽然她的手够到他的唇边,他便张开嘴去咬。他咬得很轻,咬住了即刻又松开,等拂回到他的唇边他又咬住。似被小狗儿磨牙的痛和痒,小麟子的心怎就怦怦地跳不停。

    昏黄的光影中,她趴在他肩头,俯视着他精致的嘴角,后来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轻轻把自己的嘴儿覆了上去。微有些甘醇的涩,转瞬即离的爱眷。他已是将要十五的年纪,就如同邻家的美男儿,成长的变化总叫小妹迷离。她轻轻地舔了一下,顷刻又轻轻地移开。本以为他不会察觉,但那湿甜柔软岂与手感一样?楚邹蓦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切齿冷哼:“找死。”

    小麟子的脸颊顿地就烧红,她亲了他嘴了,她正欲起身赶紧往外跑,楚邹却已把她小鸡一样提住:“敢摄本太子的头一次,该仗毙的奴才。”

    自幼天马行空爱思想,四岁起就把那个看得有多庄重,心中恼火被她破坏如何却又新鲜。少年也坏,他一晚上都把她错视女孩子了,寻什么借口。笨得要死,把牙齿碰得咔咔响,那感觉其实并不太美妙,彼此沾上了却放不开。繁复刺绣的山牙海水帘帐下,两个人,他麻木着被众生摈弃的孤独,她怜恤他,因咬了他的嘴而将他从此记挂。就如同最初时候,一开始就是舔指尖的相遇,如今又以舔嘴儿相别。

    真是不该相见呐。不相见便能相安。

    万禧就是死在了那天晚上。

    陆安海从魏钱宝那里唠嗑回来,遇见给寿康宫送膳的张太监闹肚子,托陆安海替着跑一趟腿儿。都是宫里共事多年的老兄弟了,陆安海左右最近也跑了好几趟,也就答应下来。戌时上头去御膳房拿宵夜,看到桌上的七八个百果糕粒子,想起最近万禧总念叨着要吃,就给顺手带上了。

    结果万禧吃下去,没二个时辰就听说七窍流血了。彼时皇帝正与锦秀在一起,寿康宫里的奴才跑来汇报,惊得锦秀衣裳险些都没扣好。万禧是已故隆丰帝的皇后,这当口边疆局势正紧张、齐王百般寻着噱头虎视眈眈,忽然死了可是件严峻的大事。楚昂当场便甩了锦秀迎风而出。

    送去做夜宵的几盘菜都没问题,之所以在二个时辰后才死,是因为万禧临睡前忽然又动了食欲,把剩下的一个白果糕吃了半颗。老太医在那吃剩的半颗里查出了砒石,东西是陆安海送的,东厂番子循着陆安海的线索一查,便在魏钱宝的屋子里搜出了一包砒石。

    这原是吴全有给陆安海开的治风湿骨痛的外用偏方,叫魏钱宝帮着弄点药,用了多少年没出过事,哪儿想临出宫了却整出这么一桩。宫中对于砒石的使用和经手都有严格禁令,魏钱宝身为御药房直长却私自窝藏,陆安海的解释不起作用,司礼监命人把他二个当场关押了起来。

    又查出那百果糕粒子是小麟子做的,结果到处找不着人。找到楚邹的宁寿宫,透过朦胧的纱窗看见太子爷榻上一幕,大奕朝对于皇子和太监的乱可是大忌讳,吓得没敢声张打扰。命人扣着小榛子不让动,忙不迭地跑去报告了楚昂。

    彼时西六宫人影奔走,足尖来去仓促,太子东宫里却氤氲静谧。两个人咬了一会儿便累了,气喘吁吁地对看着。因为生涩笨拙,彼此都被咬得破开了皮,唇边上还沾着湿津的口水。那是楚邹头一次和人咬嘴唇,看着小麟子彼时的模样,太监帽儿掉在地上,露出檀木簪子绾起的乌亮发丝,底下是一张娇赧的脸颊,眸瞳那样爱慕地看着自己。他几乎难以想象这会是一个太监的五官与眼神。

    和宫里的所有太监都不同。太监们都有淋尿的毛病,下头兜着厚毛巾,时不时就得去更换,越老越严重。她身上的却都是香,她的谈笑举止也无一处不似女孩儿。楚邹后来忽然灵念一闪,就想再掀开小麟子的袍摆看看。

    但是却已经来不及。

    才欲伸出手,她已把袍摆紧闭,紧接着垂沉的帐子被一气扯落,然后引入眼帘是父皇盛怒的一张脸。

    一切的回忆便像在那里定格了,过后再想起只剩下小麟子被拎走时的瑟瑟惊恐,还有父皇煽在自己脸上的一掌刺痛。耳畔嗡嗡作响,听见他从薄唇里吐出一句:“混账,这就是你给小九做出的榜样?”

    那样的伤,一句话把他多年的崇仰决断。后来又听说烧了一场熊熊大火,次日从火堆里抬出一个十岁孩子烧成炭的僵尸,只是楚邹彼时已开始长达半年的禁闭,他连小麟子死时的模样都没能看到。那荷包上麒麟戴花,是雌是雄,始终留给他一个无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