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重生之都市仙尊花娇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复兴文学 www.fx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38.杀手

    塔娜想上床,被我一脚踢下去了。

    她猫一样蜷在地毯上,做出一副特别可怜的样子。她说:“我不愿意想什么事情了,我想不了那么多,我要睡了。”

    但她一直没有睡着,即将成为麦其土司那家伙也没有来看他的情人。楼上的经堂里,喇嘛们诵经的声音嗡嗡地响着,像是从头顶淌过的一条幽暗河流。牛皮鼓和铜钹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着,像是河上一朵又一朵浪花。这片土地上每出点什么事情,僧人们就要忙乎一阵了。要是世界一件坏事都不发生,神职人员就不会存在了。但他们从不为生存担心,因为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不好的事情不断发生。

    我对塔娜说:“睡吧,土司们今天晚上有事做,不会来找你了。”

    塔娜的身子在地毯上蜷成一团,只把头抬起来,那样子又叫我想起了蛇。这条美丽的蛇她对我说:“你为什么总要使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受到伤害?”她做出的样子是那么楚楚动人,连我都要相信她是十分无辜的了。我不能再和她说话,再说,犯下过错的人,就不是她,而是我了。

    我开口说话是一个错误,不说话时,我还有些力量。一开口和这些聪明人说话,就处于下风了。我及时吸取教训,用被子把头蒙起来,不再说话了。睡了一会,我好像梦见自己当上了土司。后来,又梦见了地震的情景。梦见整个官寨在大地隆隆的震荡里,给笼罩在一大股烟尘里,烟尘散尽时,官寨已不复存在了。我醒来,出了一点汗。我出去撒尿。过去,我是由侍女服侍着把尿撒在铜壶里。自从跟茸贡土司美丽的女儿一起睡觉后,就再没有在屋子里撒过尿了。她要我上厕所。半夜起来,到屋子外面走上一遭,听自己弄出下雨一样的声音,看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也很好。晚上,就是没有月亮和星星,河水也会闪现出若有若无的沉沉光芒。从麦其土司宣布逊位那一天,我就再不去厕所了。我是个傻子,不必要依着聪明人的规矩行事。这天晚上也是一样,我走出房门,对着楼梯栏杆间的缝子就尿开了,过了好一会儿,楼下的石板地上才响起有人鼓掌一样的声音。我提起了裤子,尿还在石板上响了一会儿。我没有立即回屋里去,而是在夜深人静的半夜里,楼上楼下走了一遭。

    不是我要走,是身上那件紫色衣服推着我走。我还看见了那个杀手。他在官寨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已经好多天了。这时,他正站在土司窗前。我的脚步声把他吓跑了。他慌乱的脚步声又把土司惊醒了。土司提着手枪从屋里冲出来,冲着杀手的背影放了一枪。他看见我站在不远处,又举起枪来,对准了我。我一动不动,当他的枪靶。想不到他惊恐地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好多的窗口都亮起了灯。人们开门从屋里出来,大少爷也提着枪从屋里跑出来。土司被人扶起来,他又站起来,抖抖索索的手指向我。我想,他要和聪明儿子杀死我了。哥哥却像是怎么都看不见我。越来越多的人拥出屋子,把倍受惊吓的土司围了起来。

    还是长话短说吧。

    父亲把我看成了一个被他下令杀死的家伙。这是因为我身上那件紫色衣裳的缘故。

    从行刑人家里穿来的紫色衣服使他把我看成了一个死去多年的人,一个鬼。大多数罪人临刑时,都已经向土司家的律法屈服了,但这个紫衣人没有。他的灵魂便不去轮回,固执地留在了麦其家的土地上,等待机会。紫衣人是幸运的。麦其家的傻瓜儿子给了他机会,一个很好的机会。麦其土司看见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被他杀死的人。土司杀人时并不害怕,当他看到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站在月光下面,就十分惊恐了。

    他们闹哄哄折腾一阵,就回屋去睡了。

    塔娜真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屋子外面吵翻了天,她就不出去看上一眼,而趁我出去,爬上床睡了。现在,轮到我不知该不该上床了。塔娜看我进退无据的样子,说:“没有关系,你也上来吧。”

    我也就像真的没什么关系一样,爬上床,在她身边躺下了。这一夜就差不多过去了。

    早上,要是想和大家都见上一面,就必须到餐室去。我去了。父亲头上包着一块绸巾,昨天晚上,他把自己的脑袋碰伤了。他对聪明的儿子说:“想想吧,怎么会一下就发生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

    大少爷没有说话,专心对付面前的食物。

    土司又对两个太太说:“我是不是犯了一个错误。”

    央宗从来都不说什么。

    母亲想了想,说:“这个我不知道,但要告诉你的儿子,不是当了土司就什么都能做。”

    塔娜明白是指她和哥哥的事情,马上给食物噎住了。她没想到麦其家的人会如此坦率地谈论家里的丑事。她对我母亲说:“求求你,太太。”

    “我已经诅咒了你,我们看看你能不能当上新土司的太太吧。”母亲又问我:“你不想干点什么吗?我的儿子。”

    我摇了摇头。

    父亲呻吟了一声,说:“不要再说了,我老了,一天不如一天。你们总不会要我死在逊位之前吧?”

    哥哥笑着对父亲说:“你要是担心这个,不如早一点正式把权力交给我。”

    土司呻吟着说:“我为什么会看见死去的人呢?”

    哥哥说:“可能他们喜欢你。”

    我对父亲说:“你看见的是我。”

    他对我有些难为情地笑笑,说:“你是笑我连人都认不准了吗?”

    和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多谈什么真是枉费心机,我站起身,故意在土司面前抻抻紫红衣服,但他视而不见。他对下人们说:“你们扶我回房里去吧,我想回去了。”

    “记住这个日子,土司不会再出来了。”人们都散去后,书记官从角落里站起来,盯着我,他的眼睛这样对我说。

    我说:“这么快,你就好了。”

    他脸上还带着痛苦的表情,他的眼睛却说:“这是不能离开的时候,有大事发生的时候。”他拿着我送他的本子和笔走到门口,又看了我一眼:“记住,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书记官没有说错,从这一天起,土司就再也没有出过他的房间了。翁波意西口里还有舌头时,我问过他历史是什么。他告诉我,历史就是从昨天知道今天和明天的学问。我说,那不是喇嘛们的学问吗?他说,不是占卜,不是求神问卦。我相信他。麦其土司再没有出门了。白天,他睡觉。晚上,一整夜一整夜,他的窗口都亮着灯光。侍女们出出进进,没有稍稍停息一下的时候。两个太太偶尔去看看他,我一次也没有去过,他的继承人也是一样。有时,我半夜起来撒完尿,站在星光下看着侍女们进进出出,我想,父亲是病了。他病得真是奇怪,需要那么多水,侍女们川流不息,从楼下厨房里取来一盆又一盆热水。热水端进房里不久,就冷了。一冷就要倒掉,静夜里,一盆盆水不断从高楼上泼出去,跌散在楼下的石板地上,那响声真有点惊心动魄。

    我高兴地看到,我不忠实的妻子害怕这声音。一盆水在地上哗啦一声溅开时,她的身子禁不住要抖索一下,就是在梦里也是一样。每到这时候,我就叫她不要害怕。她说:“我害怕什么?我什么都不害怕。”

    “我不知道你害怕什么,但我知道你害怕。”

    “你这个傻子。”她骂道,但声音里却很有些妩媚的味道了。

    我出去撒尿时,还穿着那件紫色的受刑而死的人的衣裳。要问我为什么喜欢这件衣裳,因为这段时间我也像落在了行刑人手里,觉得日子难过。

    听惯了侍女们惊心动魄的泼水声,我撒尿到楼下的声音根本就不算什么。不知又过了多少日子,冬天过去,差不多又要到春天了。这天半夜,我起来时,天上的银河,像条正在苏醒的巨龙,慢慢转动着身子。这条龙在季节变换时,总要把身子稍稍换个方向。银河的流转很慢很慢,一个两个晚上看不出多大变化。我开始撒尿了,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听见。听不到声音,我就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尿出来了。要是不能肯定这一点,我就没有办法回去使自己再次入睡。

    楼下,高大的寨子把来自夜空的亮光都遮住了,我趴在地上,狗一样用鼻子寻找尿的味道。和狗不一样的是,它们翕动鼻翼东嗅西嗅时,是寻找伙伴的味道,而我却在找自己的味道。我终于找到了。我确实是尿了,只是护理病中土司的下人们倒水的声音太大太猛,把我排泄的声音压过了。我放心地吐一口长气,直起身来,准备上楼。就在这时,一大盆水从天而降,落在了我头上,我觉得自己被温热的东西重重打倒在地,然后,才听见惊心动魄的一声响亮。

    我大叫一声,倒在地上。许多人从土司房里向楼下冲来,而在我的房间,连点着的灯都熄掉了,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声息。可能,我那个不忠实的女人又跑到大少爷房里去了。

    下人们把我扶进土司的房间,脱掉了一直穿在身上的紫色衣裳。这回,我没有办法抗拒他们。因为,紫色衣服上已结上一层薄冰了。我没有想到的是,塔娜也从屋外进来了。

    她说:“我下楼找了一圈,你干什么去了?”

    我狗一样翕动着鼻翼,说:“尿。”

    大家都笑了。

    这次,塔娜没有笑,她卷起地上那件紫色衣服,从窗口扔了出去。我好像听到濒死的人一声绝望的叫喊,好像看到一个人的灵魂像一面旗帜,像那件紫色衣服一样,在严冬半夜的冷风里展开了。塔娜对屋子里的人说:“他本来没有这么傻,这件衣服把他变傻了。”

    在我心里,又一次涌起了对她的爱,是的,从开始时我就知道,她是那么漂亮,举世无双,所以,不管她犯下什么过错,只要肯回心转意,我都会原谅她的。

    土司突然说话了:“孩子们,我高兴看到你们这个样子。”

    想想吧,自从那次早餐以来,我还从没有见过他呢。他还没有传位给我哥哥,也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变得老态龙钟,更没有病入膏肓。是的,他老了,头发白了,但也仅此而已。他的脸比过去胖,也比过去白了。过去,他有一张坚定果敢的男人的脸,现在,这张脸却像一个婆婆。惟一可以肯定他有病,或者说,他使自己相信有病的方法就是,差不多浑身上下,都敷上了热毛巾。他身上几乎没穿什么东西,但都给一条又一条热毛巾捂住了,整个人热气腾腾。

    父亲用比病人还像病人的嗓门对我说:“过来,到你父亲床边来。”

    我过去坐在他跟前,发现他的床改造过了。以前,土司的床是多少有些高度的,他们把床脚锯掉了一些,变成了一个矮榻。并且从屋子一角搬到了中间。

    父亲抬起手,有两三条毛巾落到了地上。他把软绵绵的手放在我的头上,说:“是我叫你吃亏了,儿子。”他又招手叫塔娜过来,塔娜一过来就跪下了,父亲说,“你们什么时候想回到边界上去就回去吧,那是你们的地方。我把那个地方和十个寨子当成结婚礼物送给你们。”父亲要我保证在他死后,不对新的麦其土司发动进攻。

    塔娜说:“要是他进攻我们呢?”

    父亲把搭在额头上的热毛巾拿掉:“那就要看我的小儿子是不是真正的傻子了。”

    麦其土司还对塔娜说:“更要看你真正喜欢的是我哪一个儿子。”

    塔娜把头低下。

    父亲笑了,对我说:“你妻子的美貌举世无双。”说完这句话,父亲打了个中气很足的喷嚏。说话时,他身上有些热敷变凉了。我和塔娜从他身边退开,侍女们又围了上去。父亲挥挥手,我们就退出了房子。回到自己的屋子,上床的时候,楼下又响起了惊心动魄的泼水声。

    塔娜滚到了我的怀里,说:“天啊,你终于脱掉了那件古怪的衣服。”

    是的,那件紫色衣服离开了,我难免有点茫然若失的感觉。塔娜又说:“你不恨我吗?”

    我真的不恨她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脱去了附着冤魂的衣服。土司家的傻瓜儿子和他妻子好久都没有亲热过了。所以,她滚到我怀里时,便抵消了那种茫然若失的感觉。我要了塔娜。带着爱和仇恨给我的所有力量与猛烈,占有了她。这女人可不为自己的过错感到不安。她在床上放肆地大叫,过足了瘾,便光着身子蜷在我怀里睡着了。就像她从来没有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投入到别的男人——而这个男人恰好又是我的哥哥和对手——怀里一样。她睡着了,平平稳稳地呼吸着。

    我努力要清楚地想想女人是个什么东西,但脑子满满当当,再也装不进什么东西了。我摇摇塔娜:“你睡着了吗?”

    她笑了,说:“我没有睡着。”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在麦其土司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你真愿意跟我回去吗?”

    “你真是个傻子,我不是你的妻子吗?当初不是你一定要娶我吗?”

    “可是……你……和……”

    “和你哥哥,对吗?”

    “对。”我艰难地说。

    她笑了,并用十分天真的口吻问我:“难道我不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吗?男人们总是要打我的主意的。总会有个男人,在什么时候打动我的。”

    面对如此的天真坦率,我还有什么话说。

    她还说:“我不是还爱你吗?”

    这么一个美丽的女人跟就要当上土司的聪明人睡过觉后还爱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塔娜说:“你还不想睡吗?这回我真的要睡了。”

    说完,她转过身去就睡着了。我也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那件紫色衣服出现在我眼前。我闭着眼睛,它在那里,我睁开眼睛,它还是在那里。我看到它被塔娜从窗口扔出去时,在风中像旗子一样展开了。衣服被水淋湿了,所以,刚刚展开就冻住了。它(他?她?)就那样硬邦邦地坠落下去。下面,有一个人正等着。或者说,正好有一个人在下面,衣服便蒙在了他的头上。这个人挣扎了一阵,这件冻硬了的衣服又粘在他身上了。

    我看到了他的脸,这是一张我认识的脸。

    他就是那个杀手。

    他到达麦其家的官寨已经好几个月了,还没有下手,看来,他是因为缺乏足够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