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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七章 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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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为防盗章, 全文购买既可即时看到最新章节。  他还做贼似的, 遮遮掩掩地偷看;陈嘉连贼都不做,就这么直不楞登地盯梢。

    也不怕被对方看见他俩。

    而陈嘉他爸就自始至终面朝一个方向, 一手拽着头顶的拉环扶手,看车窗外, 跟身边人专心致志地聊天,根本就没有往这边看上一眼。

    售票员报了某一站站名,前方的人转身下车了。

    帝都公车上的售票员, 都是本地土著, 操着浓重的胡同口音,报站名儿嘴里永远含着个热茄子, 就没有一句能让人听明白, 也不知这站名儿是报给谁听的。别说周遥一个外地来的听不懂,后来陈嘉说,他也从来没听懂过。

    陈嘉“腾”地就站起来,这次没拉周遥的手, 撇下他就走!

    周遥手里一空,跟着也赶紧站起来,突然心跳加速。因为陈嘉这时眼神和磁场就不太对了, 脸色冰冷一言不发。这一晃, 他们好像又回到半年以前,冰天雪地里, 南营房的小胡同中……周遥是认识不同面孔的陈嘉的。

    他俩就从后门跟着下车。

    周遥是下车后才知道, 他们坐到美术馆这一站。

    陈嘉爸爸和一位阿姨走在一起, 一位穿衬衫长裤,另一位穿雅致的素色连身裙、白色中跟皮鞋,并排安安静静地穿过车流,向着“中国美术馆”大门的方向走去。

    看起来非常、非常和谐,就像是校园里并肩行走的两位年轻老师、或者单位里熟识的两个同事,走在大街上不会有人侧目或者感觉怪异。对于周遥而言,反正他也都不熟,瞧着那俩人,就像是应该走成同路的那一类人。

    但是,对陈嘉而言,那就是他很熟悉的一个人。熟也不熟的。

    说“熟”是因为,那是他亲爸,父子血缘毋庸置疑,长得都特像。

    说“不熟”是因为,陈明剑可不仅仅是缺席了老婆生产、没听见儿子第一声啼哭,在陈嘉从小到大的生长道路上,大事小事,这人就有意或无意的不断地在“缺席”,绝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完全就甭想指望了。这个家庭就这样缓缓地分崩离析,至亲之间渐行渐远,彼此身影已经模糊,距离也就越来越远。后面的追不上前面的,而前面的人也不会停下脚步等待落在后面的。

    那天,陈嘉就在中国美术馆大门口,路边,侧柏绿化带前面的台阶上,坐了快俩小时。

    午后天气很是闷热,在外面蹲着一点儿都不舒服。

    中途陈嘉把鞋盒子递给周遥:“遥遥你先回去吧。”

    周遥很仗义的:“我陪着你。”

    陈嘉说:“你把鞋拿走吧,我不想要了。”

    “我拿走给谁啊?”周遥低头瞅自己鞋尖,“我给你买的。”

    “咱俩穿一个号。”陈嘉说,“你也能穿。”

    “我就是给你买的。”周遥说出心里话,“陈嘉你不用还我钱了!”

    “回去就还给你。”陈嘉别过脸去,“我有压岁钱,用不着你给我买。”

    周遥中途还两次跑到旁边的小卖部。一次带回来两瓶北冰洋汽水,第二次实在忍不住了,买回两个面包俩人分吃了,“义利”的果料面包。饿死小爷们儿了,饭还没吃呢,就跑这地方蹲点儿盯梢?

    他也劝陈嘉,咱俩人走吧,在这儿蹲着跟踪你爸爸干啥啊,陈嘉大爷?!

    “一提你爸你就不高兴了,那就别看了呗。咱俩悄悄回去,也别告诉你妈妈今天这事。”他说。

    陈嘉不理他,说急了就让他滚蛋了。

    陈嘉一言不发沉着脸,周遥就只能蹲着不吭声。平时心情好开玩笑动手动脚是没事儿,但周遥一直有点儿怕陈嘉,不敢惹毛的。今天这团火球看起来要炸,他其实特别紧张和不舒服。他不喜欢这样。

    后来,那两位逛美术馆看画展的人,鉴赏艺术品完毕终于出来了,低声说着话。

    北京的街头,电车舞动着两根长辫子似的过电器,缓慢地吱吱呀呀地开过去。天空阴沉沉的,像要下雨,但又挤不出一滴雨点,就这样闷着,像一口昏黄色的大锅扣在头顶。

    那俩人径直去到电车站台,竟然还没发现后面俩小屁孩儿,简直是绝了。或者就是没有把一个孩子放在心里,亲儿子在屁/股后面晃悠都察觉不到。

    陈嘉大步过去了。

    周遥浑身一激灵,咋咋唬唬地拽住陈嘉手腕:“嘉嘉!”

    陈嘉头都没回直接甩开他手,一脸怒意和不甘,动作稍微粗暴激烈,就连鞋盒子一起甩飞到地上,不要了。

    稀里哗啦。

    那鞋盒子砸在地上,就是砸在周遥心口,让他委屈大了。

    他自己蹲下去把几乎摔散的鞋盒拾起,赶紧又大步跟上……他觉着陈嘉是不是要跟陈明剑当街打起来啊。

    幸亏来了一辆电车,来得真及时。前面的人上车了,陈嘉也跟着上车,周遥也赶紧上,差点儿没追上车就关门把他扔站台上了。

    “上车买票啊……有票么,买票啊……”售票员哼哼着说。

    报的什么站名儿他们又没听懂,但就这句买票听懂了。“有票么?那俩学生有票么你们?”售票员女同志继续嚼嘴里的热茄子。

    周遥赶紧掏出月票晃了一下,又替陈嘉掏月票。

    车上的人漠然调整过视线,扫过“那俩学生”。

    也就这时候,陈嘉爸爸回过头来,猛然地,看到他们了……

    打起来倒也不至于,在电车上呢,满满一车都是人。但陈嘉他爸那时是真尴尬,一手拽着头顶的扶手,随着车子的行进往前逛荡,身体微微摇晃,呆望着陈嘉,魂都晃没了吧。

    陈明剑慢慢挪过来,小声问:“怎么在这儿啊?”

    “逛美术馆啊。”陈嘉说。

    陈明剑无语,周遥也傻戳着,贼忒么尴尬。

    “那我送你回家吧。”陈明剑说。

    “不用送我,”陈嘉道,“你不要送她回家啊?!”

    陈明剑:“……”

    社会还没有开放到一家子上演狗血剧,公然在公车上撸袖子划脸泼油漆呢,人们还都比较含蓄,知道这是家丑。假若真有那么狗血,像《渴望》之类电视剧里演的,这些新时代的家庭伦理剧可真是不负众望,对症下药,揭露深刻,对社会影响深远。

    陈明剑轻轻搭了陈嘉肩膀,带儿子中途下车了,没让周围人看笑话。

    陈嘉下了车也没话可讲,低头想走了。

    陈明剑轻言慢语的,在儿子面前都造不出个大声浪:“陈嘉,我,我是要回去的。不然你等我一下,我跟你晚上回家说。”

    “甭跟我说,你别回了。”陈嘉道。

    “我回去看看你妈妈,谈点儿事。”陈明剑说。

    “你回去我没地儿睡觉了。”陈嘉毫不客气,“你就别回了!”

    “陈嘉……吃饭了没有?不然我先带你吃个饭去。”陈明剑又看周遥,“这是你的同学啊?你们吃过饭了么?”

    周遥看着:“还没有,我们饿着呢没吃呢!”

    他的年纪情商还没有达到一定觉悟,对眼前状况的理解纵深度不够,都没发觉自己多么碍事——早就应该自觉麻溜滚蛋了。

    其实以陈嘉当时心态,可能就是想确认一下那女的干什么的,家住在哪里,或者当众膈应一下他爸,纯是一时冲动。跟踪他爸能有意思?除了印证一遍机床厂大院里长久以来的闲言碎语,除此之外毫无意义。他也还太年轻。

    “带你们吃个饭吧。你们买的鞋?”陈明剑打量着,那鞋盒的名牌标志相当显眼。

    “我帮陈嘉买的。”周遥答。

    陈明剑赶紧拿过来看:“踢足球用的?!”

    其实,他见过他儿子踢球么?平时都跟谁踢球?穿几号球鞋?在学校里人缘好么有朋友么?周遥又是什么关系来的?……他能了解这些?

    陈嘉是沮丧的,茫然的,一时冲动的戾气散了之后,那种叫做“难受”的情绪缓缓地洇开,闷住了心思九窍。

    这种情绪,周遥永远不会明白,因为他就没有这个机会领受,他少年时代鲜有经历这种感情上的缺失、尊严上的挫折。所以,陈嘉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戾气和委屈,他很难体会并且理解。

    “叔叔您不用请吃饭了,我就不吃了。”周遥善解人意地瞄陈嘉脸色。

    “叔叔其实吧,是这样的,陈嘉他踢球需要这双球鞋,今天王府井清仓大减价,60块减30块,所以我们才买的。”周遥话题一转,倍儿认真地开始讨论这双鞋的问题,“陈嘉他没带压岁钱,我借给他了,叔叔您看您能不能,就别让他用自己压岁钱,您帮他买了,成吗?”

    我勒个去。

    这件事,在此后多年周遥懂点儿人情世故之后,再回忆起,自己他妈的也够二的。还是年轻啊……

    陈嘉脸色都不对了,狂瞪周遥,双眼射出小箭biu biu biu。

    陈明剑也尴尬:“啊,哦。”

    周遥为什么这样说呢,在他心里,理所当然的,父亲母亲的位置本来就可以互换并且互相帮衬,就好比如果他周遥在外边欠了买鞋钱,这三十块钱你去管他爸要,还是管他妈要,有什么分别?都一家人么。

    更主要的,是对一个人的印象观感,他对陈明剑第一印象,相当不错,与他原先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凶神恶煞,没有酸言恶语,尤其没有他们机床厂大院里有些个“爸爸”邋里邋遢满脸横肉、叼着烟酗着酒、趿拉着片儿鞋的破落形象,那些人满脸都写着“没文化”。相反的,陈嘉的爸爸面貌清秀,文质彬彬,说话斯文,反正不像会家暴骂街欺负老婆的男人。

    所以周遥敢张口讨论鞋钱。只要不打我,我怕啥啊,爷这么彪!

    “三十块,是你替他付的?就刚刚才买的?”陈明剑也很意外。

    “是啊,就在王府井利生体育用品商店买的。”周遥口齿伶俐,挺胸抬头,班干部做汇报的表情。

    小风儿一吹,人心难测冷暖薄凉,风中飘过淡淡的忧愁。

    陈明剑回头瞟了一眼他的同路人。那位阿姨一直半背着身,站在夕阳下的车站,垂头不语一声不响。

    陈明剑痛快利索地掏兜了,嘴抿成一条线,心里也异常尴尬难受。他一定是存有愧疚的。他儿子也长得老高了,出门是大半个人儿了,鞋码都不小了,他从未给陈嘉买过一双球鞋。

    陈嘉的同学掏钱给陈嘉买鞋了。

    他都还不如陈嘉的一个同学。

    三十块钱,有整有零。陈明剑是把准备请谁谁下馆子吃晚饭的钱都掏出来了,最后是用零钱毛票凑的,全都给周遥。

    周遥回头瞟了一眼陈嘉,挺有成就感的,啧,替你把压岁钱省出来了!

    陈嘉盯了周遥一眼,然后倔强地扭过头去,看路边来来往往匆匆而过的车子,心被车轮碾碎成渣……

    这么些年在机床厂大院,陈嘉最常听到的是三句话:陈明剑在外边儿早就有人了肯定不会再回来;就瞿连娣那条件不甩她娘儿俩甩谁呢;这孩子看着就不让人喜兴怪不得亲爸都不想要。就这三句了。

    从“爸爸”这个概念里,他所得到的就是挫败和耻辱,旁人永远不可能替他感同身受。

    陈明剑客气地对周遥点头:“谢谢你啊,麻烦你了。”

    “你是好学生吧?在学校里成绩很好的?”陈明剑多看了周遥好几眼呢。

    这都完全不认识,就是识人相面猜的,估摸很会读书的好学生与好学生之间,也有某种磁场可供他们互相识别。

    而且,周遥终于发现,陈嘉右眼角那粒小痣是遗传的哎。他爸右边眉毛上就骑了一个痣,一看就是亲生的。

    周遥心里还有不甘,没想放这么温柔客气好说话的陈爸爸走呢,给陈嘉狂打眼色,咱俩要不要趁热打铁啊?那个什么,两百五十块的手风琴,没准儿也有戏啊!跟你爸说还是不说呢,买手风琴啊!

    陈嘉终于是忍无可忍,很想堵住周遥这贱嘴,一把就把周遥拉回他的战壕。

    “陈嘉。”陈明剑轻喊了一声。

    “你甭叫我,我烦你!”陈嘉说。

    “陈嘉……”陈明剑说。

    “你还叫我,那她是谁啊?!”陈嘉用手指着远处车站棚子下面站的阿姨,暴躁地回敬了一句。

    眼眶是蓦然发红的,声音就是有穿透力的,直戳人心。

    周遥忽然也难受了,心疼了。他被陈嘉攥着手腕,转身离开,陈嘉就没有跟他爸说一句客气话。

    陈嘉那点儿臭脸色和熊脾气,总之都甩给他爸了。

    陈嘉偶尔和颜悦色,暴露出骨子里小温柔的时候,都给周遥了。

    当晚,据说陈明剑真的回家来了,平心静气地谈事。

    周遥那时人生阅历不够,尚未反应过来,陈嘉爸爸说“回家找你妈妈有事儿谈”,还能是谈什么?

    比那块凸起的红肉更疼的,是一道无形的看不见的隔膜,竖起在他和陈嘉之间。尽管他那时甚至没意识到,两个人太不一样了。

    瞿连娣嘴唇微抖,手也发抖,跟邹老师道了歉,拎着那袋衣服往外面走。走到礼堂后门那里,长条椅子边上,一屁/股坐下去了,坐在椅子上半天都没动。

    瞿连娣两个眼眶下面生出红斑,怔愣了很久,掩面抹了几下,想哭又绝不能哭出声,不愿被人轻视。一下子就后悔对陈嘉抡巴掌了,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抽起来多心疼啊,又气得想呕血。儿子撑不住在这么多人面前撒野胡闹,她却不能也撑不住了,也撒泼胡闹。

    ……

    那天的文艺汇演后半程乱了个稀里哗啦,节目程序都乱套了。

    好在只是后台在乱,前台观众席并不了解发生过什么故事,工厂大家庭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喜迎新春,谁家当妈的发脾气抽了孩子一巴掌这种芝麻小事,都不算是事儿。

    谁家还没打过孩子啊?别蝎蝎螫螫的了。

    瞿连娣站起来,又走回去看刚才那地方,暗暗地找窗户棱子和墙上有没有血,怕把她儿子头磕坏了。没找见血迹,心里松一口气,这小子头真硬啊。陈嘉早跑得没影了,还不知跑哪去了。

    小合唱是临场砸锅了。周遥作为主持人一厢情愿地认为,八个人就少一个嘛,七个人你们不能凑合唱一唱啦?

    他真是新来的一个夯货,都不了解本班队伍情况:领唱的那位跑了,剩下七个葫芦娃,原本就是在后面摇晃着大脑袋配和声的,还唱个屁。

    班主任跟厂里工会主席在楼道里小声议论聊天,摇摇头,叹息。他们工会主席比瞿连娣早几年进厂的,名叫蔡十斤,老师傅了。蔡师傅小声说:“咳,还是他们家陈明剑那个事,我们都是看着陈明剑进机床厂的,也看着他走出这道厂门,都知道。人都要往高处走,现在还能让他再从高处出溜下来?他愿意?……陈嘉这孩子也忒拧,不懂事嘛。”

    “孩子么……我能理解。”邹萍老师说,“懂事他就不能再叫孩子了,懂事他也就不用再来学校。”

    “你们学校老师多帮一帮,都担待下。”蔡十斤说,“这娘俩在厂里挺不容易的。”

    邹老师点头,没作评论,都明白。

    如今已是九零年,体制改革和社会开放都十多年过去了。在这十年里,有些人是一直往上走的,有人却是在往下走。

    有人迈出重工企业的大门,有人住进了新楼房,还有人已经下海开始行大运敛大财了;而也有人仍然恋恋不舍地端紧手里的铁饭碗,每月翻着粮油副食本上的条目,寸步不离地留守在老城区的胡同里……这就是历经坎坷突逢变革陡然呈现分水岭的一代中年人,人生道路一旦岔开,彼此都渐行渐远,再也回不去从前,谁心里不明白?

    ……

    这陡然呈现分水岭的一代中年人,他们的人生道路就决定了他们子女的未来。

    随后,周遥大概有一个多星期没见着陈嘉。

    已经放寒假了,他就被叫到他爷爷奶奶家小住,提着一书包沉重的寒假习题册、抄书作业,在他爷奶家整天吃喝玩儿乐,顺便赶赶作业。

    临近年关来了一波一波串门的、拜年的、送礼的。来的人肯定没有空手的,他爷奶家的柜子上,房间地板上,是成堆的礼盒装的咖啡、果珍、挂历台历、名牌羊绒衫、香烟和酒。

    雀巢,鄂尔多斯,中/南/海,茅台,长城干邑。

    各种港味儿奶酥零食,就是香港来的洋文牌子,吃得他都快忘了烤白薯和冻柿子是什么土腥味儿了……

    他爷奶还带他进城下馆子,问他喜欢吃什么馆子。

    周遥就说:“我挺想哈尔滨的西餐馆的……就吃西餐吧!”

    “想那个家了吧?”他奶奶说,“你还想回去呀?”

    “嗯,有点儿想,”周遥实话实说,“学校认识的玩儿的朋友都在那边么。”

    “在这边学校也能交到朋友,北京小孩也都热情、思想活跃、见识多、很幽默!”他爷爷给他讲,“有玩儿的好的没?”

    “哦。”周遥小声嘀咕寻思,他交往的朋友,啧,怎么就没发现“热情”“思想活跃”“见识多”和“幽默”这样的闪光点呢!

    周遥点名要去西餐厅,他爷奶于是带他去吃了西四的大地餐厅。所谓“大地”,是取的“大帝”之涵义,就是沙皇俄国的彼得大帝。这是帝都一家很有年头的国营西餐馆,专营俄式大菜,名声仅次于老莫了。

    “比你在那边吃的怎么样?”他奶奶笑问他,“还正宗吧?”

    “比哈尔滨的差点儿么,还行吧!”周遥说。

    罐焖牛肉,黄油鸡卷,奶油红菜汤……还行吧。他一向是个天性乐观情绪愉快随遇而安的小孩,性格悦己也悦人,对另一个城市所经历的童年少年时光虽然存有几分留恋,但也没太纠结,回不去就大胆往前走呗。

    “你也不一定能留下来,哎。”他奶奶叹气,“你父母的工作关系,还都没有正式办下来,是想要让你留,毕竟在北京将来发展出路好嘛……但是学籍问题,哎……”

    是吗,还不一定能留下来,也许下学期又要原路滚回去了。

    周遥埋头啃掉一整盘黄油鸡腿。

    下午,他从他爷奶家拎了一大袋子零食出来了,用那种礼品袋子把东西装好。要挤公共汽车不太方便,没法把爷爷奶奶家的好货都扫荡了,他就挑了自己最喜欢吃的几样,凤梨酥、蛋酥卷、酒心樱桃巧克力之类的。觉着陈嘉也爱吃吧?

    他是带着好吃的来找陈嘉玩儿的。平时两人都在学校见面,家又不住在一片儿,假若他不来找陈嘉,假若陈嘉也不去团结湖宿舍大院找他,两人就根本见不着面儿。

    胡同里车来车往,净是过年问候串门的。周遥拎着个大红颜色的纸质礼品袋,就跟登门拜年要给陈嘉妈妈送礼似的。

    他给他学校班主任和大队辅导员也都“送礼”了,大家都送。他们邹老师办公室的桌子上,收了一堆挂历,堆成一座小山一样!邹萍她们家,估摸每个屋连带厨房、阳台、厕所,都能挂上一本美人儿影星的大挂历,然后每月轮换一套,全年都能不带重样儿的。

    他直奔陈嘉的家,平房房门锁着,门窗紧闭。没人,都不在家。

    周遥在门口戳了一会儿,隔壁大妈出来告诉他一句,“他妈妈带着去姥姥家了,可能要多住几天。”

    周遥扒在窗台上,窗玻璃结了一层美妙的冰花。他透着缝隙瞄了一会儿,可也没想要钻进去打劫搬走人家的电视,就伸手抠开暗处的插销栓,按陈嘉教他的。

    他拨开窗子,里面窗台上摆着三个特大、特别红的柿子。

    柿子下面压了一张小纸条,从开窗的这个角度,周遥一下子就瞅见了。纸条上说:【遥遥,我妈让你吃柿子,小舌头。】

    ……

    周遥跟陈嘉交换了“年货”。

    他把他礼品袋里的高级零食都倒出来,一样一样地从窗户缝塞进去,换回来仨大红柿子。他管隔壁大妈借了个笔,在那张小纸条背面又写上几个字,写了他爷家的电话号码,仍然压在窗台上。

    他爷奶难道还买不起柿子给他吃?

    他不缺那口柿子,但是陈嘉同学给他吃的冻柿子的“小舌头”,留在他舌尖的滋味儿就是特脆、特妙、特甜。

    大概两天之后,他跟他姑从亲戚家拜年回来,他奶跟他说:有个电话找你,遥遥。

    “谁找我?”周遥问,“说啥了?”

    “估摸是你同学呗,就是不说叫什么名字,怎么都不告诉我。”他奶奶说。

    “男的女的?”周遥问。

    “这就开始有女同学找你啊?”他姑笑着打岔,脸上是对大侄子一片期许充满信心的表情。

    “没有!”周遥立刻否认,“肯定男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