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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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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为仕的话,只能信五分。”

    顾深铺开卷宗,绕桌一圈,说:“这人古怪,他言辞间神色慌张,目光闪烁,像是生怕老子不怀疑他。”

    “大哥,也许是他心中有鬼,见了你害怕。”下属塞了几口馒头,说道。

    “他怕老子?”顾深叩着桌面冷笑,“他根本不怕,他是让你觉得他在害怕。这人鬼得很,他必定欺瞒了什么。”

    “可周边邻里都待他交口称赞,这条巷子五户人家,没有不受他恩惠的。即便是出了巷子,在那条街上,他也能让人敬称一声‘钱夫子’。”下属就着冷茶咽了馒头,说,“况且我观他臂膀单薄,想要将四个人虐杀分尸,恐怕一夜之间难以做到。”

    “他是荆镇人?”

    “不是。他是西途人氏,五年前西途大旱,他逃荒而来,从此定居在此。不过镇上几个富庶之家曾想聘他入园做私房先生,他都一并拒绝了,一直留在巷子里住。”下属说到此处也觉得奇怪,“他分明与陈仁不和,却偏偏不肯搬离此处。而且陈仁曾因欠债没钱,勒索过他许多次。”

    “他与陈家其他人相处如何?”

    “据邻里答复,钱为仕平易近人,除了陈仁,陈家别的人如有所求,他也会倾囊相助。”下属在供词间翻了翻,说,“他待陈家小丫头,那个七岁的陈草雨尤其的好。”

    顾深将卷宗合了,问:“那陈家待陈草雨如何?”

    “自然是好啊。”头发花白的老寡妇点着拐杖,一边颤巍巍地走,一边对净霖说,“草雨她娘打小就讨她爹娘喜欢,小时候陈老头常带着闺女出门。他家那会儿虽然四壁萧条,但也不曾紧过闺女的衣裳和零嘴。嫁妆早早的备下了,这片求亲的后生都要踏平他家门槛了。可是那姑娘,也不晓得怎么同别人私底下定了终身,哎呦,门还没及出,人就先怀上了。”

    老寡妇由净霖掺着下阶,感叹道:“可人给跑了,姑娘也嫁不出去。孩子生下来没几天姑娘就死了,陈老头没了心肝宝贝儿,自然要把小外孙女当成眼珠子疼。”

    “听说小丫头的舅舅是个不着调的东西,平日里待她如何?”

    “好啊。”老寡妇抓了净霖的手腕,说,“可不要因着陈仁那名声,就误会了他待草雨。陈仁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对侄女却是掏心掏肺的好。他成亲成得早,可一直没孩子,大夫看了些日子,说是治不好,从此就他媳妇周氏就常与这片的小娘子们说,陈仁还想择个日子,把草雨过自个儿名下来,当成亲女儿养。”

    “这便叫人遗憾了。”净霖将老寡妇送到门前,说,“这巷子深,您老住在这里,怕是多有不便吧。”

    “住了好多年。”老寡妇接过菜,对净霖和蔼可亲道,“我们鸿儿可懂事,一点不叫我操心。”

    她正说着,就听里边跑出个七八岁的小孩儿来。这小孩儿长得肥嫩圆滚,见了净霖,登时露了米白的牙。

    净霖正与人客套,便听袖中的苍霁悄声说:“又肥又嫩,吃起来必定味道甚好。净霖……”

    石头小人敲苍霁一拳,苍霁避头躲过,说:“想想罢了!”

    净霖入了院。老寡妇的院子要比陈家更小些,堵着面墙壁。矮墙底下压了几块石头,应是小孩儿常趴墙头看隔壁的缘故。

    “鸿儿常和草雨一块玩儿,两个没事就趴墙头讲话。”老寡妇见净霖看石头,如是说道。

    “成。”净霖温文尔雅地笑了笑,“在下这便走了,早些给衙门里交差,不然大哥该等急了。”

    “好走,好走。”老寡妇送他出门。

    净霖出了门,苍霁才说:“这案子乱七八糟,先是冬林拿了铜铃,觉察到你我追赶,便藏匿于此不见行踪。而后罗刹鸟现世,死了一户人,你我反倒被鬼差盯上,再引来了醉山僧。如今要说这案子与冬林没干系,我不信。可要与他有干系,又像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

    “他必然会露出些蛛丝马迹。”净霖说,“这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案子。”

    “人果然狡猾。”苍霁说,“我见他们各个心口不一,唯独这老妇人坦诚些。”

    “偏听则暗。”净霖说,“人不仅会心口不一,还尤其擅长伪装。”

    苍霁正欲继续,又突然闭口不言。

    净霖走了几步,果然听见后边起了脚步声。在他要出巷口时,衣袖被人拽住。净霖回首,眼中喜怒难猜。

    “你也是衙门的人,在查这案子是不是?”方才见过的阿鸿走近几步,抱住净霖的腿,仰头天真道,“你买糖给我吃,我就给你说个秘密。”

    净霖牵着阿鸿,买了许多吃食。苍霁恨得牙痒,又觉得生气,他冷冷打量着阿鸿,越发觉得这胖小子该吃。因为他是小孩儿的时候,净霖从未这样牵过他。

    “他已胖成了球,还不会自己走路么?”

    石头小人坐在一边,把头顶草冠取下来编,闻言给苍霁比划,意思是你曾经也胖得像只球。

    苍霁说:“我同他一样吗?在你眼里我同他一样?”

    石头小人眨着眼佯装不懂。

    苍霁说:“你跟净霖……”

    石头小人把草冠戴他脑袋上,苍霁一时语结。这草冠珍贵,因为他见宗音翻山的时候,石头也没舍得脱下来。他向来吃软不吃硬,所以顶着草冠,只能对石头小人强撑着凶道:“他丑得要命,我胖得好看,明白了吗?”

    净霖极轻的挑了挑眉,转头看阿鸿。阿鸿应不是头一回向人索要,东西点得轻车熟路。这孩子明明年纪小小,却在这时候过早的透出种市侩。

    “你要与我说什么秘密。”

    阿鸿吮着手指,眼睛只管四处瞟。

    “还要吃什么,玩什么,尽可告诉我。”净霖说道。

    阿鸿踮脚探上食摊,张望了一会儿,说:“我想吃糖人。”

    这条街除了陈老头,没别人卖糖人。净霖便不答,阿鸿等了一会儿,有点焦急地拽着净霖衣袖,哭声说:“糖人。你不给我,我便不告诉你!”

    “那我便不听了。”净霖甩袖欲走。

    阿鸿顷刻间嚎啕起来,他抓着净霖的衣袖,拖在地上哭闹。

    “你不给我!”阿鸿说,“我就与祖母说,你要拐我!你要拐我!”

    苍霁冷声:“不仅呢,我还能吃你。”

    阿鸿以为是净霖说的话,他将这类人摸得清楚,半点也不怕,只当净霖在吓唬他。他撒泼打滚,哭闹不停,引得人围观嬉笑。

    净霖不便受人瞩目,就提了阿鸿的后领,几步越过人群。阿鸿扒着他的手臂,还没扒稳,便被丢在地上。他摔得屁股作疼,又声泪俱下。

    “你要说什么秘密。”净霖看着他。

    阿鸿还想要哭,却觉得浑身冰冷。他忍不住瑟缩,蹬着脚气得鼓腮瞪眼。

    “你老实告诉我。”净霖放缓声音,从袖中捉出苍霁,在阿鸿眼前晃了晃,“我便送个布偶与你玩儿。”

    苍霁防不胜防,定着空中,不敢妄动。他眼睛瞥见阿鸿鼻涕黏糊的手掌,险些攀回净霖袖中。幸好净霖只是晃一晃他,并未递过去。

    阿鸿在这一松一紧间不忘抹鼻涕,他拭着泪,断续地说:“我……我知道谁……杀人。”

    净霖“嗯”一声。

    阿鸿抽抽搭搭地说:“我、我看见了。我告诉你……你……你再给我买糖吃。我怕得很……你……你给别人说,钱、钱夫子他杀人了!”

    他在窥探净霖,孩子远比大人更能觉察一个人的情绪。可是他不明白,这样可怖的事情,却没让净霖色变。

    于是阿鸿尖声朝净霖喊:“钱夫子!杀了人!好多血!红色的,流过来了!就在院子里。”

    净霖蹲下身,竖起食指,示意他安静。阿鸿喘息不定,他对于没得到意料之中的反应很恼怒,他瞪着眼,抓了把土,却不敢丢向净霖。

    “你告诉我。”净霖说,“你和陈草雨是玩伴吗?”

    “不是!”阿鸿恨恨道,“不是!她臭死了。”不待净霖继续,阿鸿就抢着说,“她是贱人!她娘是婊|子!又脏又臭,我才不与她玩。她还骗夫子的糖吃,她最爱骗人!我见着她跑进夫子的院子里,她跑进夫子的屋里,他们搂在一起,夫子还亲她。”

    净霖目光一厉,听见阿鸿用稚嫩的嗓音充满恶意、恶心的语调讲出超出他年纪的下流词语。

    “小娼|妇。”阿鸿几欲呕吐地说,“小婊|子!”

    净霖猛地站起身,苍霁察觉他情绪不对,见他神色阴沉冷酷,直勾勾地盯着阿鸿。

    “钱为仕?”

    阿鸿一缩,使劲点头。他朝一边吐着口水,说:“恶心!他们脱了衣裳……”

    “你。”净霖俯身笼罩他,“何时看见的?”

    阿鸿被震住了,他竟怕得直接哭了起来。可是净霖牢牢困着他的身体,他混乱地摇头:“不记得、不记得了!好多次,好多次……”

    苍霁不明白,什么好多次,什么很恶心?脱衣裳干什么?钱为仕到底对陈草雨做了何事,让净霖面色凛如秋霜,甚至杀意四溢。

    顾深夜中翻卷宗,下属哈欠连篇,磕在案上呢喃:“大哥,你说杀了人,为何还要带走陈草雨?七岁的小丫头,跟在身边只会暴露行踪,不论是冬林还是钱为仕,都没道理这么干啊。”

    顾深熬得双目通红,他说:“老子怎么知道。”又顿了片刻,“……近年拐子不绝,带走卖了也是有可能的。但若是带走卖,便绝不会冬林所为。”

    “为何?他自个儿不就是盗贼吗,偷物不偷人啊?”

    顾深搁下卷宗,抬头说:“因为冬林的丫头就是被拐走的,他这些年东奔西走,就是在找女儿。这种人只会将牙婆恨之入骨。”

    下属想到什么,讪讪地看顾深一眼。

    顾深抹了把沧桑的脸,嗤声道:“我为何懂他?因为老子就是被拐卖的。”

    下属不便评说,只得将头埋进供词间。他眼掠到一行字,又咦声坐正。

    “大哥。”他说,“这怎还有一份供词,昨日录入时分明没见到。”

    顾深探手抽出,了然道:“哄孩子的……”他语声一滞,又骤然坐起身,聚精会神地将词看了。

    “钱为仕常带陈草雨归家吗?”

    下属点头,说:“不仅常带小姑娘归家,还常见他牵着小姑娘出门。”

    顾深指间的纸页深深皱起,他面容铁青,骂道:“……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