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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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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穗静垂在净霖的指侧, 两人在原地待了一会儿, 镇子宛如定住了, 连脚底下的沙子也不再磨动。转瞬即逝的呼救像是臆想,空中的潮湿加重,苍霁的袍角都微微皱起。

    净霖轻轻提起剑鞘,下一刻反手掷出。只见咽泉破板钉在一壁,被砸中的血雾嘤咛化烟, 伏地现出一团肉影, 梳着总角孩童被咽泉震得滚身嘶喊。

    “哥哥饶我!”他瘦骨嶙峋, 咽泉剑鞘砸入他胸口一寸, 他便如同被挑了心, 受着烈火煎熬似的哭喊。

    咽泉倒凌回净霖掌间, 他几步踏近,那孩童便爬身就跑。血雾大盛,迷着眼, 周遭皆是鬼魅暗影。

    “不是邪魔。”苍霁鼻尖微动,“是个游魂。”

    “入海身已灭,修道者的神魂尚不能存, 怎么还有小孩子的魂魄。”净霖掌间翻剑,看剑鞘尖端残余着黑雾,“怨气冲天, 死于非命。”

    “是了。”苍霁说, “割喉放血, 肉身喂海, 他便是我们在奔城中见得的那一种。他必定知道些什么,追上他,休要让他跑了!”

    两个人凌步跃起,直追着孩童而去。那小鬼赤脚狂奔,在大雾间跌跌撞撞,似是也不识得路,全凭感觉逃窜。

    鬼面骤然“哈”在面前,净霖目光不转,凛冽剑光破面而过,他身影已跃至小鬼背后。贪相猛地横扑而出,蓄意阻拦,却让苍霁照面一脚,踹得灰飞烟灭。

    “且慢。”净霖掌间夹符,青光轻拍在小鬼背后。

    小鬼霎时定身,面露挣扎之色,却拔腿不能。他畏惧净霖的剑气,转动着眼睛,齿间发出“呵”的唬人声。

    “你从奔城中跟来的么?”苍霁落地绕到小鬼面前,掂量着语气,软些不好,硬些也不妙,便恰似温和地问道。

    谁知这小鬼见着他,浑身战栗,怕得哽咽哭泣,嘴里只喊道:“妖大爷法力无边,不要吃我!我不过死人一个,还待寻个出路,去投胎转世!”

    “你也认得他是妖怪?”净霖也转到他身前,“他隐藏得这般好,寻常修道之人都难以察觉。”

    就连净霖自己,也不过是入了血海这一遭才窥到了端倪。

    小鬼面上已经涕泗横流,他比一同被割了喉的孩子们要大些,又常年在市井上混,不仅口齿伶俐,还异常机灵。

    “不敢瞒哥哥!容我慢慢说,且不要杀我!我本家在槐树城,数日前的一个夜晚,我遭人割喉放血,死得莫名,又逢血海覆城,故而耽搁了去黄泉的时辰,只能困在城中等着魂飞魄散!恰逢当时驻城守备奔出报信,他背着把很是了得的弓,能容我栖身其上,我便覆着弓被他带到了七星镇!谁曾想他个奶奶腿!七星镇也叫血海被包了,守备瞎了双眼睛,眼见不成了,你们便来了!我怕得很,处处都是满身眼儿的邪魔,那味臭得像是蜷在腌臜鬼的裤裆里,我受不得,便要继续逃。正好哥哥你差遣守备前去西途,我就又随着他走,途中飞沙走石邪魔肆虐,好不容易到了西边地界,却又遇着几只有能耐的大妖怪拦路。”小鬼说到此处,吸了吸鼻涕,眼珠子转向苍霁,“妖怪本欲吃了守备,又喊着守备身上有龙……”

    苍霁正看着他,眸中幽深。

    小鬼语声一结,磕磕绊绊地说:“……有、有大妖怪的庇护……我便猜得是这位大爷……”

    “晖桉离城时你曾拍过他一掌。”净霖细思那夜,转眸看向苍霁,“原来是为他开道。”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苍霁见这小鬼很懂眼色,放下心来。他的身份对净霖此刻而言绝无帮助,反而易惹来门中猜忌,所以迟迟不肯讲明白。

    “你到了西途,为何不去投胎。”净霖问道。

    “黄泉不要!”小鬼说到此处,悲从中来,哭得断续,“那鬼差说什么人命谱上干干净净,没有我这号人!又道黄泉如今也无人主持,早就塌了一半,没工夫仔细考究,便将我原丢回西途城中自生自灭。”

    “那你怎地跟上了我们?”苍霁打量他,“见你身无所依,竟能瞒得过我们的眼睛。”

    “我见你们在奔城中搜寻尸体。”小鬼鼓着鼻涕泡,说,“都是割了喉咙只剩层皮的,我本想找个野鬼作伴,可随着你们走了一圈,却一个都找不见。哥哥你身携纯灵之气,跟着你我方能聚而不散。”

    净霖问:“你先前藏在哪里?”

    小鬼说:“我贴在你鞋底上,不敢造次。昨夜你们入了小舍,我无端被隔在外边,又惊又怕,专程守在这破屋里守了一宿。”

    这便是苍霁的功劳了,他疑心“血海”会偷听偷看,不欲将净霖露给别人瞧,便撑了灵界放了个严实。

    “既然昨夜你在外边,可曾见过什么?”苍霁回首,见血雾已形如垂帷。

    “什么也不敢瞧,怕遇着不干净的东西,或叫邪魔给吃了。”小鬼苦着相,“我不是有意要缠着哥哥!只是我死的不明不白,如不能弄明白,就要变成怨气厉鬼了!”

    “现下各处告急,黄泉也难逃魔爪。但是人命谱至关重要,有生则有死,不该凭空消失命迹。”净霖收了灵符,照小鬼后心掸去怨晦之气,使得小鬼身上一轻,面色也恢复了些人样。

    “不仅肉身喂海,魂魄也不见踪迹,能做得这样干净,寻常人是办不到的。”苍霁缓踱几步,“不要孩子的身,唯独拿走了血,妖怪也没有这样的怪癖,倒像是邪魔歪道的祭品。”

    净霖问小鬼:“你是如何被人暗害的?”

    小鬼依在净霖身侧,说:“回哥哥话,我是夜里与人玩儿,听得城中老庙有人施粥施布,为什么富贵人家挑选仆从。我家穷无双亲,全靠跟着大赖子撒泼要账得几口饭吃,听闻此事很高兴,便随着去了。”

    他说到此时忽然面露痛苦,变得吞吐迟疑。

    “我们入了庙,里边专备了房……房里暗得很,乌压压的都是小子姑娘……我还寻人问怎地不点灯。待了会儿便将我们排了排,清点了人数……好多人啊……都是素日街头要饭耍杂的……”

    小鬼说着卡着自己的喉咙,吐了吐舌。

    “给了我们饭吃,庙后边是空院……味道臭,像血海里的邪魔……点着人头唤我们进屋。我……我约是进去了……后来、后来便挤在旮旯角里……”

    他面容随着语音渐变,突地狰狞可怖,自握着喉咙,哀声喊。

    “将手脚捆上线……线割破喉咙……”

    他喉中发出“咕咕”的呜咽声。

    “……我见着……一把折扇……带着……香味……”

    苍霁捉着小鬼后领,将他提离地面。小鬼已经翻起了白眼,拼命拽着喉咙。他喉咙处裂出细痕,接着破开一口,血股丛冒。四肢都烂了腕,像泡在血里。

    苍霁说:“我在此处,你怕什么?”

    音落脚下沙石震荡,一股热气从上而下地浇在小鬼身上,烫得他浑身一颤,脑海中的百般恶景一瞬变得飞快,魂魄像是寻着什么依靠,畏惧退却,他晃着双腿,从怨气中陡然清醒。

    “一把折扇。”苍霁稳声问,“带着什么香?”

    小鬼瑟瑟发抖:“祀佛、佛的那种……”

    “檀香。”净霖心中立刻现出一人。

    不待净霖细想,一直浓若浪涛的血雾刹那变幻,镇中飞沙扑刮鞋面,幽声从四面包夹而来。他冷眸一侧,见血浪之中猛地撞出一兽,却是通身流疮已沦血海的殊冉!

    殊冉双目赤红,背上连生数眼,贪相绕他而生,依他为体。他已然分辨不清净霖是谁,前腿压塌屋舍,后足还陷在河泥,随着拔出带起恶臭尸骨。他张口流涎,齿间垢痕斑斑,冲着苍霁两人啸声而来。

    净霖抬腿撩起咽泉,劲风一扫,掀得殊冉仰身哀嚎。殊冉一仰身,胸口密密麻麻的血眼便一齐眨动,邪魔尖声刺耳。净霖已旋身拔剑,咽泉雪芒吟啸,然而苍霁却比净霖更快,咽泉剑锋未到,殊冉已被击撞凌飞,重摔进河泥之中,惊起腥臭巨浪!

    “留他有用。”

    苍霁反手摁在净霖剑柄,剑刃随之归鞘,他已凌步飞上,不待殊冉爬身,照顶一拳砸得巨兽凹陷泥水。

    泥花尸骸一并飞溅,苍霁砸得邪魔挤身挣扎,要从那血眼之中爬出。后方净霖青芒一甩,腾空灵符倏地化作无数光线,将殊冉捆身放倒。接着上方血浪张出血盆大口,化作凤凰巨影要吞掉苍霁,却见苍霁足下一定,拖着殊冉巨身一抡而起,将巨影撞成满天血雨。

    苍霁从腥臭的雨中拖出殊冉,净霖目光紧随血浪而去。

    “他受惊回巢,门必在相反之处。”

    净霖乾坤袖纳小鬼魂,在苍霁跃身而来时翻脚踹在殊冉后侧,狂风猛烈地扯开蔽天阴晦,天光陡现于几里之外。苍霁话不多说,一臂揽了净霖腰身,凌空破雾而出!

    鼻息间终于变得清冽寒爽,外边霜覆数里,苍霁扔出殊冉,与净霖滚身落水,摔进秋水凉池中。净霖本欲踏空稳身,怎料被苍霁拽了个倾倒,一齐撞破碧波,陡然浑身湿透。

    水间衣衫漂浮,净霖发掩鬓边,眼前忽地被拨开墨色,苍霁夹住他双颊,俯首一吻而上。

    净霖手扒在苍霁肩臂,被他含得舌尖发麻。不消片刻,便被苍霁推抱着破水而出,撑着他肩膀喘息不定。

    苍霁还站在水中,仰头抵着他,笑道:“这个法子怎么样?咒术也锁不了我下水救人。”

    净霖湿发贴颊,眺望血雾已隐于苍茫之中。苍霁抬指擦掉他颊边水,不防净霖侧首一口咬住他手指。

    说什么血海诡异邪乎,难以出来,分明是被苍霁牵着转了几圈,在里边住了一宿!

    苍霁嘶声,说:“咬我!”

    净霖胸口浮动,他说:“你无赖!轻易便能出来的……唔!”

    “这么稀罕咬,便给你玩儿。”苍霁双指探进净霖齿间,冰凉地搅在他温舌津液间。

    净霖挣扎要吐出来,苍霁反倒顺着探深了些,双指转动,引着净霖齿间吞吐了几回,吮得他倒有点受不住,方才抽出来。净霖抬脚蹬人,苍霁擒着他脚踝,弯腰抱住双腿,将人猛地扛上肩头。

    “地方邪乎,绕不出去是真的。”苍霁涉水上岸,“咬人还怪疼的!”

    净霖闻言冷笑,扒着他肩头就是一口。

    苍霁轻微抽气,扛着他倏地转了几圈,唬道:“再咬就扔出去了!”

    净霖说:“咬死!”

    “谁咬死谁。”苍霁颠了颠他,“我一口能吞八个你。”

    净霖趴在苍霁耳边,大声地“呸”了一下。呸得苍霁莫名大笑,扛着人一阵疯跑,绕到殊冉身边,踢了踢兽。

    “这小子死期没到,他有功德要做,给我怎么样?偷偷的,别跟你老爹兄弟们说,就算作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