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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影子的灰烬(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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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贷款的事情很快就办好了。之后,我给了那个中年女护工一笔钱,足以让薪水微薄的她感到惊喜。我说要出门一段时间,嘱咐她好好照顾我父亲,并答应至多半年后就接走他。女护工是一个粗鲁却心地善良的人,她爽快地答应了。

    那一晚,我忽然在梦中惊醒,梦的内容模糊不清,我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父亲那天对苏雅说的那两个字。

    可惜。

    私奔的日子定在一个周末,却依旧是深夜。我提出的集合地点让苏雅有些意外,但是我一再坚持,她也只能同意。

    虽然是重建的仓库,可是经过20年的岁月,它还是和我记忆中的一样残破不堪。在昏暗的灯光下,身边的一切如颜色褪尽的油画一般。我慢慢地走在仓库里,手指拂过那些布满灰尘的破烂桌椅,指尖的粗糙感觉就像一把锉刀,把回忆上的硬壳层层打磨掉。

    苏雅陪在我身边,却无心停留更久,不断地看着手表。忍无可忍之后,她低声问道:“好了吧?可以走了吗?”

    我慢慢地转过身来。也许是我眼中的泪花吓到了苏雅,她不再催促,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我咧嘴冲她笑了一下,从她脸上的表情来看,这个笑容很可怕。

    对不起,我必须从这里开始。因为,他的终点,就是我的起点。

    “成宇,我来了。”我环视着破旧的仓库,那些胡乱摆放的杂物在木质墙壁上留下斑驳的影子,仿佛隐藏着无数的秘密。

    我知道,他一直在这里,带着未了的心愿和至死不解的谜团。

    “你干什么?”苏雅抢上一步,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眼睛却不停地向窗外张望,“你别吓我。”

    我顺势把她搂在怀里,望着眼前那片虚空说道:“对不起,这么晚才来这里看你……”

    突如其来的泪水让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心下却一片释然。

    “……我要带她走了,我会给她希望,给她幸福,给她欢乐,给她依靠——就像你20年前那样。”

    怀中的苏雅突然停止了挣扎。

    “你要保佑我们,我和你一直都是好朋友,不是吗?”我紧紧地搂住苏雅,“原谅我当年的自私和懦弱,我怕失去你,更怕失去苏雅。原谅我好吗?这些年来,我一直……”

    “原来告密的是你。”

    突然,一个残破的声音在屋角响起。

    我如同遭遇雷击般愣住,直到那个身影从黑暗中慢慢地浮现出来。

    我以为一切终有因果,我以为善恶报应不爽,我以为一个纠结不舍的灵魂真的可以长聚不散。

    然而,那只是苏凯。

    只是,难道他也不记得了吗?

    怀中的苏雅尖叫一声挣脱出来,接连倒退几步,背靠在一堆旧桌椅上,颤巍巍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苏凯没有回答,只是一步步地逼近我。

    “这么说,你们要走了?”

    他的声音仿佛是两把生锈的铁锯在彼此切割,我从中嗅出危险,更有宿命。

    一切时光倒转,只不过,这一次的主角是我。

    “苏凯,”我慢慢移动脚步,尽量挡在苏雅身前,“对不起,我知道……”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苏凯仿佛听不懂我的话,没有眼睑覆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橘皮般皱褶的脸不停地抽搐着。

    “无论是20年前,还是现在,我都必须向你道歉。”我仿佛面对一个难以言喻的怪物,“是我毁了你的一生,都是我的错。但是有一点你必须要了解——我爱你姐姐,我能给她你给不了的,放我们走,好吗?”

    这仿佛是一句可笑的话,苏凯停下脚步,似乎充满惊讶地看着我,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狭窄的仓库里,他的笑声震耳欲聋,那些从胸腔深处爆发出来的可怕声响,撞击在布满灰尘的破烂杂物上,让一切摇摇欲坠。

    “爱?”苏凯的脸因那大笑而显得恐怖,更有一丝难以言表的悲苦,“你爱她?你能给她什么?能给她20年的时间吗?能给她一个陌生的身份吗?能给她一个不能相认的妈妈吗——”

    突然,他狠狠地拽起脸上的一块橘皮,声音也陡然提高:“——能给她这样一张脸吗?”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良久,才喃喃地说道:“苏凯,你……”

    “别说了,他不是苏凯。”

    身后突然传来苏雅无力的声音。

    “他是成宇。”

    20年前。

    苏凯摇晃了一下,半转过身来,似乎想知道这下重击来自谁,然而这动作只做了一半,他就“扑通”一声倒下了。

    嘴角流着血的成宇瘫倒在地上,看看还在不时抽搐的苏凯,又看看举着一根桌腿、浑身颤抖不已的苏雅。

    她喘着粗气,披散的头发粘在汗湿的脸上,却丝毫遮挡不住眼中凌厉的寒光。既有恐惧,又有快慰。

    苏凯抽搐的频率越来越低,最后完全不动了。

    成宇先回过神来,艰难地爬过去,伸手在苏凯鼻下探了探,随即就颤抖起来。

    “苏凯他……”成宇转头面向苏雅,脸上已然毫无血色,“死……死了。”

    苏雅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依旧浑身紧绷,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苏凯。

    忽然,苏雅眼中的寒光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漫无边际的绝望。手中的桌腿颓然落地,整个人也瘫软下来。

    成宇急忙扑过去搀扶她,却被苏雅一把推开,再过去,眼前却是一根递过来的桌腿。

    “打死我,快打死我!”苏雅的样子已近疯癫,“求求你,打死我!”

    成宇吓得连连摆手:“不……不行,我怎么能……”

    “打死我!不然我和我妈妈就全完了。”苏雅跪在地上,抱着成宇的腿苦苦哀求,“我杀了人,我偿命,我不能连累我妈妈……打下去……求求你!”

    成宇看着那一头散乱的黑发,任由苏雅不停地摇晃着自己的身体,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归于平静。

    良久,他伸出一只手,摸在苏雅的头上,低声问道:“你爱我吗?”

    苏雅停止了动作,抬起头,迷惑不解地看着成宇,后者正用前所未见的坚定目光回望着她。这目光让她陌生,更让她心安。

    苏雅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成宇和苏凯已经互换了衣服。紧接着,他把一堆破旧桌椅推倒在苏凯的尸体上,颅骨破裂的声音清晰可辨。随后,他拎起苏凯带来的汽油桶,把桶里的液体统统泼洒上去。

    “你要干什么?”

    成宇已经从衣袋里摸到了苏凯的打火机,他转身向苏雅笑笑,淡定又温和。

    “失火,是不能定我们的罪的。”

    火很快就烧了起来。成宇和苏雅并排站在火堆前,默默地看着苏凯的尸体被火焰笼罩。刺鼻的焦臭味在仓库内蔓延开来。成宇转过身,定定地看着苏雅,在火光的映衬下,他的面庞棱角分明,如雕塑般完美。

    “记住我的脸,记住。”说罢,他就转身向火堆扑去。

    苏雅惊叫一声,伸手去抓他,却只来得及触碰到他的衣角。

    一阵惨叫和翻滚后,浑身冒烟的成宇从火堆中站起身来。他的头发已经被烧光,曾经英俊的脸只剩下血肉模糊的一团。

    他蹒跚着走过来,握住苏雅的手,从焦黑的肉团中挤出一个微笑。

    “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而你,现在要离开我了。”

    苏凯,不,成宇站在我和苏雅面前,那只永远无法闭合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雅。

    苏雅挣扎着站直身子,一把揽过我的胳膊,大声说:“对!”

    成宇的身体抖了一下,似乎有些站不稳了。

    “我付出的还不够多吗?这20年……”

    “我也付出了20年!”苏雅已经变得歇斯底里,“20年!一个女人最好的20年!每天都要陪伴一个魔鬼的20年!每天都要对魔鬼感恩戴德的20年!每天都要忍受无休止的虐待和奸污的20年!”

    成宇的身体在慢慢萎缩,整个人似乎矮了半头,语气中也带了乞求的味道。

    “你到底要什么?我给你……”

    “一个人!一个男人!”苏雅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一个可以堂堂正正地做我丈夫的男人!”

    成宇不说话了,佝偻的身体却在慢慢伸直。他的脸抽搐了一下,似乎在笑。

    “那好吧。”他低声说,“好吧。”

    成宇的手从背后拿出来,手上拎着一个塑料桶,里面的液体泛着淡淡的红色。

    “让我们永远在一起。”成宇慢慢地拧开瓶盖,梦呓般喃喃自语,“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不,别这样。”我挣脱开苏雅,上前试图抓住他,“成宇,你冷静些……”

    突然,成宇挥拳打在我的脸上,这一下打得我眼冒金星,倒退了几步才站住。

    回过神来时,成宇的手里多了一根桌腿,那个塑料桶已经翻倒在地上,汽油汩汩地流淌在地面上。

    他一步步逼近我,扭曲的脸分外狰狞。我的心底一片寒凉,只能徒劳地摆着手。

    “成宇,别……”

    “这,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

    一字一顿的狂吼中,他已经挥舞着桌腿,劈头盖脸地打过来。

    剧痛与眩晕中,我只能听见苏雅的尖叫。随着意识渐渐失去,我最后的记忆是一片跳动的火光和两个纠缠的人影。

    可是,那双拖动我的手是谁的?

    我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天之后。

    警察告诉我,那个仓库在20年后再次化作一片焦墟。消防队员在火场里发现两具烧焦的尸体。男尸紧紧地拥抱着女尸,难以分开。即使把他们挪走,地面上仍然留下两个黑色的人形,宛若化作灰烬的影子。

    成宇和苏雅,真的永远在一起了。

    我的父亲救了我。我没想到,在他仅存的一点理智中,仍然保留着辨别罪恶的本能。所以,他在第一眼看到成宇的时候,就意识到他是危险的。我和苏雅打算出走的那天傍晚,成宇来养老院找失踪的苏雅。在成宇妈妈含混的言辞和激烈的手势中,他猜到了我们的关系和去向。

    我父亲在那天奇迹般地处于意识清醒期,他目睹了一切,并悄悄地跟在成宇的身后,直至那个仓库。

    我知道这些的时候,我父亲依旧留在医院里陪着我。可惜的是,他又陷入了不可预期的混沌之中。于是,他顶着一头烧焦的头发,顽固地盘腿坐在床头柜上,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始终不肯下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病房,他的影子被投射到墙上,宛若一把巨大的镰刀,慢慢地切割我余下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