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文学 > 汉侯 > 95.第九十五章

95.第九十五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重生之都市仙尊花娇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复兴文学 www.fx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沃阳县位于雁门郡城以北, 因沃水得名。城东北有盐池, 驻有长丞。辖内人口一度逾万, 既是雁门郡内一座大县,同时也是抵御匈奴南侵的一处重要关口。

    县城于秦时兴建, 占地甚广,城墙及城内建筑多由夯土筑造,屡经战火仍屹立不摇。城墙表面坑坑洼洼, 多为战争遗留的痕迹。北侧和东侧的墙底有大片黑迹, 俨然曾遭火焚。

    前番匈奴南下, 沃阳县城一度被攻破, 城内粮食牲畜以及商贾的货物尽被劫掠,老人青壮遭到屠杀, 妇人孩童尽被掠走。

    郅都赴任边郡, 以严刑惩办恶徒, 大力恢复生产, 又有刘荣移居城内, 在城外开垦荒田, 沃阳渐渐有了复苏迹象。残垣断壁被新起的屋舍取代,荒草枯木被大量焚烧, 仍存烟气的草木灰被翻入地下,成为滋润荒田的养料。

    生活刚刚有了盼头,不料旱灾、蝗灾接踵而至, 田中颗粒无收。天灾刚退, 北方的匈奴又挥刀袭来, 日子已非艰难可以形容。

    郡城下达迁移令,陆续有边民从北而来,拖家带口向善无城进发。队伍中的青壮受到征召,多数在沃阳就停下脚步,往县武库领取兵器,随边军一同驻守。

    少数青壮护卫老幼妇孺继续向前。队伍众人彼此帮扶,携带收拾起的家什,驱赶仅剩的牛羊,一路沉默无言。

    孩童走得累了,就会被抱进藤筐,背在妇人肩上。妇人同样疲惫,脚步不免有些踉跄。有老人翻身下马,示意妇人将孩子放上马背。

    几个半大少年走上前,用粗绳拖着一片木板,板下嵌有木轮,不等老人和妇人说话,直接将孩童抱到木板上。

    “大父有腿伤,不能多走路。媪也累了,小童交给我等照顾,必不让他磕碰到。”

    “此乃何物?”

    “拖车。”少年挺起胸脯,骄傲道,“家兄曾往云中郡,言是沙陵赵氏子想出的法子,最初仅在沙陵县,如今已传遍云中郡。有了这个,力气不大也能拖动重物。”

    少年一边说,一边让童子抓牢绳子,两人走在前,轻轻松松拽着拖车前行。由于制作得有些仓促,本身的用途也不是拉人,木轮向前滚动时难免会出现颠簸。

    孩童半点不在意,反而觉得十分有趣,咧开小嘴笑了起来。

    稚嫩的笑声驱散头顶的阴霾,犹如在黑暗中洒下一缕阳光,队伍中的边民消去几分苦色,回望身后的沃阳县城,想起守卫在城内的亲人,目光变得坚毅。

    “日子再苦总得活下去。垂头丧气没用,都精神点。”老人跃上马背,老马甩甩脖颈,牙齿磨损得厉害,四肢依旧健壮,打了声响鼻,驮着老人继续前行。

    队伍蜿蜒南去,仿佛一条涌动的长河。

    城头上,军司马巡视走过,遇到身着皮甲、手按长剑的刘荣,神情间闪过一丝复杂,近前开口道:“君应往郡城。”

    刘荣向军司马行礼,正色道:“荣北上戍边,匈奴来犯,岂能爱惜性命不战而走?”

    见他意志坚决,军司马到底没有再说什么,仅是点点头,转身离开城墙。

    沃阳县民离开之后,大批边军青壮进入城内,登上城头驻防。

    百余名商贾赘婿驱赶大车,依令在城外来回走动,车上装有填满的麻袋,车轮碾压尚未冻结的土地,一辆接着一辆,留下半尺深的辙痕。

    边军在城头挥动火把,车队即被引入城内,填装葛布碎木乃至兽皮的麻袋被搬下大车,部分送入谷仓,部分送入官寺、武库和周围民居。

    早在最后一批边民移走,驻守此地的边军就开始准备引火之物。从善无城运来的火-药被送入谷仓,浸了麻油的碎布被-塞-进麻袋,只要遭遇火星,立刻就会燃起大火。

    城内还埋有大量晒干的草药,遇火即会释放浓烟,烟气之毒不亚于云中郡的毒烟筒。

    郡城发来的刑徒抵达之后,守军堵住三面城门,陆续用横木钉死。仅留下北门,作为引匈奴入城的通道。

    “吊起来!”

    城头横有轮木,光着膀子的军伍喊着号子,一起推动木杆,拽动绳索,将数根巨木高高悬起。

    一切准备就绪,十名斥候奉命北行,他们的任务是充当诱饵,引匈奴大军走入圈套。此行艰险,无论成功与否都将是九死一生。

    “壮行!”

    军司马在城头擂鼓,斥候将铁箭换成木箭,分别用短刀敲击护臂,策马扬鞭而出。

    城门在他们身后合拢,北风卷起黄沙,沃阳城孤立在风中,注定会陷入烽火,沦为一片死地。

    斥候策马飞奔,依照经验,故意朝匈奴可能前进的方向上走。果不其然,离城不到半日,就遭遇匈奴游骑,双方发生激战,斥候情势不利,四人战死,六人受伤落马。

    伤重者被匈奴策马踏死,伤轻的则被套上绳索,一路拖拽到左贤王於单马前。

    比起南下时的意气风发,此刻的於单面沉似水,心情糟糕到一定程度。

    两万大军进攻汉边,人吃马嚼,携带的军粮有限,即将告罄。本以为进入雁门郡就能得到补充,哪里想到汉人会做到如此地步,移走所有边民,粮食牲畜全部带走,连干草都被集中焚烧。

    击杀守卫烽燧台的候官,碾碎算不上牢固的要塞,匈奴大军一路袭来,入目尽是荒凉,途经的村寨里聚不是搬空就是早已经废弃。费了不小力气,一粒粮食没得着,收获仅有几头瘦弱的黄羊,还是游骑碰巧猎得。

    无需谋士提醒,於单也十分清楚,如果再不能抢到粮食和牲畜,军心将要不稳,本部和别部都会闹出乱子。

    正烦躁时,外出的游骑带回两名汉军斥候,於单大喜过望,一番威胁利诱,想要问出汉人的粮食和牲畜都藏在哪里。

    可惜刀架在脖子上,一名斥候仍不肯吐口。

    於单气怒交加,下令将他双手双脚砍断,当场踏成肉泥。似被眼前这一幕吓到,还活着的斥候面色发白,开口道出於单想要的答案。

    随军谋士心下存疑,提醒於单可能是计。

    於单却是哈哈大笑,让游骑复述抓到斥候的经过,又指了指死去的斥候,不以为意道:“这会是计?”

    谋士仍不放心,奈何於单一意孤行,根本不听他的劝告。被说得烦了,干脆马鞭一甩,将他甩在身后,命令大军逼近沃阳。

    轰隆隆的马蹄声震碎大地,斥候走在队伍最前方,没有骑马,双手也被捆住,身上不断挨着鞭子,显得伛偻而卑微。

    在匈奴看不到的地方,满身鞭痕的汉子牙齿咬碎,双眼泛红,眼前不断闪过同袍死在马蹄下的惨状,凭着最后的力气,一步接一步向前,将这群北来的强盗带向死亡的炼狱。

    跨过一截干涸的水道,沃阳县城近在眼前。

    於单甩了一下马鞭,游骑策马上前,挥刀砍断了斥候的脖子。

    血从断颈中喷出,无头尸体倒地,头颅滚落在泥土之中,双眼始终大睁,不亲眼见证匈奴的灭亡,至死不肯瞑目。

    “大王,前边有车痕,极深,还有人和牛羊的足迹。看来这汉子没说谎,城里的确有粮!”

    於单面露狞笑,朝左右挥手,号角声响起,大军让开一条通道,数百名仅有羊皮裹身的奴隶被驱赶向前,扛着简陋的木梯,手持木棒、石块和骨刀,表情麻木地向城下走去。

    匈奴并不擅长攻城,於单不想损失本部骑士,别部又是出工不出力,干脆将奴隶当成炮灰。能打破防御固然好,打不破也没关系,再不济也能损耗汉军的箭矢,为进攻的本部和别部减轻威胁。

    奴隶死尽也不是问题。

    只要进入城内,牛羊粮食任抢,人口一样能轻易劫掠。

    “让他们冲,谁敢不冲当场杀死!”

    一批又一批奴隶被驱赶上前,城头箭落如雨,紧接着就是滚木沸水,还有投石器抛出的碎石和断木。

    见到如此严密的防卫,於单更加确信,城内必定有大批粮食和牲畜。

    “大王,如在此地死伤过甚,恐有碍进军。”有乌桓谋士进言道。

    “进军?”另一个氐人谋士冷笑一声,“你以为汉人会留下给我们抢?再往前估计也和这里一样,百里无人烟。错过这里,想得粮就要去善无城,那里可是郡城!何况此处布置重兵,绕过容易,遇到背后击杀该当如何?”

    “如何能够?”

    “如何不能?”氐人谋士冷笑更甚,“这里是汉地,前面是汉军,不是没胆的乌桓,也不是愚蠢的月氏!”

    乌桓谋士脸色铁青,於单不耐烦听他们争吵,奴隶死完之后,直接下令别部强攻,不打开城门誓不罢休。

    经历两日鏖战,别部骑兵终于登上城墙,更奇迹般地站住脚,没有被打下来。

    见到攻破城池的希望,於单心一横,令本部骑兵押上。

    大军如潮水般涌上,城头厮杀异常惨烈。不断有双方的士兵从城墙上跌落,城下的尸体迅速堆高,墙面都被染上大片血色。

    临近傍晚,匈奴留在城下的尸体已经超过三千,虽然多数是别部,於单还是感到一阵肉疼。

    “吹号角,告知骨川,日落之前我要入城!我要用汉军将领的头做酒器,坐在他们的尸体上开怀畅饮!”

    “遵大王命!”

    匈奴军中再次吹响号角,除了拱卫於单的数千骑兵,余下的本部骑兵和别部集结到一处,尽数押上。蚁军群拥而至,守军终于坚持不住。

    一场激战,城门终于被打开,狂喜的匈奴人挥舞着骨朵短刀,怪叫着冲入城内,即使发现三面城门被堵住,也没有减慢他们入城的速度。

    “去谷仓!”

    砍杀一名守军,匈奴千长大声下令,率先策马前冲。

    奔至谷仓前,匈奴人遭遇守卫在这里的刑徒,双方展开激战,有刑徒划开事先预备好的诱饵,金黄的谷子散落一地。

    消息传出去,匈奴人双眼发红,一批接着一批,不断向谷仓涌来。

    短短时间内,刑徒死伤大半,却丝毫没有现出退意。

    一名刑徒被匈奴砍中,左臂齐肩而断,仿佛感受不到疼痛,扑向下马的匈奴,一口咬住对方的脖颈,凶狠撕扯下一大片皮肉。

    “还有多久?”

    “快了,胡寇进来这么多,应该快了。”

    两名刑徒背靠背,一人腹部被-捅-穿,半身被血染红;另一人腿骨折断,再也无法站立。面对持刀逼近的敌人,两人没有半点惧意,吐出一口鲜血,大吼道:“来啊!乃公能举刀就能取你人头!”

    接到谷仓急报,军司马知晓不能再等,就要下令砍断绳索。

    刘荣拦住他,拖着一条伤腿,道:“司马,城外尚有数千胡寇,令人出城假降,告知匈奴荣在此处。”

    “什么?!”

    “荣为帝子。”

    刘荣被废为庶人不假,但他终归是景帝的儿子。知晓他在城内,哪怕心存疑虑,於单也会派人来抓捕,运气好的话,左贤王甚至会亲自入城。

    军司马本要再说,刘荣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拼着违抗军令,命还活着的骑僮出城。

    “敬诺!”

    骑僮抱拳领命,砍杀两名胡骑,飞奔跑下城头。军司马凝视刘荣,刘荣却是微微一笑,转过身,不顾腿伤,挥刀斩向对面的胡骑。

    骑僮离开不久,城外的匈奴出现变化,又有一千人驰向城内。

    刘荣的计策奏效了,可惜的是,这一千人中并没有左贤王的身影。

    “司马,不能再等了!”一名军侯冲到近前,对军司马道,“谷仓那里撑不住了!”

    军司马颔首,突然反手持刀,重击在背对自己的刘荣颈后,将他交给浑身浴血的骑僮。后者没有出言,向军司马抱拳,迅速背起刘荣,一路杀下城头。

    确定几人走远,军司马亲手点燃火把,在城头发出讯号。

    军伍挥刀砍断粗绳,不顾身后袭来的刀锋,一刀、两刀、三刀,悬吊在墙上的巨木轰然落下,堵住了唯一的出路。

    几名胡骑被压在木下,当成变成一滩肉泥。

    “军令已下,点火!”

    谷仓处,提前埋伏的刑徒开始行动,火光冲天而起,刺鼻的浓烟迅速弥漫。匈奴人预感到不妙,转身想要逃走,还活着的刑徒突然跃起,拦住匈奴的去路。

    “乃公聚盗,为世人唾弃,死前成大义,入地得见祖宗,值了!”

    “陪乃公一起死吧!”

    一个满身刀痕、身材魁壮的刑徒一手抓着一个胡骑,口中涌出鲜血仍大笑不止,拼着最后的力气,纵身跳入火海。

    无论刑徒、守军还是青壮,在巨木落下的一刻,就知县城已经封死,再无出路。

    熊熊烈火中,胡骑狼奔豕突,拼命跑向城门,一片鬼哭狼嚎。

    汉军挥舞着长刀,不顾一切拦住敌人的去路,重伤无法挥刀,干脆抱着敌人一起跳入火中,再也无惧生死。

    谷仓、官寺、武库、房舍,沃阳城内的一切都在燃烧。

    於单站在城外,望着被火光笼罩的城池,想到陷入城内的近万人,喉间涌出一片腥甜,一头栽落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