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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放鹰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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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歇望向屈原,见屈原点头,才向屈原行了一礼道:“弟子见识浅薄,有不到之处,请先生指点。”转过头来对芈月解释道:“先平王之时,为太子建娶秦景公之女伯嬴,嬖人费无忌游说平王纳了伯嬴,生下先昭王。平王猜忌太子建心藏怨恨,听信费无忌谗言,认为伍奢和太子建谋反,杀死伍奢全族。伍奢之子伍子胥出逃入吴国,后来伍子胥带着吴人攻入郢都,将平王鞭尸三百,我楚国许多旧宫被毁,这放鹰台也是其中之一吧。夫子,我说得对吗?”

    屈原点头道:“事情的经过大致如此,不过有些内情,你们未必清楚。当日平王杀伍奢,并不仅仅是为了对付太子建,而是自晋国权力落入大族之后,我大楚历代君王,都对权臣十分猜忌。平王虽然父纳子媳礼法有亏,但伍氏、伯氏等久掌兵权,早在君王铲除之列,只是没想到吴国虎视眈眈,收纳了伍奢之子伍子胥、伯郤宛之子伯嚭等人引路,以致楚国蒙难,郢都遭劫,生灵涂炭……”

    这些年来,屈原与弟子们讲诗礼之学,也同时讲着楚国的历史,但更多的是讲楚国先人开创基业之艰难,武王、文王、庄王、威王这些明君圣主数百年来如何在周天子以及北方列国的围剿打压下艰难崛起、智慧周旋、浴血百战的事情。

    这楚国历史十分不光彩的一段,芈月却是不曾听过的,便问道:“那后来呢?吴国人占着郢都,是被谁打败的呢?”

    屈原道:“伍子胥昔年在楚国时有个好友申包胥,两人相交莫逆。伍子胥出逃的时候,是申包胥送他走的。伍子胥对申包胥说,父仇不共戴天,我必灭楚。申包胥却对他说,你若灭楚,我必兴楚。伍子胥带着吴人将郢都摧为白地,申包胥直奔秦国,在秦廷号哭七天七夜,终于打动了秦哀公出兵救楚,终将吴国驱出楚地,保住了楚国。”

    芈月失望地道:“原来还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是让秦国帮忙啊。”

    黄歇劝慰道:“列国之间合纵连横,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国家都不能单打独斗,能够利用国与国的争斗,使自己得利和强盛,才是最重要的。”

    屈原叹息道:“这是我们楚国历史上最大的灾难之一,所以我要你们来这里好好看着,以史为鉴,避免将来的祸乱。”

    黄歇踢了踢地上的碎石,道:“这伍子胥真可恶,我将来一定要做申包胥那样的救国名臣。”

    芈月却低着头沉思着,黄歇推了推他。

    芈月抬头道:“怎么了?”

    黄歇道:“你在想什么?”

    芈月看了屈原一眼,有些犹豫。

    屈原道:“公主,你想说什么只管说吧。”

    芈月道:“伍家权势过大,那也是伍家凭才能和战功,在沙场浴血,为楚国做出贡献后得到的。大王自己若是文治武功上失去了权力,只能倚仗公族为他效力,那便没有办法把握住权力。若王者不能凭着才德服人,却只是借故生事而以权术铲除功臣,岂不令人心寒?伍家有仇,伍子胥岂能不报?大丈夫在世,当快意恩仇,先是君不君,才会臣不臣。申包胥固然可敬,可也没有谁说,伍子胥报仇错了啊。这个世界有申包胥,自然也有伍子胥,否则君王为所欲为而没有警示,天地的法则不就乱了吗?”

    屈原看着芈月,有些震惊,似乎想重新认识她一样。芈月低下了头,有些懊恼自己说错了话。

    芈月怯怯地道:“夫子,我说错话了吗?”

    屈原心情沉重地拍了拍她的肩头,道:“不,你没有说错话。”

    见芈月低头不语,屈原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又问:“公主,若一座宫殿,年久失修,栋梁俱朽,当如何?”

    芈月抬头,不解地道:“那便要换啊!”

    屈原长叹,“只是若将栋梁俱换,恐更换栋梁之时,宫殿不能支撑而倒塌。”

    芈月笑了,“夫子,若是不换,宫殿也会倒塌啊!”

    屈原抚须点头,“说得是啊。”

    芈月忽然轻叹,“只是那些栋梁用了这么久,忽然换掉了,栋梁一定会不开心的。”

    屈原看着芈月,“你听懂了?”

    芈月却问道:“夫子,伍奢是要被换掉的栋梁吗?”

    屈原长叹一声,道:“你说得对,栋梁是会不开心的,甚至是会制造倒塌的。变法之事,殊为不易啊!也许,有些事,我是应该再想一想了。”

    他这三年,自然不是只与小儿们教习诗礼,最重要的还是在遵从着威王的遗命,与新王积极设法推行改革新政。只是旧族抵制甚大,所以耗尽心血,却总是举步维艰。

    而芈月的这番话,却似是一针见血,戳中楚国君权旁落的要害。君王若无威望,则必当权力旁落,而旁落的权力只能够靠君王自己的成就夺回,否则的话,也不过是换了一个权臣罢了。而权臣失位,则亦会有疯狂的报复。以前他只认为变法是“理所应当”,而如今,这“理所应当”之间,又多了几分不确定性。

    当晚,令尹府。

    屈原和令尹昭阳对坐。

    昭阳又似老了许多,但他从军甚久,生活习惯上一直保持着军人的风姿,仍然腰板笔挺,声如洪钟。

    昭阳拿着一瓣橘子乐呵呵吃着,道:“屈子,来尝尝,这是南边刚送到的橘子,这让我想起你写的《橘颂》来了……”说着拍打着膝盖轻声吟哦道,“‘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橘子此物,先酸后甜,内有实而外有华,堪比君子之德!”

    屈原微笑道:“老令尹夸奖了。”

    昭阳摆摆手道:“哎,我老了,将来的楚国,还是要倚仗屈子你的。”

    此时屈原的职位为左徒,在楚国历来的官职安排上,这是为将来接掌令尹之职而准备的一个台阶。这样的任命,自然也得到了昭阳的许可。

    身为楚国的令尹,多年来与六国周旋的政治经历,让昭阳很明白,如今列国征战越来越激烈。在这种压力下,任何国家想要得到保全,就必须让军权越来越集中,才能够集中全力与他国打一场大战。否则的话,两军阵前,各公族怀着私心,只顾保全实力,那战争的失败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可是作为公族的代表,他心中隐隐地又不希望让王权得到更大的扩张,这王权一旦扩张,则必然会压缩公族的存在,君王的权欲一旦膨胀,还有他们这些臣工说话的地方吗?

    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周旋在君王和公族之间,维持着楚国在军事上的强势,但同样又阻止变法的推进。

    然而,他毕竟老了。

    人老了以后,有些想法就会不一样了。他渐渐感觉到,自己心中作为楚国令尹的部分,超过了他作为昭氏族长的部分。

    这么多年列国的变法,虽然最后更多的是半途而废,但多少也是进行到半途了,所以也对列国的制度起到了改变作用。其实他的前任就曾经对他说过,总有一天,这种改变会冲垮原来的制度,但是在什么时候,却是谁也不知道。

    当秦国任用商鞅推行变法的时候,列国都在全神贯注地关切着,当秦孝公身死,商鞅被以谋反之罪车裂的时候,列国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可是最终,商鞅虽死,秦国的商君之法不废,这于列国不能不说是沉甸甸的逼迫。

    昭阳终于坐不住了,他与先王、新王取得了默契,让屈原任左徒,视为下一任的令尹候选人,悄然推动此事。

    既然变法一定会来,甚至会很快到来,那么与其在自己身死之后,昭氏家族在朝堂上没有足够分量的人压住阵脚而被当成变法必被献祭的牺牲品,还不如在自己任职期间,与王室一起推动变法,与王室一起收获变法的成果,而他昭阳也会在有生之年,成为推行变法的那个贤人而赢得后世赞美。

    因此,在他的默许下,新王和屈原,在一步步地推行着变法。

    今晚,他有些话想找屈原说说,而屈原也有些事要找他说说。

    一只橘子,打开了今天的话题。

    屈原谦和地道:“老令尹说笑了,您是楚国的柱石,德高望重。大王继位这几年,多亏您内外护持,对国家、族务都尽心尽力。大楚今日之盛况,老令尹功不可没,如今要保先王基业不失甚至再进一步,这变法新政的推行,还需老令尹坐镇才是。”

    昭阳呵呵一笑道:“屈子才华远胜老夫,老夫如今年岁已高,只待归老。大王倚重屈子,新政一事屈子尽管施为,我是没有意见的。但……”

    屈原坐正了身子,拱手道:“老令尹但请教训,平自当恭听。”

    屈原字平,他在昭阳面前,自是以此谦称。熟悉昭阳的人会知道,他前面的话只是一个开场,只有在这一声“但……”之后,才是正题。

    昭阳笑呵呵地摆手道:“不打紧的,不必如此认真,就当是一个老年人的过分啰唆,你随便听听便罢。”

    屈原颔首,神情依旧有些严肃。

    昭阳见此,倒没忙着说话,却是倒了一盏水给屈原,道:“屈子,先喝一盏水吧。”

    屈原接过陶盏,一口饮下。

    昭阳却把玩着自己手中的陶盏,里面的水随着他的手势流转,好一会儿,昭阳才道:“我们楚国的贤者老子曾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屈子,你觉得此言如何?”

    屈原抿了抿嘴,虽然刚饮了一盏水,但仍然感觉有些口干,他虽然年纪已经不轻,但在这种老政客眼中,他在政治上仍然稚嫩如一个新手。

    昭阳叹了一口气,道:“屈子,你是个做事的人,这点我佩服你。你若是为人下属,作人辅佐,这份认真是难得的品质。但是若要成为令尹,成为平衡朝堂的衡器,就不够了。”

    屈原拱手道:“还请老令尹指教。”

    昭阳叹道:“治大国,若烹小鲜。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火候,是平衡。你要做成一件事,就不能单打独斗,而是要说服别人和你站在一起。你要切记,立足朝堂最重要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多交朋友,少结冤家,让利不争,与人为善。若能够得到大多数朝臣的支持,那么你不管做什么都容易成功;反之,则会处处失败。”

    屈原默然,知道近日来他推行变法,拿了几个贪腐无能、败坏国政的公族子弟试法,必是有人告到了昭阳面前,脑海中忽然想起芈月“被换掉的栋梁一定会不开心的”之言,心中暗叹,只换掉几个无能之人,便是这般,异日变法当真推行到权臣能员的头上,只怕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口中却对昭阳道:“若是朝臣贪腐无能,败坏国家呢?难道也要坐视不管吗?”

    昭阳的手指着他,点了几下又放下,叹息道:“屈子,屈子,我要怎么说你才能够明白呢?如今朝堂上,一半重臣都出自屈、昭、景三家,剩下的那些,还有一半依旧是出自芈姓分支,其余非芈姓之臣,不过十之二三。这国就是家,家就是国,变法,是国事,更是芈姓的家事啊……”

    屈原忽然道:“那大王呢?大王的存在又算得了什么?”

    昭阳见他倔强,无奈地道:“事缓则圆啊。慢慢来,没有什么事是可以一蹴而就的。”

    屈原本是跪坐,此时却挺身跪直,道:“我欲往北方五国出使,请令尹允准。”

    昭阳惊诧地道:“你这是何意?”

    屈原道:“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令尹有今日片言决政的气势,乃令尹平生沙场浴血而得。大王若不曾在文治武功上获得功绩威望,而推行变法,只怕处处为人所制。我欲出使北方五国,为大王达成合纵之功。如此,大王挟此威望,便能更好地推行变法。令尹以为如何?”

    昭阳似不曾认识屈原一般,将他重新上下打量一番,才叹道:“屈子既有此忠心,老夫佩服。你去吧,朝中自有我在,纵不能进一步推行变法,却也不会让变法倒退。”

    屈原拱手,一揖到底,道:“多谢令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