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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红尘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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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致深出川会晤临时大总统, 谭青麟很快也电告全国,再次表达对临时政府的支持和对徐致深出川行动的欢迎。几天后,在总统的见证下, 徐谭齐聚南方, 三方会晤, 随后发表声明, 决定共同出兵北上,以对抗张系的逆施倒行。

    徐谭这个共同声明的发表, 给全国的倒张运动犹如注入了一支强心针, 形势很快就发生了变化。几场中原大战后,张效年接连丢失了原本控制在他手中的豫皖两省,退到山东河北。倒张形势逆转, 一片大好,全国为之振奋,报章上每天都有关于徐将军指挥有道, 川军作战英勇的各种报道,徐致深俨然成为了这场护国战争的英雄象征。

    外面,护国战争轰轰烈烈进行着, 甄朱除了每天关注报纸电台的新闻,也并没有闲着。比起京津沪等地,四川的新式教育开展的相对迟滞, 尤其是女学生的入学情况更是落后。在成都和重庆, 针对普通民众阶层开设有新科目的女子学堂也是寥寥无几, 何况, 即便有学堂,肯送女孩子来上学的家庭也是不多,课堂里经常坐不满人,更不用说其它地方了。

    她现在的身份能助她做许多想做的事情。她约见教育局长,要求兴办推广新式学校,资金部分由财政拨款,部分自己募捐,想方设法采取措施,鼓励民众送适龄女孩入校上学,为了起到宣传推广的效果,还亲自到女校为学生们教授英语,到公开场合发表演讲,鼓动舆论。在她的不懈努力之下,几个月后,成都重庆已有的几所女子学校里,入学率全满,甚至破天荒地出现了座位不够的喜人现象,筹款募捐也进行的十分顺利。

    说到底,她如此忙忙碌碌,虽也是为了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公益之事,但更多的,或许还是为了好让自己可以不被徒劳的牵挂和担心所占有。就这样不知不觉,时间又过去了几个月,将近年底,因为过年,加上徐老太的周年祭,她收拾了行李,预备明天动身回长义县,晚上东西都收拾好了,趴在床上,又翻出徐致深前些天写给自己的那封信,正在反复看着,床头电话响了起来。

    她有一种预感,一定是徐致深打来的,心口一跳,立刻接了起来。

    他出川已经小半年,这段时间里,烽火不绝,他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拔动军队,戎马倥偬,但不管怎么忙,隔断时间,总会给她打个电话。

    每每接到他的电话,哪怕只是几句话,对于甄朱来说,也是个极大的欢喜和安慰,和他通完话的接下来几天,她心情就会很好,做事也更有干劲。

    但最大的惊喜,还是前几天收到的来自于他的一封信。

    信不过寥寥几句而已,仿佛在和她聊天。

    他说:“夜半醒来,甚念卿卿,因临时电话线路中断,电话不通,遂提笔写信,写完自读,满篇肉麻,恐怕卿卿过后作为证据嘲笑,不予寄出,扣下了。等下回见面,若卿卿表现叫我满意,再视满意程度,说部分或完全给你听。”

    就是这封半是满含思念,半带一正本经和她调情的信,让甄朱反复看了无数遍,幻想他半夜爬起来给自己写这封信时的样子,怦然心跳,整个人都酥软成了一片。

    “是我。在做什么呢?”果然,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低沉的声音。

    她立刻笑了,抱着电话翻了个身,仰在枕上:“你猜。”

    他猜了好几样,自然都是错的,甄朱正要开口,他慢吞吞地啊了一声:“我知道了!你是在看我写给你的那封信。”

    甄朱哼了一声:“你这人太坏了,知道我好奇心重,还故意勾引我!我要你现在就念给我听。”

    那头仿佛在笑,笑声沉闷,又隐隐似是带了点惬意:“我一向言出必行,你是知道的,想听我信里写了什么,等我回来,和你见了面……”

    声音顿住了,耳畔只传来他一下一下的呼吸之声。

    仿佛他就在耳畔,耳鬓厮磨着,甄朱耳朵尖慢慢发热,脸庞也悄悄地爬上了红晕。

    “我不在,你有想我吗?”

    片刻后,她听到他低低地问。

    她轻轻嗯了一声。

    “怎么想?”

    “想你想的半夜睡不着……”

    他沉默了片刻,低低地叹了口气,声音喑哑:“我也是……”

    “你什么时候能打完仗回来?我要你把那封信读给我听……我想听……”她用恳求的语调,柔柔地说道。

    他笑了起来:“我岂敢不遵夫人之命?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他的声音转为轻快,停了一停,仿佛在调整情绪,随即说:“没别的事,王副官说明天就送你回县里,我明天也要拔军,接下来有一场大仗,联系可能不便,所以趁着今晚和你说一声,到家后没别事的话,过了年不必再特意回这里了,免得路上来回辛苦,因我大概很快就能回了。多则个把月,要是顺利,用不了一个月吧,战事应该就能结束了。张效年部队节节败退,我与谭现在分两路追击,等按计划围合,同时进攻,打完这一场,张必溃败无疑。”

    甄朱长长舒了一口气,叮嘱他小心。

    他笑应。两人又说了几句,因他那边军务繁忙,即便是晚上,也随时可能会有电话打进,不好长久占线,预备挂了。

    “等等!”

    甄朱说了声,朝着话筒送了一个吻。

    他那头顿了一顿,柔声道:“晚安,吾爱。”

    ……

    一夜好眠,甄朱第二天早早起身,收拾停当,离成都回往长义县。

    同行的除了王副官,还有一个十人警卫队。路程不算很长,但也不短,因为全程没有通畅的车道,按照计划,乘坐汽车走一半,改水路,再转陆路,全程大概需要四五天。

    王副官行事谨慎,行程安排的也十分周密,前半程顺风顺水,第三天,按照计划,天黑前应当抵达魏县,晚上在县城里过夜的,但因为白天遭遇天气突变,遭遇了大雨,行程被延误,天快黑了,离县城还有几十里的路,今晚铁定是进不了城,只能临时变卦,宿在途经的一个镇子的旅馆里。

    魏县四通八达,路也算是最好,从前清起,这里就是马帮驼队来回的必经之道,商贸一向繁荣,如今虽败落了下去,但往来旅人依旧不少,因为天气的缘故,这晚上,镇口的旅馆人满为患,甄朱一行抵达的时候,原本已经没有空房了。昏暗的油灯里,半老徐娘的老板娘怀里抱着个五六月大的婴儿,靠在油腻腻的柜台上,一边喂着奶,一边厉声斥责过来要占眼睛便宜的无赖住客,看到甄朱一行人进来,就知道是有来头,急忙把哇哇哭的孩子往柜台面上一放,拉了拉衣襟,过来招呼。王副官自然不会说出甄朱督军夫人的身份,只多给了钱,叫务必腾出间最干净的屋子。

    甄朱很快就住进了间原本已经有人的房。那住客起先是不乐意的,多给钱也不肯走,王副官背对着甄朱,露了露枪,对面立刻瘪了,急忙拿了钱,收拾东西就让出了屋。

    王副官和住客交涉的时候,甄朱没看到具体过程,但见这住客态度变得这么快,猜想应该是靠了压迫手段,她本不习惯这做派,但人都已经被赶跑,房子也空了出来,也就作罢,住了进去,草草吃了点热饭食,洗了洗,早早睡了下去。

    房子里有股霉潮味,床硬的不行,外头不时隐隐传来小孩哭闹,或是踢嗒踢嗒走路的声,甄朱起先一直睡不着,后来快半夜,四周彻底安静了下来,困意这才慢慢地袭来。

    朦朦胧胧间,忽然“啪”的一声,夜空里发出一声尖锐的枪响,甄朱一下被惊醒,猛地睁开眼睛。

    “突突突突”,紧接着,是一阵持续的新的枪声,仿佛打在了墙上,前门后门都有。

    整个旅馆,立刻被惊醒了,几乎就在一个眨眼间,喊叫声,小孩的哇哇哭泣声,住客在走廊上无头苍蝇似的跑来跑去的仓皇脚步声。

    乱的如同世界末日。

    “土匪来了——土匪来了——”

    隐隐有人尖声大叫,声音充满了恐惧。

    这段路商旅往来频繁,当地县府的治安一直维持的不错,即便是在从前,也没出过什么事,何况现在,四川被徐致深控制后,他下令各地政府加强组建保安民团,原本有的小股匪徒,早已销声匿迹。

    这是哪里的土匪,深更半夜竟然来到这里?

    “夫人!快醒醒!”

    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甄朱急忙下地,点亮煤油灯,打开了门。

    王副官手里拿着枪,神色略显紧张,说道:“外面来了一帮不明身份的土匪,人数大概有四五十人,全部武装,现在把前后都给堵住了,我已经让弟兄们死守住前后门。夫人不必过于担心,我们也有枪,豁出去命,我们几个也能保证夫人的安全,只要坚持到天亮,土匪就不敢停留,自然会走。”

    他话音刚落,外面就又传来一阵砰砰啪啪的枪战之声,显然是警卫和外头的土匪起了冲突,旅馆里更是乱成了一团。

    “夫人你把门反闩,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我就守在外头。”

    他拿出一把袖珍手.枪,演示了一遍开栓的动作,随即把枪放在她的手上。

    “里面满弹。夫人拿着防身,万一有用。”

    甄朱接了过来,向他说了声“你们小心安全”,按照他的吩咐,将门反栓,慢慢地坐了下去,压下紊乱的心绪,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枪声零落又噼啪了片刻,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但随之就是一声尖叫,接着,外面大堂方向,隐隐传来了哭号之声,再片刻,伴随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甄朱听到那个老板娘哀求的声音响了起来:“军爷!求求你们行行好!外头那些个土匪要的是你们夫人,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无关哪——我做个小本生意不容易,何况里头还这么多口人。我求求你们了,我孩子才几个月大——”

    她似乎带了孩子过来,伴随着她长长短短的哭号声,哇的一下,孩子的哭声也从门缝里传了进来。

    甄朱心跳的厉害,迟疑了下,站了起来,过去打开门,看见老板娘跪在地上,一手抱着手舞足动的孩子,另手死死环着王副官的一条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王副官沉着脸,奋力想要摆脱,但被女人抱的死死,忽然听到身后起了动静,转头,忙道:“夫人不必理睬,进去就是了。”

    老板娘看到甄朱露面,立刻松开了王副官,带着孩子连滚带爬地到了甄朱面前,改而抱住她腿,哭道:“夫人,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吧,外头土匪那么多人,现在把我这小店围住了,眼看就要冲进来了。我是改嫁的,前头那个男人就是死在了土匪手里,这回男人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带着娃娃一起死……哎哟,我活不下去了……”

    她把手里的娃娃放在地上,不停拍地,号个不停。

    王副官显然没了耐心,咔擦一声拨下枪栓,枪口对准了老板娘,怒道:“全部人都集中起来,不要乱跑,不要找死自己出去,死不了你们!知道我们夫人是谁吗?赶紧放手!你再撒泼,我先一枪毙了你!”

    老板娘面露恐惧之色,瑟缩了下,慢慢松开原本拽住甄朱的的那只手,不敢再号,重新抱起娃娃啼哭到底孩子,自己依旧低声也哭个不停。

    甄朱定了定神,示意王副官收枪,问道:“知道那些土匪什么来路吗?”

    王副官起先摇头,迟疑了下,又道:“可能是张效年的人。”

    甄朱沉吟了下。

    “你跟我说实话,弟兄们真的能坚持到天亮?”

    王副官立刻道:“夫人放心,出来前我带了足够的弹药,还有几个响雷。虽然人不多,但弟兄们全是跟着督军一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的,也熟悉这种掩护战,即便以一顶五,也是完全没问题!”

    甄朱微微松了口气,对着地上的老板娘说道:“今晚发生这事,确实是因我而起,很对不住你们。但我没法能像你希望的那样自己出去。刚才你也听到了,你们照这位军爷的吩咐做,坚持到天亮就好了。过后你这里有任何损失,我们负责赔偿。”

    老板娘也是看出来了,想这位不知道什么来头的夫人自己出去成全她,这是没指望了,又见那个副官盯着自己,一脸凶神恶煞,不敢再撒泼,只能自认倒霉,抱起地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娃娃,无可奈何地走了。

    甄朱回了屋里继续等待。

    外面陆陆续续,传来了一阵土匪的喊话之声,接着,又是一阵噼噼啪啪的枪战之声。

    时间过得仿佛的慢,一分一秒的流逝,似都这么的艰难。

    僵持了大约一个小时,到了凌晨两点多的时候,忽然,甄朱听到外面又起了一阵纷乱的尖叫声,鼻息里仿佛也闻到了一缕烟火味道。

    “不好了!土匪放火烧房子了!”

    甄朱大吃一惊,立刻开门跑了出去,迎面看见王副官迎了上来,面带焦色,说道:“夫人,那帮人见打不进来,放火烧房子了!这里不能留了,后院有辆骡车,你上去,我和兄弟们杀出一条道,只能往外硬冲了!”

    甄朱没有片刻的犹豫,立刻随他朝后院飞快跑去。

    对因为自己而给这旅馆和里头这些住客带来的危险,甄朱确实感到心里不安,但没办法。

    她不能落到张效年的手里,尤其是现在这种局面之下。

    她很快到了后院,爬上骡车,按照王副官的叮嘱趴在上面,双手紧紧地抓住把手。

    王副官已放弃前门,将警卫全部调到这里,自己亲自驾车,朝前投出一个炸弹,伴随着一声轰的巨响,墙门倒塌,王副官猛刺了一刀骡子,吃痛的骡不顾惊恐,低头朝前冲出了后门,沿着道路朝前狂奔而去。

    炸弹炸死了两个土匪,剩下的回过神来,高声呼唤同伴,骑马追了上来,从后不断放枪,甄朱趴在车上,不时能感到到流弹从自己身畔呼啸着飞过。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新的枪声,噼噼啪啪,不绝于耳,仿佛又有一群人追了上来,和那帮土匪混战在了一起。

    枪战停止了,土匪死的死,逃的逃,很快不见了踪影。

    王副官渐渐减缓了速度,甄朱从骡车上爬了起来,转头,看见有人骑马追了上来,高声喊道:“没事了!我们是县保卫团的,听到动静赶了过来!土匪死了大半,剩下跑了!没事了!”

    甄朱虽还惊魂未定,却是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一身的冷汗,顾不得擦,转头高兴地道:“王副官!我们安全了!”

    她话音刚落,就见前头那个身影晃了一下,王副官从骡车上一头摔了下去,吃了一惊,急忙下去察看,见他人已经昏迷了过去,肩膀正在不断往外流血,脸色苍白,急忙压住他的伤口,高声叫人。

    很快,那些保安团的人上来了,七手八脚将人抬上骡车止血救治。

    甄朱稍稍定下心神,转向那个走了过来的保安团头目,向他表示谢意。

    这头目三十多岁的样子,相貌十分普通,唯独一双眼睛,看起来颇是有神,对着甄朱,态度十分恭敬,说道:“举手之劳而已。全怪弟兄们来的太迟,才让徐夫人受惊了。虽然土匪散了,但这里还不安全,为夫人安全起见,今夜夫人还是先随我们进县城,好好休息,再给这些弟兄们的伤也治了,明早上路不迟。”

    他这话说的并没毛病,只是甄朱却总觉得哪里仿佛有点不对,迟疑了下,望着这男子,忽然想了起来。

    她从头至尾,就没有说过自己的身份,刚才这些人和那帮土匪激战,应该也不可能有交流自己身份的机会。

    但是这人开口却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和疑似张效年的人是一伙的,要么,就是另外一伙,也是别有用心。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这男子却十分精明,竟仿佛被他看出了甄朱的想法,朝着边上人做了个手势,几支枪立刻对准了甄朱。

    “徐夫人,既然你自己不肯随我走,那就只能委屈夫人,由我带夫人上路了。”

    那人朝甄朱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