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飞鼠(1)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重生之都市仙尊花娇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复兴文学 www.fx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鬼节过后的第二天,汪中文和老婆打死了一箩筐老鼠,脱落的鼠毛四处飞扬,沾满了他们的头发和眉毛,家里充满了血腥和鼠臭。在所有的臭味中,鼠毛的臭味是最独特的,既有老鼠的体臭和尿臭,也有它们肚子里未消化的积粮正在乳化的臭味,这是让人挥之不去的味道,它们一旦钻进鼻孔,就会顽强地附着在鼻毛上,成为鼻毛的一部分。汪中文用棉条将两个鼻孔搅得又肿又痛,仍然不能消除那种难闻的气味。他老婆黎米一边打一边用袖子捂着鼻子,见汪中文那么难受,她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觉得还是自己有先见之明。汪中文说:“你笑什么,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了。”她对着镜子看了看,除了头发和眉毛,没什么呀,可当她一张嘴,把她吓了一跳,牙齿上全是鼠毛,光注意鼻子,忘了嘴。屋里那么多老鼠,刚开始,还有一种打败对手的快感,平时哪里打死过这么多老鼠呀,可越打越多,快感变成了恶心,到后面,既不恶心也没快感,只有麻木的坚持,仿佛是人类和鼠类的最后决战。黎米丢下棍子,不打了,说要去买一堆牙刷回来刷牙。汪中文说:“一堆牙刷?我一把牙刷用三年,你一买就是一堆,我们家又不是资本家。”黎米泪如泉涌:“那就让鼠毛粘在牙齿上呀。”汪中文说:“两只胳膊上又不是抬了个瓜,那是脑壳嘛,怎么不动脑筋想想,这样吧,你先把旧衣服旧床单用水打湿,把它们铺在屋子里,铺得越宽越好,鼠毛掉下来就会沾上去,等鼠毛都落到湿布上,你再打两碗糯米来煮起,我来打糍粑,用糍粑粘牙齿上的鼠毛,我保证比你用牙刷的效果好。”黎米破涕而笑:“要死,你怎么不早点想这个办法,要是早点上湿布,鼠毛根本就不会飞起来。”汪中文谦虚地说:“我又不是诸葛亮,未卜先知,我以为也就十几只老鼠,哪晓得越打越多哇,这是异兆,不知道是不是要闹地震。”黎米把湿布铺在地上、家具上,屋子里顿时凉爽了许多。汪中文脱光身上所有的衣服,打了两盆凉水从头到脚泼下去。黎米假装不看他,却又忍不住要看。汪中文叫黎米也学他的样子冲洗一下,黎米说光溜溜的像啥话。汪中文说:“在自己家里,又没人看见,有什么可怕的。”说着就去帮黎米脱衣服,黎米躲闪着,汪中文打了一盆水朝黎米泼去,哈哈大笑着,说这下我看你脱不脱。黎米说:“要死啊,你这背时鬼。”说着气呼呼地把衣服脱了。汪中文笑嘻嘻地说:“我这只老鼠想进洞了。”黎米不理他。汪中文从后面抱住黎米,说一会打好糍粑先供香火,今年收的糯谷自己还没尝过腥哩。黎米还是不理他,她看着墙角的死老鼠想,恐怕还没做过这事就死了,真可怜。汪中文比她高,往上提的时候就像要把她提飞起来,要死,她想,啊啊,要死要死要死,啊、啊、啊、啊,她第一次感到死一样的快乐。汪中文说这下你不能再淋冷水了,这时候淋冷水最容易生病。她扑哧一声笑起来。汪中文问她为什么笑,她已经笑得无法制止了,软软地蹲在地上,还在笑。她想告诉他,屋子里又多了一只死老鼠,可她一想起这事就笑,无法把这句话说出来。等俩人都穿上衣服,她终于止住笑,但要告诉他为什么笑已经没有必要了。

    汪中文和黎米走到屋子外面,汪中文指着房子说:“我真想一把火把它烧掉。”黎米看了他一眼,他补充道:“不知道还有好多老鼠没被打死。”

    天刚亮,山上的树林里还藏着夜色。毛毛雨已经停了,地上发出滑腻腻的浓烈的腥味,泥土像被水泡稀了的馒头。枯萎的小草软弱无力地跪拜在它曾经生长过的大地上,仍然活着的小草则担忧地替大地举着一串水珠,以免它掉到已经湿肿化脓的地皮上。汪中文和黎米既不想进屋,也不想站在屋子外面。呆在屋子里的时候感觉还没这么恶劣,一旦走出来,想到鼠血的腥味他们就受不了,就像穿又臭又脏衣服的人,穿在身上的时候他能忍,但换上干净衣服后,对脏衣服就只能另眼相看了。屋子外面冷飕飕的,而且这种冷是湿漉漉的,又浓又酽。没有风,只有雨后的阴冷。黎米叫汪中文找点干柴,在院坝边烧堆火烤一烤。汪中文说:“行,我去找柴,你去把火拿来。”汪中文像占了小便宜一样,心里说拿柴我愿意,进屋拿火我可不愿意。黎米刚进去,不一会儿就惊慌失措地大叫着跑出来,惊呼“妖怪、妖怪,真是个妖怪呀!”。汪中文站着不动,觉得黎米的表情太夸张了,他那张满是雀斑的脸像老服务员一样镇静。黎米跑到汪中文身边,见汪中文无动于衷,不禁有些生气。汪中文咧嘴笑了一下:“把你吓成这样,啥子东西嘛?是。”

    “我不晓得是啥子东西,你自己去看嘛。”

    黎米说着往汪中文后面躲,好奇和恐惧这才跑到汪中文身上来。他从柴垛里拔了根棍子,掂了掂觉得太长了,又换了根短一点的。当一只公鸡准备向另一只公鸡进攻的时候,要先用爪子划拉几下地上的沙土,还要把头上的毛张开,然后才横着身子跳舞一样冲过去。汪中文此时也像一只准备打架的公鸡,既不能让女人看出自己胆怯,又不要莽撞行事。棍子怎么个拿法,他换了好几种,可没有哪一种称心。他这样做的时候又是下意识的,因为他是边走边对自己的进攻进行调试。走到门口,他先虚张声势地叫了一声。屋子里光线比较暗,他什么也没看见。黎米这时反而有胆量,她拨开汪中文钻进屋,叫他看屋角里的东西。在湿漉漉的黑布上,有一个小东西在扑腾,在挣扎。汪中文大失所望,责怪黎米:“这么个小东西也值得大惊小怪?”黎米说:“你换个灯泡,看清楚就知道了。”她刚才蹲下看这个小东西,刚看清楚,灯泡一下坏了,这才是吓她一跳的真正原因。汪中文没有换灯泡,他用打火机凑近看了看,还用棍子拨了拨,发现这是一只长翅膀的老鼠。直到火机发烫不能再用,他才站起来。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但汪中文觉得的确不可思义:“这小东西从哪里来的呢?”

    黎米则忧心忡忡,她说:“年岁不好才会出精怪,要是它们全都长上翅膀,庄稼就要遭殃了,庄稼都遭殃了,人就没法活了。”

    汪中文觉得事情不可能有这么严重,人是什么?人是最聪明的动物,没有什么难关过不了的。他把那筐死老鼠倒在茅坑里,让它们沤成粪。箩筐里尽是鼠血,他不想要了,可请篾匠编一只光工钱就是十块钱。他把它丢在院坝边,风霜雨露洗干净了还没坏就要,坏了就不要了。回到屋里,看见黎米用火钳夹住那个小东西。她说她要烧死它。“因为是精怪,必须把它化成灰!”小东西吱吱叫,小玻璃珠似的眼睛狡狯地眯缝着,四个粉红色的小脚爪子在轻轻地哆嗦。汪中文心里突然怜悯起来,他说:“它不去别人家,专门来我们家,烧死它怕不吉利。”

    黎米被吓了一跳:“那你说怎么办?”

    “我去找个笼子,先把它养起来。”

    仅仅半天时间,汪中文和他的飞鼠就已经蜚声纸房,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有的背着背篼,以便回去的时候顺便捞点干松毛回去发火;有的扛着锄头,那是在地里干活,听说汪中文家出了个精怪,便扛着锄头来了;有的还扛着自行车,因为汪中文家住在半坡上,放在马路上怕弄丢,只好走到哪儿扛到哪儿,刚才人骑车,现在车骑人;有些人还专门换上新衣服,像吃酒席一样。刚开始,只要来人,汪中文都要把鼠笼提在手里,热情洋溢地介绍一番,是怎么发现的,在哪儿发现的,未了还不无得意地加上一句:“如果我不阻拦,就被黎米烧死了。”仿佛是见义勇为的英雄。后面来的人太多了,他的嘴说软了,除非是特别重要的人,比如村干部,或者家里比较富裕的人,其他人他不再讲解了,把鼠笼挂在大门外的柱上,让他们自己参观。黎米比他更累,凡来人都要喝茶,这是最起码的礼节。她烧了一桶开水,抓一把茶叶投进去,用饭碗舀给客人喝。人越来越多,不要她舀,他们自己拿起碗去舀,几下就舀干了,黎米光烧开水都来不及。有些人参观完了就忙自己的事去了,有些人则坐起长庄。唢呐匠梁宗国不但把自己家的板凳全拿来了,还挑着水桶帮黎米挑水。他老婆压着嗓子骂他:“吃饱了没事做么,在家挺麻子病嘛,跑去经人家当长年!”梁宗国说:“放你的渣渣屁,我当什么长年,我是为那只仙鼠,你知道它是什么吗?告诉你,它不是神就是怪,不管是神是怪,都是沾了仙气的,敬它才是对的。”猪贩子文天坝带来一副扑克,在汪中文家院坝里和另外三个人“叼鸡”,把身上的钱全部输光了,但他不想走,借了几百块钱继续赌,直到把借来的钱全部输光。

    飞鼠呆在汪中文用铁丝捆扎的笼子里,把屁股对着前来参观的人,把小嘴伸进铁丝缝,像是做了什么惭愧的事不便见人。汪中文用一个小酒杯给它当饭碗,里面有半杯加了白糖的米汤,它连看也没看一眼,仿佛不知道白糖是甜的。有人用棍子拨它的翅膀,想看看它与鸟有什么区别,它缩成一团,任人像翻烤红薯一样拨弄,等这讨厌的棍子拿开,它才受了侮辱一样,慢慢翻转身体,重新躲在角落里,重新调整好与世无争的姿势,喉咙里均匀地发出小铁环在玻璃板上滚动的咕咕声,这种冰凉的声音仿佛是它体内的全部内容,因为它身体的起伏与其是步调一致的。在绒毛丛中若隐若现的小眼睛,可怜巴巴地眨巴着,浸满了对自己遭遇的厌恶和蔑视。老汉赊文忠看了一会儿就哭了。赊文忠比女人还爱哭,高兴的事情他要哭,伤心的事情也要哭。看到一棵大树被砍倒,他会伤心落泪。过年过节,晚辈打一斤酒或者提两把干面条去看他,他说:“乖,我哪里受得起哟,谢谢你哟。”说着眼泪便流下来。他说飞鼠让他想那些父母双亡的孤儿。另外一个老汉看了,则大声说应该赶紧把这个精怪架火上烧掉,把它的灰深埋起来,还要请道士来画一道符,让它永世不得翻身。这个老汉是武开志,脾气暴躁在纸房是出了名的。有一次他被路上的青藤绊了一跤,手里提着鸡蛋准备到香溪去卖,全摔坏了,他气极败坏地回家把锄头扛来,把青藤连根带须挖起来,在石头上把这根长达二三十米的青藤砸成了一堆青泥。他说精怪出世,世道不平,这么养着不仅会害汪中文,还会害大家。文天坝输了钱心里不高兴,但又要显出他是猪贩子不像一般人那样小气,他大声说:“汪中文,别人的话你都不要听,你听我的,把这只老鼠提到城里去卖啰,不卖一万也可以卖八千,我认得一个猪贩子,那次他收了一头三脚猪,生下来就三只脚,他把它卖给动物园,卖了三千!你这只长翅膀的耗子肯定比三脚猪值钱。”一位刚读了半年大学放寒假回来的人说:“老鼠长翅膀一点也不稀奇,这是基因变异。”他说话时一脸不屑,心里却在想,上学后怎样把这件奇事讲给其他同学听。有几个妇女嘻嘻哈哈地小声说:“这是黎米生出来的,她嫁给汪中文三年了,三年前就看见她挺着个大肚子,她不好意思说是自己生的,才说是什么从屋角钻出来的。”在她们的眼里,妇人的肚子是个魔术袋,什么都可以生出来。不过她们是有依据的,梁宗国老婆有一次就生了个冬瓜,半透明的,梁宗国用刷把签刺了个孔,发现里面全是水。等叽呱叽呱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肖四禄才小声对剩下的人说,这只老鼠是张齐发变的。他和张齐发的儿子张科有矛盾,不好当着那么多人说。“你们仔细看他的嘴和眼睛,是不是特别像张齐发,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张齐发曾经是纸房最懒的人,他什么农活也不干,只喜欢打猎。就打猎而言他是最勤快的人,经常为了一只野山羊可以饿着肚子追上几十公里。可在纸房人的眼里,所有不干农活的人都是懒人。最后那几年,他不打其他动物了,只捕鹰,他异想天开地打算在自己胳肢窝下打两个洞,把老鹰的翅膀插进去,等伤口愈合了就可以飞上天。三年他捕了三只鹰,嫌它们的翅膀不够大。他把鹰养在自己屋里,有天早晨三只鹰一起攻击他,一只啄眼睛,一只啄肚子,一只啄他的双手,眼睛瞎了,双手残了,肚子还在流血,他受不了,用火药枪朝下巴开了一枪。肖四禄把汪中文和黎米叫到笼子前:“是不是很像?像神了!张齐发瘦壳叮当的,嘴尖尖的,还有他的手,生下来就像曲蟮一样红。****的,活着的时候没长上翅膀,投胎转世还真长上翅膀了。”梁宗国说:“那你喊它几声,看它有没有反应,如果有反应,那就一定是了。”肖四禄左右看看,像是不敢确定应不应该这样做,见其他人都用鼓励的眼光看着他,便清了清喉咙,以一种异样温柔的声音喊道:“齐发?张齐发!”飞鼠入定一般,也像是故意和肖四禄为难,连尖嘴上的胡须也没有动一下。几个人哈哈大笑。肖四禄自嘲地笑了笑:“我喊它不答应,如果让他儿子张科来喊,它肯定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