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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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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里头的这第一天,无尽的长空下黑云压城,不久那天空深处便降下了连绵不绝的鹅毛大雪。终于是迎来了今冬最大的一场雪。

    再过不久就要辞旧迎新,所谓瑞雪兆丰年,这突如其来的瑞雪下得是真的及时,名岁准定是丰收的一年,四四方方的京城中,包含的也都是那些四四方方的四合小院,其中不乏有许多人家的孩子们见到了雪,都闹腾着从屋里出来,在漫天长空无际的白里开始打起雪仗、堆起雪人。

    本是一个好景象,顾府上下此时此刻却是忙做了一团,全没有其他人家那样喜庆的气氛,只因为府上二房院里的嫡长女顾云瑶染了风寒。

    染了风寒无非是一件小事,京城又是天底下最富饶的地方,能请到最好的大夫、能讨到最好的药,对向来出手阔绰的顾家而言,简直小事一桩。

    顾府已故的老太爷曾经为官数十年,他当朝的时候,辅佐过两任帝君,其中一名帝君,也就是先太皇,还会恭恭敬敬尊称他一声“吾师”。要说这顾家,还真是气派,顾老太爷去世时还被先帝追封为“太师太傅”的高级官员头衔,整个京城谁不知道顾家,都上赶着想与他们家攀亲带故。

    二爷顾德珉虽说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混得比顾老太爷差了一些,但也仅仅只是差了一点。年纪轻轻时就中了举人,入殿试时又中了二甲前几名,顶着庶吉士的名号成功进入翰林院做编修,先帝被立太子时要出阁读书,顾德珉也算是靠了一回老父亲的人脉,成功纳入太子侍读的名录当中。这对于他之后的仕途很有帮助。

    如今隆宝帝已高坐皇位达八年之久,顾家的这位小丫头却是隆宝二年才出生的,算算生辰,尚不过六岁,却摊上了这样的事。

    顾府上下时有悲戚的声音传出。

    一间屋中,身穿宝蓝色五寿捧寿妆花褙子的顾老太太,垂首看着榻上缩成一团的小小人儿。惨白的一张脸,嵌着一张小小的精致樱桃唇。

    那唇也是惨淡无光的,全然没有平时的活泼生气。顾老太太一时不禁伤感,忍不住垂泪了,平日里乖巧可人的瑶丫头,那双点漆如墨的眼睛最是会说话,总是“祖母”、“祖母”地用软濡香甜的声音唤她,笑时颊边又有一颗小小的梨涡,总爱跟在她的身后团团乱转。很是招人喜欢。

    轻轻捧起她因卧床太久而日渐消瘦的胳膊,顾老太太又想到往常这胳膊也是被养得白嫩嫩的,如同从水里刚捞上来的藕,顾老太太两眼一花,幸好有一旁侍立的丫鬟眼疾手快地搀扶了她一把,颤巍巍的老太太才没有摔着哪里。

    “老太太还是不要太伤心为好,倘若连老太太也因为过度伤心损了身子,叫我们这帮小辈还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

    说话的正是顾府大房的太太肖氏,她身穿了一件翠蓝色素面杭绸褙子,虽不是极致美人,胜在肤色白皙,容颜端庄大气,说话时有条有理,端的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顾老太太听闻她的话后果真收了一些势,泪止住了一些,可那心中还是揪揪的疼。

    不为其他,只为眼前这个孩子的身世,真的太过可怜。

    顾府总共有两房,顾德珉是顾府里的二房,也就是下人们口中的二爷,大爷和他都是一个“德”字辈的,名叫顾德彬。

    说来这位大爷混得就不如二爷好了,顾德珉在朝之中怎么说也是一个正四品的官员,任职礼部侍郎,大爷顾德彬才只是户部一名从六品的员外郎。

    不过也不打紧,有老太太撑着,兄弟两人的感情还不错,这么多年来也都相安无事地过着。

    唯一的遗憾可能是顾老太爷在世时棒打鸳鸯了一回。一直以来,大孟朝都承袭祖制,男婚女嫁只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暗生情愫、你情我愿,那都是不允许存在的。可惜的是,顾二爷在十几年前偏偏有了这么一次风流浑事。

    想他顾二爷年纪轻轻时已经眉目舒朗,有了顾老太爷年轻时候的风流才子韵味,但是顾老太爷可比他正儿八经多了,虽然也娶了一房妾室,但是定了顾老太太为正妻之后,再也没有将其他女人带进门的想法。

    顾老太太豆蔻年华之际端的是一副笑语盈盈,婉约美人的模样,所以这大爷和二爷两人的相貌承了老母亲,身形颀长,极为出众,二爷更胜一筹。

    顾云瑶的亲爹顾德珉,也就是二爷本人,年少时没少惹出风流韵事。他生得极是好看,又才华卓绝,出口便能成章,京城才女都对他芳心暗许。

    顾二爷的脸上也总写着“风流快活”四个字,趁年轻,烟花柳巷去过了,家中的那些个丫鬟也碰过了。有一次还不小心让一个丫鬟怀了孩子,因他当时年纪小,怕顾老太爷知道此事以后问罪于他,便想了个法子将那丫鬟藏匿到顾府之外,随便找了个由头告知老太爷和老太太两人,说是那丫鬟收拾他屋子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他最爱的一样青瓷器,于是打了几棍子将她撵出府外了。

    老太爷与老太太也没瞧出什么端倪,轻信了他们儿子的话。

    于是顾二爷开始偷偷地在外面养起了人。

    不过数月,那名丫鬟已经显怀得厉害,顾二爷再不是个东西,也不敢真的拿亲生骨肉怎么样,找了一个守住嘴的大夫,经常去瞧瞧她。

    那丫鬟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顾二爷往后抛弃他们母子二人,腹中的骨肉受到时时食不下咽的她的影响,不足十月便作为早产儿诞下。

    那皱皱巴巴的小人儿,刚出生时模样生得极丑,把尚且十几岁的顾二爷吓了一大跳。

    孩子不日后便被送走了。

    至于那丫鬟,也是个命薄的主,生了孩子后不久,还是没有挨过来,就那么死了。

    其实这件事情是要说的那件风流诨事的前菜。

    许是被吓着了,怕被人发现告他一个草菅人命,在偷偷用不少银两打点好丫鬟乡下的亲人们,顾二爷自此以后收敛了性子,开始奋发读书,果然颇有成效。

    大孟朝兴诗词歌赋,更重文章风采,其中以八股文为最。所谓八股文,是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出题、中股、后股、束股、收结一共八部分组成,其中有四个部分非常重要,须用到排比对偶的文字。因为是从四书五经里取题,发挥时对考生有很大的局限性,不少人为了模仿出先一辈的风采,只能死读书,往八股文的句式里死套文字,久而久之,变成了双目木然无光的呆头鹅。

    然而八股文也非没有文辞优美之作,顾二爷便是其中科考的佼佼者,在限制如此之深的情况下,还能作出一篇有水准的好文章来,引得当时的主考官频频称赞。

    后来在殿试上虽然没有中一甲前三,因他青年风采,生得也是丰神俊朗,给先帝以及不少官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成功成为庶吉士,顾老太爷还是喜上眉梢的,相比之下,大爷就没有那么好运,与二爷一同参加科举,却只落得个三甲进士。

    好在大爷为人处世比较踏实稳健,一步步按部就班地往上爬,也混到了之后的官职。没有大成,却也不用愁下半辈子的生计。

    顾老太爷和老太太一走,这顾府迟早得分家。

    有一口气在,顾老太爷就为两个儿子张罗亲事,大爷容易一些,两位长辈为他相中了户科都给事中的女儿,也就是那位大太太,虽然户科都给事中才只是正七品的小官,六科给事中可以稽察六部百司之事,属于官小权力大的那类。

    论门当户对,也正好适合他们家大爷。

    顾老太爷与老太太商量两个儿子的亲事时,没有想过与什么侯府、伯爵府攀上亲事,那些王公贵族都是世袭罔替的,许多已有了百年家业,顾府自然风光,也是在他这时候兴起,何况有些家大业大的公侯伯府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繁荣,正逐渐走向衰败。商议的结果是,一来顾老太爷不想高攀了人家,只想两个儿子过上安稳的日子;二来大爷的未来老丈人官不大,却是可以帮衬着他们家一些。起码也没人敢得罪。

    二爷那边,他们也想了几门亲事,有国子监祭酒的孙女,也有兵部郎中家的小姐,还有御史中丞的妹妹。

    谁想到,本以为收了性子的二爷,有一天竟说与一位侯爷家的二小姐互定了终生。

    顾老太爷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在外面稍微给家里长点脸,少生事端,偏偏又惹出了这等诨事,如何叫人不气?

    可是这次顾二爷似乎铁了心非那位侯府千金小姐不娶,顾老太爷使出了浑身伎俩,将他关了禁闭,作了一个棒打鸳鸯的举动。

    以往的顾老太太怜惜儿子,向老太爷求了不少情,如今只想表示,打得好!

    当初为什么没有支持老太爷到底?

    前有倔脾气誓不肯认错的二爷,后有老太太求情,没奈何,顾老太爷只好应下了这件事,找了一个良辰吉日,亲自到侯爷府里登门拜访,去与他说这门亲事。

    侯府那边也是奇怪,他们家二姑娘只不过去山上的寺庙里求佛烧香了一会儿,居然就被某个白眼狼惦记上了。

    这位忠顺侯府家的千金,正是顾云瑶的亲生母亲——蔺氏。

    蔺氏与二爷断了书信联系之后,也终日茶不思饭不想。

    侯府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三姑娘,可老侯爷到底见不得自家女儿受累受苦。也便同意了婚事。

    婚礼办得不可谓不风光。红妆十里,侯爷嫁女,合城缙绅都来贺喜。

    顾老太太后来才明白,为什么自家的二爷非娶那女子不可。

    蔺氏生了一副弱柳扶风之姿,最是款款动人的眼里,仿佛说着江南春雨绵绵的故事。说话时也是娇声软语的,全然没有身为侯爷千金的那般架势。

    顾二爷在外远负盛名,京中骄子一名,自打顾老太太见到蔺氏以后,才知道什么叫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且不说这丫头是如何看中她家儿子的,或者二爷又是用什么样的花言巧语哄骗她互定终身,婚事就这般定了,蔺氏真真是个妙人儿,不仅面容绝丽,进了顾府以后也算“入乡随俗”,端没有在侯府里面那么多的规矩。平时也恪守本分,每日晨昏定省,百般孝敬两位老人。

    诨事就是发生在她过门数年之后,眼见她的小腹始终没有一个动静,再如何喜欢这个儿媳妇的老太爷,也开始急了。

    想来这件事也没什么好急的,毕竟在老太爷之前,二爷先替他解决了问题。

    对于二爷来说,同一味菜,哪怕味道再好,吃多了也会腻。只是腻得迟与早的问题。

    他感怜这么多年蔺氏陪伴在他身边,妥帖细致。还是借着她无所出为由,硬是纳了一房小妾。

    那房小妾就是现今也得宠着的惠姨娘。

    也不知道惠姨娘使了什么手段,竟让二爷心甘情愿歇在她那处,不愿意挪窝了。

    惠姨娘进到顾府不过两个年,便得到二爷的百般宠爱,肚子也争气,当先育有一女。照规矩,嫡妻在世时,凡以妾为妻者,是要被打板子的,像二爷这种在朝为官的人,还会被人参奏一本上至朝廷。

    二爷懂得这些个规矩,被顾老太太点拨了一下,终于也经常歇在蔺氏那处,让她害了喜。

    仅仅也只是如此。

    之后二爷借机称太太身子骨弱,需要好好调养,身边不便再有他,没的扰着太太的休息,又开始没日没夜的歇在惠姨娘那里。

    顾老太太至今走不出这道坎,倘若那个时候她能早些发现蔺氏的怪状,兴许能够及早的与她开解心结,也不至于到后来,蔺氏在诞下唯一一个孩子以后,因大夫说的经年累月的心思郁结,在顾云瑶三岁大的时候便撒手人寰。

    可怜这孩子没享受过多少母爱,离母亲去世不过三年,染了恶疾。

    顾府前后请来了不少京城名医,乃至宫中的御医也托关系寻来了,仍然少有成效,孩子的命危在旦夕,上一名大夫来到顾府中替他们家瑶丫头看了以后,直摇头,说是已经回天乏术了。

    顾老太太越想越伤心,差点心气不顺,没缓过来。幸好大太太肖氏及时扶住了她。

    不一会儿又指派了两个丫鬟,一个去打点热水来,一个去弄来一杯温润去心火的茶来。

    “命,这都是命啊!”

    顾老太太叹息了一声道。

    突然,榻上的那个病恹恹的小人儿,竟是忽的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