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了却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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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人重新上路后, 周望一直在盘问徐行之究竟是被哪路神仙掳走的。

    徐行之一本正经道:“一个长满胸毛的大汉。”

    毕竟差点被一个女人霸王硬上弓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徐行之认为,如果把自己的丢人事迹如实说出, 周北南能拿这事儿嘲笑自己一年不带重样的。

    周望好奇:“他为何劫你?”

    徐行之对答如流:“他是那位封山之主的属下,想为旧主报仇。”

    周望:“那你为何又换了一身衣服?”

    徐行之:“原先的衣服滚脏了,孟重光取了他的衣物给我穿。”

    不等周望再问, 徐行之就抢先道:“你是不是还想问,既然那人抓我回去复仇, 为何我身上毫发无损?”

    周望点头。

    徐行之将刚刚遗失在溪岸边的扇子啪地展开, 嫌弃道:“你问题真多。”

    周望:“……”

    从刚才起一直在听二人对话的陆御九忍不住:“哈哈哈哈哈。”

    周北南从后头赶来, 对周望说:“你别跟这人多说话。他那张嘴就欠缝。”

    徐行之:“……我可听到了啊。”

    周北南嗤笑一声:“我还怕你听见?”

    徐行之从地上捡了块土坷垃, 回身朝后一丢。

    周北南下意识伸手去挡,土坷垃却径直穿过了周北南的手背和脑袋, 在地上跌了个四分五裂。

    周北南皱眉:“徐行之, 你无聊不无聊!?”

    徐行之笑道:“看你心情不好, 就说些闲话喽。不过是想叫你开心些罢了。”

    周北南:“……滚滚滚, 谁心情不好?”

    徐行之用扇子搔搔后颈处那一处吻痕一样的红迹:“自你出塔,要么就沉默不语, 要么就怪腔怪调。……你以前心情好的时候是这样儿的?”

    周北南没再接徐行之的话, 独自一个走到队伍最前端, 一个人负枪前行。

    徐行之正纳闷间, 陆御九赶了上来。

    他轻声对徐行之道:“徐师兄别介意, 他就这么个少爷脾气。”

    “没事儿。”徐行之扬扬扇, 他根本不会计较这种小事情, “他有什么心事?”

    陆御九将声音压低,答道:“……他当年就是在虎跳涧出事的。”

    ……难怪。

    徐行之皱眉:“你可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吗?”

    “我也不晓得。”陆御九答,“我捡到他的时候就是在虎跳涧附近。那时,他的魂核已然离体,只差一口气便要消散。我将他救下后也问过他,可他大概是受到过很严重的刺激,灵体分散,关于死前的这一段经历他竟是分毫也记不得了。也因为他灵体不完整,这些年他的灵力也残缺了一大半,始终无法恢复当年之力。他心里总憋着一口气,所以自从知道这次的去处是虎跳涧,他就有了些心结。”

    说到此处,他合拢双手,轻声道:“徐师兄莫怪他,他其实不是有意针对你的……”

    徐行之笑:“你倒是护着他。”

    陆御九抿唇,在鬼面之下露出的半截娃娃脸变成了半只微红的豆沙包:“我与他……其实更多时候是他护我。”

    徐行之看着陆御九这憋不住炫耀的小表情,不禁失笑:“你不是还有几个鬼奴吗?我来蛮荒第一日的时候见过。他们都穿着清凉谷的服制,可怎么不见他们像周北南一样成天闲逛?”

    “那是我找到的几位师兄的残魂。”说到这里,陆御九脸上红意减退,仍圆润白嫩的包子脸认真地鼓了起来,“周北南已经是我手下鬼奴中最完整的魂魄了,不需耗费精元,他便能自行维持形魂不散;而师兄们的魂核损耗太甚,连显形都困难,平时若是让他们随意出来,我要消耗的精元便太多了。”

    徐行之知晓,鬼奴与鬼主是共生关系,一方需得打上烙印、对鬼主宣誓效忠;一方则提供精元、供鬼奴生存衍息。

    鬼主修炼愈精进,能供养驱驰的鬼奴数量越庞大,而在鼎盛时期的鸣鸦国,许多精于此术的鬼修甚至能够撒叶成兵,呼唤百万鬼军。

    相比之下,陆御九旗下的小猫两三只着实是寒碜了些。

    徐行之开了个玩笑:“清凉谷规矩大,你任意驱使师兄,就不怕温白毛训斥?”

    提到此人,陆御九突地沉默了。

    徐行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陆御九的反应。

    这话当然是他故意问的。

    在原主记忆里,当年四门同辈之中,徐行之、周北南、曲驰跟温雪尘可称翘楚。而在其中,温雪尘极厌恶非道之人,行事正直刚硬,不似原主行事不羁,不似曲驰性情柔软,也不似周北南冲动易怒。

    若让徐行之说出一个绝不可能参与十三年前盗窃神器之事的人,温雪尘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人。

    但单凭原主断断续续的回忆,要想补全当年真相恐怕难之又难,所以徐行之很想从陆御九这里得到一个准确的情报。

    温雪尘有没有参加当年的反叛?此时,他是藏身在蛮荒某处,还是留在了蛮荒之外?

    半晌过后,陆御九闷声给出了一个答案:“我想温师兄应已不在人世间了。”

    徐行之这回是真的诧异了,声调微微提起:“嗯?”

    陆御九反问:“师兄在外面十三年,从未听过温师兄的音讯吧?”

    徐行之心说,我要是听过就见鬼了。

    于是他摇了摇头。

    陆御九面具下的双眸略略黯淡下去:“……是吗?我想也是的。”

    不仅没要到答案反倒被弄得一头雾水的徐行之也不好再问,只好目送着陆御九往前追赶周北南去了。

    他正打算反刍一番从陆御九这里得到的讯息,就被一只手从后头牵住了左手衣袖,而另一只手则从他背后绕来,抚住了他的下巴。

    孟重光对着他的后颈小声说话:“师兄和他聊了很久啊?在聊些什么呢?”

    徐行之的脖颈被他呼出的热气搔得发痒不止:“……随便聊聊而已。”

    “随便一聊,便有那么久的话可说。”孟重光委屈不已,“可师兄都不愿和我多说话。重光也要跟师兄聊天。”

    徐行之一巴掌拍上了他逗弄着自己下巴的手背:“没大没小。好好好,同你聊便是。想听什么?”

    孟重光高兴地从徐行之背后绕到前面来,背着手问:“想听听看师兄和陆御九刚才聊了什么?”

    徐行之:“……我们没聊什么。”

    孟重光更委屈了:“师兄骗人,你们俩刚刚聊了周北南,聊了鬼奴,还聊了温雪尘,怎么能说什么都没聊呢?”

    徐行之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你既然都听见了那还问什么?”

    孟重光眼睛里满是真诚的潋滟波光,煞是动人:“我想叫师兄再跟我讲一遍,我想听师兄的声音。”

    徐行之想,这老妖精真的娇气得没边没沿的,谁惯出来的臭毛病。

    他一边想着一边开口道:“刚才陆御九来跟我说,不要同周北南计较……”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说着,几人又走了近三个时辰。

    周望年岁小,担负不起寻找钥匙碎片的重任,之前一直留在塔中守塔,这回是她第一次出塔。

    她见了许多之前未见的景色,尽管四周薄雾蒸蒸,贫瘠昏黄的皴裂土地一眼望不到边际,她仍欢快地跑来跑去,折了几色花瓣,笨手笨脚地编了花冠,给曲驰和陶闲分别戴上。

    最终,一行人决定在崖下的一处山洞中休整,睡过几个时辰后再出发。

    大家从四处寻来蒲苇枯草,准备铺床。

    曲驰出去约一刻钟后,拖回来了一只已经断了气的、口里生了人牙的鹿形怪物。

    他对陶闲说:“给你。”

    陶闲失笑:“都是我的?”

    曲驰点头:“都是你的。”

    陶闲耐心劝说:“曲师兄,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要不然分给大家一些?”

    曲驰环视一圈众人,坚决道:“不管,这就是你的。”

    说罢他又转了出去,拖进两只更加奇形怪状的怪物:“……这才是他们的。”

    他神神秘秘地凑到陶闲身边,把声音压低,和陶闲说小话:“你的这只比那两只好看。我特意给你打的。”

    然而他这样放低声音半分作用都无,在座所有人都清楚地听到了他的话。

    见一旁的徐行之忍笑忍到脸绿,陶闲一张小白脸涨得红彤彤的。

    他也学着曲驰的样子,压低声音郑重地回道:“……嗯。谢谢曲师兄。”

    曲驰温和地笑笑,摸了摸陶闲的头发。

    虽说修道之人需戒除口腹之欲,在场的除了徐行之和陶闲外的人也早就辟谷成功,然而聚在一起为吃上一顿饭忙碌半晌,亦是尘世间难得的幸福。

    周望与骨女点起了火堆,徐行之则与孟重光出洞去,挑挑拣拣,选了几枝果木香味浓郁的树枝。

    用此物烤制肉类,一旦熏烤入味,便是人间至味。

    徐行之又从一处附近的一处盐湖里接来许多湖水,用孟重光戒指里存储的锅具架上火蒸烤。

    随着湖水的沸腾,淡白色的颗粒逐渐在锅沿处析出。

    徐行之将那凝结的盐粒用洗涤干净的树片刮下,拿到周望眼前问她:“知道这是什么吗?”

    周望摇头。

    徐行之笑道:“你自小辟谷修炼,自然不晓得这是什么。你尝一尝。”

    周望看着他举到眼前的白色晶体,谨慎地沾了一点送到口中,微微皱眉,想要在所有感官中寻找一种合适的形容来概括这东西的味道。

    一番犹豫后,她终于找到了近似的味道:“……苦。”

    徐行之拍拍她的脑袋:“徐师兄教你,这个叫‘咸’。你不必刻意去记,以后我再多做几次菜,你便知道什么是咸了。”

    说罢,他又自言自语:“这蛮荒里的花蜜苦得很,入不了口。我再找找看,能不能找到甜味的东西,到时再教你什么是‘甜’。”

    周望一愣。

    她没有想到徐行之会把这件教她何谓“咸”和“甜”的小事放在心上。

    半晌后,她才轻轻道:“……谢谢徐师兄。”

    孟重光蹲在火边,望着徐行之的目光比火还要炽烈几分。

    骨女也跟着一齐微笑,顺道把柴火喂到吞吐的火舌里,柴火发出了哔哔啵啵的燃烧声。

    陶闲则坐在山洞里侧,和曲驰一块铺床。

    无事可做的陆御九看了一会儿,便走出山洞,径直沿山道走上了不远处的一截断崖。

    周北南果然在上面吹风。

    听到脚步声,他便猜到了来者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陆御九微微抬起下巴:“你的眼睛便是我的眼睛,我当然知道我的鬼奴在哪里。”

    周北南笑了笑,没再说话。

    “我也不是关心你……”陆御九拿脚心蹭着砂石地面,“你如果不愿来虎跳涧,我和你一起作伴回去也不是不可以……”

    周北南一脚跨在断崖上,一脚垂在断崖下,和周望习惯的坐姿一模一样:“我当然要来。哪怕要被徐行之嘲笑一辈子,我也想知道当年我究竟是怎么死的。”

    “知道这些又能干什么呢?”陆御九绞尽脑汁地想着安慰的词汇,在周北南身边坐下,“若不是记忆太痛苦,你的灵魄不会破碎……”

    “可总像现在这般只剩小半灵力,又不是长久之计。”周北南望向陆御九,“你是我的鬼主,我总得给你长点脸不是。”

    陆御九:“……我才不用……”

    话音未落,他便被周北南一把抱在了怀里。

    陆御九猝不及防,说话都打绊了:“你……你,你干什么?”

    陆御九的个子实在太小,被人高马大的周北南揽进怀里时,周北南甚至能轻而易举地把下巴搁在他的头发上。

    周北南的声调不再那么暴戾,听起来像是被潮湿的水雾装饰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外壳:“……我想补一补精元。”

    陆御九想从他怀中挣扎出来,却被他轻声喝止:“别动。”

    陆御九:“补精元需要我调出符箓来……”

    周北南说:“抱着你就够了。”

    陆御九登时变成了一只蒸熟的虾子:“……你,你大胆,我是你的鬼主。”

    周北南嗯了一声:“我知道,我是你的鬼奴。……我早不再是应天川的大公子了。”

    陆御九一下没了词,支吾半天,索性自暴自弃地一脑袋拱进了周北南怀里,闷闷道:“……只许补一会儿啊。”

    周北南笑了:“好。”

    他的目光越过朦胧的天色,落在虎跳涧的方向后,便再也没有挪开。

    此时的风陵山大殿。

    温雪尘单手揉按着太阳穴,面色极冷:“……就是这样,我只带回了两人。那里已经人去塔空。我用灵力试探过他们有可能前往的地方,孟重光却在四面八方都留下了灵力的痕迹,因此我无从判断他们的去向。”

    身处高位之上的九枝灯仍是昔日装扮,缥色长发带将他一头云发衬得漆黑如乌木,而他的脸也在这样的反衬下变得愈加苍白冰冷:“师兄当真不在塔中?”

    温雪尘反问:“你没有听我说的话吗?”

    九枝灯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你再去一趟蛮荒。”

    温雪尘:“何事?”

    九枝灯认真地清点起来:“你去送一些瓜子点心,再送一些干净的绀碧色和白色的布料,师兄最爱这两色,就放在那高塔门口。”

    温雪尘:“……你这是要干什么?”

    九枝灯有些冷静不下来:“他们总要回去的。师兄喜欢这些东西,他只要一回去便能用到……”

    温雪尘并不说话,只在轮椅上默默直视着九枝灯。

    在那掺杂了无限冷意的目光中,原本有些焦躁的九枝灯总算稍稍收敛了激动的神色。

    他坐回位置上,思忖半晌后才道:“……暂且不用了。”

    温雪尘才刚松了一口气,就听九枝灯说:“我亲自下蛮荒去寻师兄。”

    “你不能去。”温雪尘不可思议道,“你疯了吗?你入蛮荒,眼下四门的事务谁来处理?徐行之他在孟重光身边,难道孟重光还会对他不利?再说,你可知他们的去向?蛮荒茫茫,你要去何处找他?”

    九枝灯冷声道:“师兄留在孟重光身边哪怕一时一刻,我都觉得恶心。”

    温雪尘见九枝灯态度坚决,眸光冷沉了一段时间,才硬邦邦抛出两个字:“……我去。”

    言罢,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惨然一笑:“当年我未能亲自动手除奸。十三年过去,也是时候了却残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