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流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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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雨和阿柳编的柳叶大花篮,由我代她献给太平公主,再由公主献给女皇陛下。那只硕大的花篮里,姹紫嫣红地插满了各色鲜花,引得女皇陛下龙颜大悦,甚至欣喜。她问起篮子的来历,太平公主便把替女皇陛下视察粥厂那日如何遇到阿柳之母冻倒,如何送到景兴寺施救,那妇人如何不治身亡,临终如何托孤,她又把阿柳放在我这里寄养,都说了一遍。

    女皇陛下感叹道:“乡间的孩子自有乡间孩子的好处。你看宫里的孩子,看见的除了御园之外,就是宫里四四方方的天空,玩的无非是挑方格,九连环。这乡间的孩子下河摸鱼,上树摘桃,若能有父母庇护,是再快乐不过的。那孩子放在阿草这里教养,倒也甚是相得。可怜见的,让阿草带她上来我看看。”

    公主命人传旨,我赶紧拉着阿柳叮嘱道:“平日姐姐和悠兰姐姐怎么教你的,你今日见了皇上便怎么做,不要慌张,也不用太害怕。你就当皇上是你们村里大户人家的太婆婆。”

    阿柳嘴里答应着,但是我见她的眼神还是怯怯的。也是无暇再教她什么了,只能领着她走到女皇陛下驾前,让她依我行礼。

    女皇陛下夸道:“好个聪明伶俐,心灵手巧的孩子。好好教养,总能成器。”

    太平公主笑道:“乡间的孩子,虽然见识少些,胜在淳朴,年纪又小,一张白纸好作画,加之阿草也来自乡间,便放她这里,哪怕别的不成,养成忠心,又懂些药理也是好的。”

    女皇陛下点头道:“医者要有父母心,阿草这点是够了。你打算得很好。”

    今日宗室的孩子来得不少,女皇陛下原是预备了很多给小孩子的赏赐,便令人赏了些给阿柳,叮嘱我说:“你尽心为公主教养阿柳,也不枉她叫你声姐姐。”

    我连忙带了阿柳谢恩出来。

    悠兰春雨都很高兴。悠兰替阿柳把女皇陛下的赏赐都收起来。

    各宫宫人得到通知,午膳是在九曲渠边烧烤。水渠两边,坐垫矮几已经摆好,烧烤的炉子已经架好。食物是御膳房的师傅在西苑腌好的牛羊兔肉与蔬菜,由各宫领取后自己动手,边烤边吃。

    各宫各府,按照男东女西,在水渠两边分别安置。

    春雨巴不得一声,带了阿柳去领取食物。悠兰与我在炉边生火。

    “听人说这种烧烤,先皇在时几乎每年春天都有。先皇薨了以后,难得再有了。”悠兰感叹说。

    先皇在时,悠兰与春雨都还未入宫,那时的风光与盛况,对她们来说也只是传说。

    女皇陛下驾前的第一串烤肉呈上之后,所有的人在太平公主起身笑道:“水渠中有船,船上有酒盏若干,每人一盏,大家可取了。”看到我们大家都各有酒杯在手,她带领着众人举杯祝祷:“祝陛下千秋万岁!万万岁!!”

    女皇陛下将身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笑道:“大家都坐吧,趁热吃,别拘谨了。这样吃也无聊得很,婉儿,你可有什么主意让大家乐一乐呢?”

    上官大人起身,向水渠两边望了一眼,笑道:“这水渠筑得九曲十八弯,陛下不如拟几个题目,放入瓶中,置于木船之上,让那小船随水漂流,被哪里阻住了,靠近哪里的人便自瓶中取出一题,现场作诗。做得好的,陛下且放赏,做得不好的,罚酒一杯。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太平公主嗔道:“母皇又要折腾人!吃母皇一口烤肉何其难也!”

    女皇陛下哈哈大笑:“婉儿巧思!你去拟题。”她转向太平公主道,“就知道你最头疼作诗!”

    太平公主撒娇道:“母皇饶了孩儿吧!孩儿这把年纪,难道与这些孩子争赏赐不成?”

    女皇陛下笑道:“如此容易。作诗好的,你出赏赐,便不要你作诗了。”

    惜福郡主正拿着自己烤的一串蔬菜献给女皇陛下,说肉吃多了要吃点菜蔬解解腻,她听了这母女间的对话,忍不住笑着打趣道:“公主殿下在皇上面前,自然算不过皇上,横竖是要吃亏的。”

    太平公主仰天长叹:“罢了罢了,反正我早就被母皇算计得两袖清风,何惧脚底再踏清风?清风踏多了,白云也来了,我乘云驾雾,刚好成仙去了!”

    女皇陛下笑得前仰后合,推着惜福郡主道:“你听听,你听听,她若穷得两袖清风,你们这些人又算什么?”

    惜福点头笑道:“陛下,惜福这可不能不能不向着公主说两句——陛下富有四海,我们谁跟陛下比都是两袖清风。”

    女皇陛下把她拥在怀内,轻轻地捏着她的脸腮笑道:“惜福惜福,你真是个可人儿!”

    我的上首是西门雀。她隔着水渠遥遥地望着惜福郡主在女皇陛下驾前承欢,一脸嫉妒之情。

    有嗓音高昂的传谕官把游戏规则高声诵读了一遍,便有宫人将载着一只小小琉璃瓶的小木船放入渠中。那木船随波逐流,岸边的宫人各自驱赶:“快走,别停在这儿!”逗得那些皇嗣殿下与武三思等人不约而同,都笑将起来。

    武崇训所坐之处刚好是个突出的犄角,那船儿漂到那里便停下来。武崇训一拍几案道:“这是谁给本王安排的位子?真真不怀好意!”

    他手下的宫人恭恭敬敬地从船上取下琉璃瓶,拔了木塞奉上。武崇训众目睽睽之下也无可奈何,只得伸手进去,捻出一个纸团,展开念道:“柳,五言绝句。”

    这渠边遍植柳树,他身边恰好也有一株,微风吹过,发着嫩芽的枝条迎风摇摆,拂过他的面颊。他伸手捉住一枝,折将下来,笑嘻嘻地在空中划一个圈,说道:“卿如佳人,奈何不是佳人!”

    太平公主笑道:“阿训看什么都似佳人!你倒是快作诗呀!”

    武崇训摇头晃脑地说:“侄儿在酝酿情绪呢!”

    他左右看看,站起来又踱了几步,边走边吟道:“柳枝如细腰——”

    太平公主笑道:“果然看什么都是佳人!”

    武崇训伸个懒腰笑道:“姑母再打岔,侄儿便忘了——”

    太平公主笑道:“好,好,不打岔,你快说。”

    武崇训接着吟道:“美人春日娇。”果然他真的提了女人,众人一阵哄笑。他面不改色心不跳,接着续上,“绿衫不见色,插枝蝶下桃。”

    旁边早有书记官记下,呈给女皇陛下。女皇陛下笑道:“怎地好似打油诗呢?”

    太平公主掩嘴笑道:“阿训要谢谢阿柳。若不是她编的柳叶篮,你就连这打油诗也做不出来吧?”

    武崇训好不惭愧地冲着公主打躬作揖,笑道:“姑母英明!”接着他走到阿柳身前,对着阿柳也作了一个揖,“多谢小阿柳给本王的神思!”

    吓得阿柳只往我身后躲。

    宫人将琉璃瓶放回木船上,顺着水往下漂。那船没走多远,便停在南阳王武延基和寿春王之间。

    南阳王笑道:“愿一睹大郎文采风流。”

    寿春王拱手道:“阿基才情名满洛阳,在下不敢班门弄斧。”

    武崇训抚掌大笑:“何必你推我让?不如一人一题,也让我们多吃几块肉,多饮几盏酒!”

    女皇陛下笑道:“那就按照顺序,阿基先来,大郎也作上一首。”

    南阳王冲女王陛下深行一礼,自宫人手中接过琉璃瓶,捻出一纸,展开来看,念道:“牡丹,七言绝句一首。”

    南阳王站出来行了几步,吟道:“丝绿罗裙粉衣裳,雍容独立傲群芳。今日何故频垂首,为求上尊云鬓妆。”

    这诗一气呵成,通顺连贯,用词华丽。最重要的是,牡丹乃花中之王,他在诗中暗喻只要女皇陛下一出游,花王牡丹也低头,只求成为女皇陛下云鬓上的簪花,说得女皇陛下龙颜大悦。加之南阳王容颜秀美,身材颀长。他身着白丝的袍子迎风而立,称得上玉树临风。

    女皇陛下赞叹道:“阿基文武双全,不愧是武氏长孙。”

    南阳王谦逊地单膝跪地,朗声说:“谢皇上夸奖!”

    寿昌郡主的一双美目,不住地看向南阳王,眼中都是欣赏。

    女皇陛下将头转向寿春王,笑道:“那么现在要看大郎的了。”

    宫人将琉璃瓶奉上,寿春王拿出一卷小纸条,展开来读道:“迎春。五言绝句。”

    迎春花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很少为它多费笔墨,所以这题目不那么讨巧。寿春王抬眼看看我,想了一想,缓缓地吟道:“春寒乃料峭,墙角一丛丛。不言多寂寞,只为报东风。”

    女皇陛下拿到书记官记录的稿子,点头赞道:“这是大郎的性子和文风——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女皇陛下给了这么高的评价,太平公主和皇嗣殿下脸上都露出释然的表情。太平公主笑道:“大郎文采斐然,只是身子弱些,还请母皇准许给他延请武师,不求成将,但求健身。”

    女皇陛下高兴,笑道:“准!”

    宫人又把琉璃瓶放上小船随水漂流,眼看着它越过临淄王未做停留,越过惜福郡主也未做停留,向着我的方向漂过来。我吓得面如土色,心中默念:“小船儿小船儿,请不要在我这里停留,去找有文采的人罢!”

    那船儿稳稳地停在我和西门雀之间。

    西门雀急了,往上游靠了靠,指着我大声嚷嚷:“停在阿草这里啦!快把琉璃瓶拿给她!”

    惜福郡主站起身走到那小船旁边,对着我们瞄了一眼,笑道:“怎么我看倒是靠着阿雀近一些?”

    临淄王殿下也笑着补刀:“我也觉得离阿雀近呢。”

    西门雀恼了,顿足道:“你们说话真是昧良心!你们是不是看她长得小长得瘦长得楚楚可怜,所以事事都向着她说话?”

    女皇陛下皱了皱眉。太平公主沉声道:“阿雀莫要失了身份。你在宫里入学这许多年,还怕做一首诗不成?”

    西门雀不敢再说什么,半天才指着我说:“不如效仿阿基与大郎,各做一首如何?”

    寿春王道:“阿草才上了几天学,大约作诗还没学到吧?”

    西门雀冷笑道:“大郎哥哥,人家都拒了你,你又何必这样维护她?”

    武崇训连忙打圆场道:“不妨不妨,大不了阿草像我一样,也做打油诗一首!”

    他如此厚颜无耻,众人倒都笑了。

    太平公主道:“那就各做一首吧。阿草若实在做不出,罚酒一杯也没什么。”

    西门雀自琉璃瓶里拣出一张纸条,捻开来念道:“月季,五言绝句。”她左顾右盼,皱着眉走了几步,停下来吟道:“不分暑与寒,月月到人间。芳华莫要采,刺多不能簪。”

    说到最后一句,临淄王一口酒喷出来,呛声说:“阿雀,阿雀,你真真跟阿训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西门雀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强辩道:“月季虽好,但是刺多扎人,是不能簪呀!我说错了吗?”

    临淄王笑道:“没错!没错!不过也太直白了吧?”

    宫人把琉璃瓶奉到我面前。我捻出一卷,展开来看,念道:“玉簪花,七言绝句。”

    临淄王笑道:“好巧!阿雀刚刚‘刺多不能簪’,这里就来了一个玉簪花!”

    早些日子我在西苑植花,也有玉簪花。花开的时候西苑令杜宣还特地差人送了些到我宫里,给我们调制胭脂水粉,我对它再熟悉不过了。

    “湘帘寂静花自芳,闺中女儿理云妆。镜中一点洁如玉,心底无波自生凉。”我眼前浮现的是那日我用剪刀剪下一枝玉簪花簪于发间,对镜凝视的片刻,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听到丝丝的声音。太平公主看向上官大人,笑问:“你可有给她开小灶?”

    上官大人欠身道:“公主说笑了。在下哪有功夫?”

    公主道:“她才上几天学,便能做出这样的诗?”

    上官大人想了想,只能这么说:“莫非天赋异禀?”

    于是我的天赋之中,除了开药,还会作诗。三月三之后,人人都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