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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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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不到一天的时间里, 各种录音、口供、物证……不停地汇集到周觉山这里。

    所有的证据加在一起, 已经足够确认来人是胡一德没错。

    他擅离军区。

    蓄意谋杀军中高级将领。

    私下勾结克钦独立军, 引发内乱, 谎报军情, 混淆视听, 误导大众……

    以上样样罪名都够他吃一碗牢饭,甚至当场枪决也不为过。

    但是事情的关键在于……

    要如何证明胡一德本人与这起突如其来的爆-炸事件存在着最直接的指挥作战联系。

    不管怎么说, 胡一德毕竟是少将军衔, 如果找不到关键性证据,仅凭周觉山一家之言恐怕难以服众。况且周觉山心知肚明,自己的出现其实早已破坏了南掸邦军内原有的阶级秩序……一些幕后势力推手都在费尽心思地控制他, 以免他权势愈做愈大。

    再加上南掸邦首席部长吴四民那人对胡一德一向是信任有加, 如果只凭擅离军区一条, 吴四民未必会肯同意办了胡一德, 或者顶多关他两天再找个借口放出来……

    ——而这些都不是周觉山真正想看见的。

    ……

    赶尽就要杀绝。

    ……

    斩草就要除根。

    既然胡一德敢先动了手,那他就必须要让这个家伙再绝无任何生还的可能性……

    傍晚时分,岚雾缥缈。周觉山手肘撑在桌面上,手指交叠在一起, 拇指尖轻轻地划过自己一侧的眉骨,渐渐地陷入深思……

    ……

    五分钟后, 倏尔。

    “哎, 你说, 你是不是偷摘了我们家的菜!”

    一道陌生且清亮的声音传入耳中,嗓音稚嫩,用的是朴素的掸族方言,前鼻音很重。

    “No~~~”

    这个声音倒是有几分熟悉。

    思绪被打断……

    周觉山捏捏眉心,起身,他拨开后窗的竹帘,沉眸望向窗外,不远处,两道一大一小的身影正沿着屋后的车道线一前一后地走着。

    在思步伐轻盈,她穿着一条浅色的碎花长裙,迎着风,扎着一个清爽俏皮的马尾辫,手里捏着一小束白色的鲜花。

    她身后,跟着一个又瘦又小的小女孩。女孩子年纪不大,但脾气不小,她双手叉腰,仰头瞪着在思,一脸的傲气。

    “哎,中国人,我学过英语的,你别想糊弄我。你看你手里面拿的明明就是我们家辣椒结的花!”

    整个村子里就只有她们家才种辣椒,白色花很漂亮的,这两天军队进驻,全村戒严不能外出,她敢肯定,这女人手里的小白花,就是她们家辣椒结下的。

    “……”

    在思耸肩,不以为然。

    这个小女孩儿从村口一路跟过来,不依不饶,起码有五分钟了……

    她看看四周,确认没人。

    她转身,弯腰,摸了摸身后小女孩的脑袋,“It’s the white jas-mine,bigger than capsicum flower,can u find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hem?I swear,I didn’t steal anything。”

    (这是白茉莉,比辣椒花大一点。你能看出来这二者的区别吗?我发誓,我没有偷过任何东西。)

    “啊……妈……救命……这个女人竟然摸我的头!!”

    “……”

    小女孩突然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像疯了似的跑远。

    在思怔住,眨眼。

    半晌过去,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悬在半空的手掌,有些不好意思。

    她一时忘了,摸头是缅甸人的禁忌。心想着道歉,可那小女孩实在是跑得太快,一溜烟儿的工夫,就已经没影儿了。

    可这花真的不是她偷的……

    她站直,用手指捋了捋花瓣和骨朵,数了数个数,转头,无意间撞上了一双深郁的眼眸。

    “……”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

    周觉山身体倚在墙边,双手端在胸前,岿然不动,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良久,他低头,从兜里摸出来一包香烟和一枚打火机。

    他手指修长,骨节清晰分明,动作干脆,随意地从盒里抽出一根夹在两指之间,右手拇指用力地摩擦了两下打火机的滑轮,点燃,眯眼,深吸了一口。

    火光下,棱角分明的侧脸更显得有些刚硬英气,一缕浅白色的烟雾慢慢地飘散开来……

    在思掖了一下耳朵边的碎发,低头,静静地从他身边走过。

    周觉山斜眼瞥她一眼,“没什么想和我说的?”

    她立即回道。

    “我没偷,花是我在村里的枯井旁边摘来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

    在思怔然地停下脚步,回头,一道高大的身形忽然从背后袭来。周觉山搂住她的腰,低头,用鼻尖缓缓地滑过她白皙纤细的脖颈。

    “你今天一天都跑哪儿去了。”

    除了起床时的一瞥,他今天一整天都再没有见过她的影子。

    “……”

    在思霎时脸红,用手臂推了他两下,没推开。“我,我就在村子里面转转。”

    “不是又要逃跑?”

    “不是。”

    她长记性了,她答应过他自己短期内不会再乱跑,那就是承诺,她不会再违背了。

    再说军队也在这里,全村戒严,连普通村民出入都很困难,她又能跑到哪儿去。而且她手上的伤还没好,河对面又有敌人虎视眈眈,她就是再傻,也不会挑这个时机离开他吧……

    “那这衣服又是从哪儿来的?”

    周觉山吻住她的脖颈,示意她往下看看。从他这个角度俯视下去,一览无余,她这条裙子简直是暴-露得不能再暴-露了。

    在思才不想看,她别过脸,将茉莉花挡在了胸口。周觉山轻笑一声,捏住了她的下巴。

    “说。”

    他有权利知道她的一切动向。

    在思不吭声,他作势要吻。

    “我从村长的老婆那里借的。”她捂着嘴,心有余悸地望着他。

    今天一早,她闲着没事儿,就在附近逛逛,偶遇到村长的老婆在晒被子,那女人进过城,会说一点汉语,在思就跟她简单地闲聊了几句。谁曾想,她知道她是周觉山带来的人之后,就拼命地要给她送首饰和衣服,在思哪敢要啊,几番拒绝,最后只收下了一块浅色的碎花布料……

    “这原本不是个裙子,是块布,我管你们医疗队的护士要了几条橡皮筋,拿针线缝了几圈,就变成波西米亚长裙了。”

    “……”

    周觉山忍俊不禁,嗤笑一声。也没有管她到底会不会有借有还,“人才……我发现你在这村子里面生活的还挺不错啊。”

    不到两天的时间,人脉、资源,就全都摸透了。

    再给她一段时间,她是不是就能搞一个演讲,竞选村长了?

    在思眨眼,也甜甜地浅笑了一下,她心忖道,自己好歹也是个记者啊,出门在外,靠的就是脸皮和独立生存能力。

    “我,艰苦奋斗啊……”

    不在困境中重生,就在困境中灭亡……不管怎么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周觉山轻轻地点头,表示由衷地赞同,“你这么聪明,不如帮我个忙?”

    “什么?”

    在思侧头看他,周觉山眯眼歪头看窗外,暗示她隔墙有耳。

    在思眼波微动,大概明白过来,她轻轻地碰了碰周觉山的手背,他松开她,她走到屋里的水缸旁,舀出了一盆清水。

    屋里有一个常年废置的灶台,她将水添进去,点火,水一点点地沸腾,水声与火声交织在一起,杂音不断,渐渐地能掩盖住一些正常人说话的声音。

    她转身看他。

    周觉山走到她面前,一把抱起,将她放到了自己办公的桌案上。

    两个人近在咫尺,他将薄唇贴在她耳畔,两条手臂撑在她身侧,低声道,“有关于胡一德这个人……国外的战地记者,有什么幕后资料能跟我分享一下?”

    “……”

    他一动不动,拢着眉,就好像半垛城墙一样竖在那里。

    “2003年3月4日上午10点左右,南掸邦军2000地面部队在多架战斗机和武装直升机及105、120等重炮的火力掩护下,突然向邦瓦战区的克钦独立军第18营据点发动猛攻。总指挥胡一德……”

    “2004年4月22日晚上5点左右,南掸邦军突然出动三个营的兵力,进攻拉扎外围南山央的克钦阵地,双方激烈交火。总指挥胡一德……”

    “2005年6月7日上午8点左右,南掸邦军第63团在罗普地区突袭克钦独立军第26营的部队,当天,至少有五个步兵营同时参与了此番的攻势。总指挥胡一德……”

    苗伦不懂汉语,探头看看。

    “团长,对不对呀?”

    “嗯。”

    周觉山敛眉,霍地将日记本阖上,他支开苗伦,关门,转身往二楼的房间走去。

    没曾想,这日记本比他想象中的有用。

    虽然从稚嫩的笔迹里能感受得到记录这本日记的人当时年纪还很小,没有辨别是非真假的基本能力,但是好在记录基本全面,一些战争事件复述得也还算准确详实。

    思及此,他不禁要联想到自己现在所处的这个国家存在的一个很让人困扰的问题——其实缅甸的落后不仅体现在经济发展方面,文化、制度与管理更是如此。这里不重视文字记录,不重视历史,不重视法律,更不懂得什么键入信息或者资料存档与调取。

    他想在军库里找一份胡一德的历史档案都如同大海捞针,而现在有了眼前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日记本,倒是恰恰帮了他一个大忙。

    楼上,四下里悄无声息。

    床上的女人还在熟睡。

    周觉山走过去,跨坐到床边,背对着她。他两只手肘抵在膝盖上方,身体微微地前倾,用指尖随意地拨弄着旧色的纸页。

    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这日记本有年头了,旧成这样,说明她没有撒谎。

    思忖间,他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烟。

    晚风吹拂,他安稳地坐着,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细长的香烟,单手挑开打火机的盖子,将香烟凑了过去,须臾间,猩红的火光照亮了他大半边脸,夜里光影摇曳,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了一口轻白的烟圈。

    “对不起。”

    不出意料,回答他的是一片索然无味的寂静。

    在思一动不动,睡得很沉,她好像身心俱疲,睡觉时,眉头还紧紧地蹙在一起。

    周觉山回头,有些不忍地望了她一眼。在这样的条件下生活,朝不保夕,这一夜似乎已经是最平静的状态。

    他想了想,拿起日记本,将诺大的卧室留给了在思一个人。

    ……军靴声缓缓地踱步而下,惊醒了一路昏睡的哨兵。

    “团长……”

    “睡你们的。”

    他步速很快,大步流星地走下楼梯,面前是通往村口的马路,他沿路走着,街边原本漆黑一片的小屋很快便一个两个地亮了起来。

    手电筒的光亮就是路灯,他点了点手里的香烟,烟灰沿着街边掉了一路,不多时,上百只高伏的手电筒顺着窗缝照了出来,周觉山不以为意,很快便拐进了一个破旧的竹棚里面。

    竹棚里全都是伤兵,一群人看见他都惊了。

    周觉山视若无睹,扔掉烟,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

    枕着自己的手臂。

    闭眼,睡了。

    .

    翌日,清晨苏醒。

    乡野里空气清新,山谷中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在思在迷蒙中睁眼,隐约看到了一道很是熟悉的身影。

    短发,身形微胖……

    “康嫂?”

    “哎呀!在思小姐!你醒了!我听说你的手受伤了,怎么样,严不严重?”

    一桌子的饭菜刚刚摆好,康嫂见她醒了,立刻喜笑颜开地凑了过来,她端起了一盆清水和药片过来,二话不说就要拆在思手上的纱布。

    在思怔住,睫毛霎动,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

    门外,一道清瘦的身影拄着一根拐杖,背对着二人,低着头,帮在思和康嫂之间做起了翻译。

    “She arrived this morning。”

    (她是今早来的。)

    在思望去,眼前一亮,竟然是汤文……

    “Why?”

    (康嫂怎么会来?)

    在思心想,她们不是再等两天就回南掸邦军区了吗?让康嫂现在过来……那一来一回多麻烦啊。

    汤文抿唇,耸了下肩膀,“这你得问我们团长。”

    “是周觉山让她来的?”

    “嗯,康嫂是军区的首席部长安排给团长的,在南掸邦军区,除了部长和团长本人,没人能指使得动她。”汤文虽然顶着一个军人身份,但在私下里都得对康嫂客气两分。

    “……”

    在思点头,若有所思……她又瞥了一眼眼前的中年女人,对方轻手轻脚,正在小心翼翼地帮她拆开手心上的纱布。

    她莞尔,“康嫂……”

    “嗯?”认识了一段时间,康嫂已经能听懂在思叫她的名字。

    康嫂低着头,一门心思地拆纱布。

    在思想了想,碰了碰她的肩膀,比手画脚,努力地尝试着用自己直接跟康嫂沟通,“周觉山叫你过来,为了什么事儿啊?”

    康嫂没懂,回头看汤文。

    紧接着,那二人便用缅甸语对话了一番……

    在思听懂了,但她不能表现出来,为了演戏逼真,她还是得假装不懂,直到汤文替她全翻译完,再伪造出一番恍然大悟。

    “你,你……”

    康嫂一脸认真,一个人劲儿地比划,用手指指着在思。

    “这里条件艰苦,我们团长叫她过来照顾你。”

    汤文用英语翻译给在思时,还刻意强调,是“周团长今天凌晨临时下达的决定”。

    “嗯……这样啊……”

    在思眼波微动。

    汤文继续说道,“我也是被团长叫来的,团长怕你们俩互相听不懂,没法聊天,所以才让我来做个翻译。”

    “嗯。”

    在思点头。

    她稍稍地抿了一下嘴唇,莫名地,她有点儿想笑。

    脑海里还隐约地能浮现出周觉山昨天她跟对峙得互不相让的场景,他昨晚一晚没回来,她还以为他气还没消,这样看来……他应该是看到了她的字条也拿到了日记,所以都消气了吧……

    派一个佣人来照顾她,又派一个同龄人负责来跟她聊天,这待遇是不是突然转换得有点太好了……

    “那,你们周团长人呢?”

    她是不是该谢谢他……

    “他去克钦了。”

    “他去克钦了?!!”

    在思紧张地一下子从床上站了起来,头撞到了房梁,疼得不行,可她也没来得及吭声,仓促地穿了鞋,跑到汤文的面前。

    “怎么回事?你说的是真的?他怎么会去克钦?”

    什么时候决定的?怎么会下这种决定?周觉山不是心知有诈吗……他不是说等到伤兵都好得差不多了就直接回南掸邦军区不去克钦了吗……换做是胡一德的立场,第一次没有成功除掉他,那现在岂不是更巴不得让他在路上归西?在思不懂……他为什么还要去克钦?万一路上再遇到危险怎么办,难道他就真的那么自信自负,坚信自己一定不会出事吗?

    汤文腿脚不方便,倚着门板站着,倒是一派镇定,“完成任务而已,这是团长的工作。”

    他是伤兵,不能去,不然他肯定也会跟去的。

    “……”

    在思怅然,缓缓地点头,转而又快速地摇头,“那……那他为什么都不提前说一声?”

    这么大的一件事,好歹要知会一声,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说不清原因的,她为什么会这么担心他,她为什么好怕他这一去就回不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