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官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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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是场面人,有些事大家心照,并不必说破。乔家即管自己着急上火,可却一直耐到了蕙娘往冲粹园去,才给她送消息,这份尊重,蕙娘心领,她没顾上和权仲白细议转让票号股份的事,而是自己熬了两夜,尽量抽空将乔家送来的账册、手记等诸多资料看了,又特地派人出去,将焦梅寻回,同他漏夜长谈了许久,自己这里决议已定,便一天也不曾耽搁,立刻给乔家送信,把宜春票号经营方的几大巨头,延请到了冲粹园。

    上回乔大爷、李掌柜的过来服软赔罪,毕竟是跌面子的事,乔二爷、乔三爷并没有出面,可这一回股东会晤,乔家人却到得很齐。二爷从罗刹国,三爷从广州特地赶了回来,一见面,三人都有礼物给歪哥,“小少爷周岁大喜,匆匆在当地采办了少许贺礼,二少夫人不要嫌弃。”

    虽说是匆匆采办,但毕竟是票号东家,一出手尽皆不凡,乔大爷给了一对无暇的白玉童子像,这也就罢了,三爷送的是一个纯金质镶嵌珠宝,小得惊人的怀表,“现在西边来的钟表,真是越做越精细了,也不知是如何能造出来这样小的机簧,最要紧走得还准,又不怕摔打,给小少爷留着玩吧。”

    可最名贵的,还要数二爷送的一个遍镶金刚石珠宝盒,里头拿红丝绒做了垫子,放了有一把孔雀羽宝石扇,还有一对辉煌无暇的金刚石耳坠,这与其说是送给歪哥,倒不如说是孝敬给蕙娘的珍奇宝物了。即使以蕙娘眼界,亦不由啧啧称奇,“都说罗刹国是苦寒之地,同我们大秦无法相比,从这柄扇子来看,当地工匠的手艺,却赶得上我们大秦了。”

    “这也都是十几年间的变化。”乔二爷乔门达一脸风霜之色,虽说身家巨万,可从脸上那两坨朴朴实实的红斑来看,几乎就像是个北地随处可见的农民。他和三老爷乔门宇一北一南,长期在北边各大城市行走,筹办、推进票号分柜的设立,老西儿的生意二十多年前就做到了罗刹国,十多年前,宜春票号在大秦和罗刹国交界的海参崴就有了分柜,这几年在罗刹国境内克里姆林堡都有了分号。“他们那个新皇帝,很能干!东征西讨、战无不胜,如今罗刹国也迁都了,新都城集中了泰西之地各种奇珍异宝,繁华处虽还不比咱们北平城,可却也差不大远了。”

    李总柜也送了歪哥一个碧玉宝石珠子的小算盘,用料自然比不上乔二爷的礼物,可胜在做工奇巧,宝石珠子全都琢磨得圆润光滑,上下拨动毫无滞涩,他还问蕙娘,“小少爷抓周了没有?这可是件大事,要还没办,这个小算盘,倒能放在里头,也算是增点趣味吧,瞧着也算体面。”

    “办过了,这孩子什么都要。”蕙娘笑着说,“从官印到书本,连胭脂盒都往怀里塞,这囫囵一搂,谁也分不出他喜欢什么,重来了几次,最后还是选了国公爷贴身常带着的一个小印,老爷子欢喜得很,当场就把印赏给他了。这会正在他贴身荷包里收着呢。”

    这样的小事,蕙娘自然不必说谎,而歪哥能得到国公爷的贴身小印,意义就又不止于抓周本身了,几个大佬对视了一眼,都隐隐露出喜色,乔门宇笑道,“孩子有出息,最高兴的还是做娘的,我们这里以茶代酒,恭喜二少夫人。”

    大家客气了一番,乔门冬又小心翼翼地问蕙娘,“只是这开门七件事,哪件不要二少夫人当家做主,您往冲粹园来消暑不要紧,不知府中事,现在都是谁在帮着操劳呢?”

    蕙娘心中暗叹,面上却不动声色,“家居小事,交给丫鬟们也就够了,别看我人到冲粹园避暑,其实每天京里有人过来的,什么大事非得要我做主,她们自然过来转告。小事就交给丫头、婆子们自己裁办,定时给我报账就行了,这可不比开柜做生意,一年三百多天都离不了掌柜的。”

    新媳妇刚入门,嫂子就往冲粹园迁,外人知道了,心里很难没有想法。被蕙娘这一解释,乔门冬面上方才释然,他又给蕙娘找了个理由,“还是冲粹园说话方便,这要在府里,有些话确实是不放心说。”

    开场白说完了,也该开始商量正事了。几个大佬都是细心人,也见识到了甲一号的布置,知道在这里说话,无虞被外人听去动静,李总柜的还未说什么,乔三爷先就露出一脸苦色,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开始诉说自己的血泪史了。“李大叔、大哥都劝我呢,我的难处,少夫人知道得很清楚,实不必准备这许多账本给您过目。可在南边这一年来,我们也是受尽了气,其中委屈,真是我不说,少夫人都再想不到。”

    大秦的政治中心肯定在北方,焦阁老在京多年,威望最重,宜春号在北方实在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这不是盛源号一时半会能撼动得了的。福建又是王尚书的老家,盛源号会从南边开始攻势,真是毫不稀奇。蕙娘听乔三爷说了几个故事,自己一举茶杯——乔三爷还要再说呢,那边乔大爷给了个眼神,他也就安静了下来,一屋子人,都盯着蕙娘不放。

    “一个是伪造汇票,一个是买通欠债人赖账,打官司都不好使,还白往里填钱,一个还是挤兑,同时在南方多地散布谣言,引发挤兑风潮,并令同行不肯拆借……盛源号也的确真是凶。”蕙娘一根一根地往下扳手指,“今年支出大增,可因为南方的风风雨雨,确实有好些客源被盛源号抢走,亏点钱不要紧,可长此以往,我们在南方,可能是做不过盛源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任何事都要防微杜渐,把危险扼杀于萌芽中。几位世伯和总柜这一次到得齐全,应当是想就这件事商议出一个结果吧?”

    “少夫人说得是。”李总柜坦然承认,“伪造汇票,这个其实也是两败俱伤的手段,反过来引蛇出洞,可以令盛源在这上头吃个大亏。可您也知道,我们现在是不敢做长线生意的,怕蚀大本。短线生意里再没有什么比放债更稳妥的,盛源在这上头动手脚,实在是阴毒得很。今年到现在,南边的坏账高达三百万两,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了。本来么,京里有人发句话,官府也不敢装聋作哑,可就因为今年老太爷退下来了,您这里,二少爷虽然德高望重,可毕竟没有实权……”

    要说实权,良国公一系在军中、朝中其实也都没有什么高位的嫡系,主要关系还是在宫中、勋戚里,就连牛家,影响力也是局限于军中。从前朝中有老太爷张目,也无须第二个代言人了,可现在老太爷一退,局势立刻就尴尬了起来。要引入第二个高官,那势必就要挤压焦家股份,毕竟现在焦家是又不参与具体经营,又不能给宜春号庇护,干坐着一年拿走小半盈利,让人怎么舒服得起来?可如不引入高官,很显然,在乔家几兄弟眼里,单单蕙娘,是无法和盛源号的代言人王尚书抗衡的。

    “就几位世伯所知,王尚书为盛源说过话没有?”蕙娘没接李总柜的话头,倒是反问了一句。

    “这个目前所知,应该还是没有。”李总柜怔了怔,回答得也很实在。乔家三位爷,也都露出沉吟之色。乔二爷和焦家关系最好,敢于直言。“少夫人的意思,是王家不懂,我们不便先出面说项?”

    “两家毕竟是亲家,渠姑奶奶也不可能带走盛源的干股……其实说起来,宜春和王尚书的关系,不比盛源和王尚书的关系更远。”蕙娘徐徐道,“王尚书现在是旧党领袖了,没有一个话头,不可能贸然为盛源出头。不然,在祖父的老学生心里,他这成什么人了?我们也没必要给王尚书制造借口,让他出头吧?”

    “可……这人心向背啊。”乔三爷犹豫着道,“他不说话,盛源行事日益嚣张——”

    “三爷稍安勿躁。”李总柜眼神闪动,“依少夫人所见,盛源以商场手段对付我们,我们是也当以商场手段回击喽?”

    “柜爷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蕙娘慢慢地说,“盛源耍的这点手段,其实也不足为惧。我知道几位世伯和柜爷还是怕动静搞大了,盛源背后有人,我们要吃亏的。可这话该怎么说呢,现在老太爷才退下来没有多久,余威犹在啊,又是盛源自己把借口给送过来的,此时不出手,难道还要等王世伯把旧部人心收拢了,再来动作吗?”

    这话其实已经点得特别露骨了,就是要乘王尚书不好替盛源说话的敏感时候,把盛源号给拉下马来。乔门冬隐隐露出喜色,口中却还为蕙娘着想,“这不是为十四姑娘着想吗,这回进京,俺们也打发人过去请安了。十四姑娘毕竟是新嫁娘,在公婆跟前虽也受宠,可根基却不如弟媳妇牢固呢……”

    说是为了文娘,其实还是摸透了蕙娘的性子,知道她挂念妹妹,不敢过分针对盛源,有点投鼠忌器的意思:乔家人上回挨了收拾,现在做事,的确是束手束脚的。想和盛源撕破脸皮,要提前半年之久玩苦肉计、更出动三兄弟——蕙娘毫不怀疑,今日她点头让宜春号和盛源号翻脸,后日乔家人手段陆续有来,软硬兼施,终会令她点头稀释股份,引入新的朝中大佬作为宜春号的靠山。毕竟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宜春号也的确需要一个政界代言人。能让三兄弟费尽心思如此铺垫,已经是蒙他们看得起了。

    在商言商,乔家此举其实也是很正常的商业布局,蕙娘并无不悦之处,只是她的顾虑却不是三兄弟能够了解的:这三兄弟虽然在商业上极有手腕,可毕竟没有在北京居住,对政坛的风云变幻,只是雾里看花瞧个热闹。权仲白能看出来的那些问题,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了,乔氏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如此庞大的一个商业帝国,在成功排挤完盛源号,又买通了阁老级重臣为其张目之后,它所拥有的那股巨大能量,是足够让任何一个皇帝辗转反侧、食不下咽的……

    “怎么收拾盛源号,相信几位世伯心里是有腹案的,”蕙娘徐徐道,“我就不多嘴了,只说一个想法:盛源的现金储备,是否真有那么宽裕?挤我们,他们也是要花钱的。他们能挤兑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挤兑他们?这一仗可能不会把盛源打死,但最好是把他们打残了主动求和,让他们去主动去求王尚书发一句话。如此,则以后十多年内,我们就没有大的忧患了……”

    得到大股东这么一句话,乔家几兄弟还有什么好说的?就是李总柜,亦不禁隐隐有兴奋之色:全国这么一千多个分柜,有晋商的地方就有宜春号……真要和盛源号斗,难道会斗不过他们?从前阁老在位时,宜春号看似威风八面,其实反而是处处受到抑制,现在朝中无人,反而能放手一搏。按蕙娘的意思,竟是要一举致胜,起码要把盛源给打老实十多年。这里就有无数细节上的安排,需要他这个总柜爷亲自斟酌布置了。也只有他这个总柜爷,能把这一场战役给安排下来,其他任何人,哪怕是乔门冬、乔门达乔门宇三兄弟,都还欠着火候呢。

    “不过……”蕙娘语气一转,“这也有个小小的隐忧吧,我也就是收到了一点风声。天家图谋票号,心思一直没有消退,我们宜春号呢,有祖父、公爹的老面子在,他们也未必好意思出手。倒也许有可能赊买一部分盛源的股份,把盛源做成官营——这也就是听说而已,尚且不知真伪,柜爷、世伯们权当听个笑话吧。”

    宜春号几个大佬自然有些吃惊,彼此交换了几个眼神,也都很有些兴奋。乔门冬哈哈大笑,率先道,“那感情好啊!如是真有此事,少夫人可务必要知会我们一声,怎么说那都得从中玉成此事。就是花上百万两银子,那也是在所不惜。”

    他越说越觉得可行,一扭头,迫不及待就和李总柜商量,“柜爷,这可得仔细打听打听了,若真有这么一说,我们手里也还有几个大人是可以就此说几句话的,这钱粮的事归户部管——按朝廷惯例,宗人府得插一手吧,连公公那里要不要打听打听?盛源一旦官营,那岂不是美得很!不出四年,肯定做塌!俺们一点心不操,看着他起朱楼,看着他渠家蚀棺材本——真乃人生一大乐事也!”

    竟是拽起了半文不白的戏文腔,最后几句话,那是唱出来的……

    蕙娘把他发自真心的兴奋和喜悦看在眼里,不禁逸出一线微笑,却为乔二爷注意到了,他问蕙娘,“老侄女怎么看,的确如把盛源推成官营,我们也就不必动用台面下的手段,倒是大家省事,也免得要再费手脚,遮掩行迹了。”

    再费手脚、遮掩形迹这轻飘飘的八个字里,蕴含的刀光剑影、权钱交易,只有当事人才能明白。蕙娘笑容一收,摇头淡淡道,“我也还是这么看,祖父说得对,从先帝年间到现在,三十年间,大秦官场,那是从上往下烂了个透。任何好东西一旦官营,只能全毁。盛源官营的那一天,就是各大储户外逃的一刻,谁也不会和官府做生意的,店大欺客啊,没了钱都没地儿哭去——不过这一招也是双刃剑,逼得急了,王尚书是要出面说话的,到那时候,遭殃的可能反而是宜春。朝野间无人吹风的话,我们还是轻易不要启动这个争端吧,单用寻常手段,也就尽够了。”

    不论有没有第二种想法,但在王尚书相关的事情上,乔家人也只能信任蕙娘的说法了,乔门冬虽大感扫兴,可却也只能放弃这个想法。李总柜也道,“商场上的事,商场上解决也好。不然,人心不服,倒了盛源,起来盛方,此起彼伏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大家记忆已定,乘着人齐,又一道看过了宜春号上半年的盈亏细账,乔门达、乔门宇顺带还介绍了几处海外分号的运营情况,蕙娘顺带就问了问孙侯的下落。

    她这纯粹是好奇,不想乔门宇还真有新鲜信儿,“这我们也是接到了燕云卫的招呼,让出海的时候留心收集孙侯的信息,爪哇那边来的消息,是说孙侯一行人在南海盘桓了一段时间,就往西边去了,最后一次听到他们的确切信息,是说他们已经去了泰西诸国。这是两年前的事了,我们最近才听说的,才要给燕云卫送信呢,我到了广州,又接到一条新的信儿,却只是风闻而已——说是他们从泰西又去了一处新的陆地,用泰西话说,叫做——”

    他念了一个怪腔怪调的词儿,“译过来,是新大陆的意思。这究竟是在哪儿,那连我们也不知道了。这艘带来消息的船是一年前过来的,那孙侯启航往新大陆去,起码是一年前的事了,如果一行人要原路返回,则起码回来还要三年吧,这还是一路不出任何意外的情况。您也知道,海上风浪大,一支船队全军覆没都是有可能的事,带出去两万人,回来只有一条船这样的事,也很有可能。尤其泰西一带强国林立,洋枪洋炮不就是那儿产的?孙侯一行船队带了多少重宝,全是泰西人饥渴如狂的好东西,会发生什么事,真是不好说的!”

    这消息的确是新鲜**,除了蕙娘,连乔门冬、乔门达并李总柜都听得住了,李总柜喃喃道,“新大陆、新大陆……”

    乔门达忽然插口说,“我在罗刹国也听说过这个,是个泰西工匠说的,说新大陆是处极富饶的地方,比泰西所有国度加起来都大,可就是人烟十分稀少,并且距离泰西也是极远,孙侯没事往那跑干嘛呢?”

    蕙娘想到孙皇后以及皇上对开海的热情,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她问乔门宇,“三世伯把话给燕云卫带去了吗?”

    “还没有。”乔门宇亦是机灵之辈,“少夫人意思,我们给压一压?这也的确能压住,现在整个北方,漫说孙侯的下落,就是听说过新大陆的,怕也没有几人吧……要想压,压上个三年五载的,肯定不成问题。”

    “我给您再带话吧。”蕙娘没把话给说死,她一看墙角的自鸣钟,“说了这半日,也该用饭了,这男女有别,我不能相陪,二少爷又往宫里去了——”

    众人又客气了几句,说定下午再商讨一些细节,几位大佬就告辞出去用饭。蕙娘没有动弹,她撑着下巴,在窗边榻上打坐,望着一行丫头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地摆饭,却是视而不见,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作者有话要说:官营啊官营,银行战争啊,银行战争,新大陆啊,新大陆,孙侯啊孙侯……真是要命的孙侯哈哈哈|走的时候一切都好好的,回来的时候估计他要哭了

    今晚有双更,大家八点半等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