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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桂花藕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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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拜过宗祠,族老把傅四老爷拉过去说话。

    他指着傅云英问:“这就是老大家的闺女?”

    傅四老爷点头道,“不错,这是云英,过完年就八岁了。”

    族老皱眉,“云字是男孩的排行,她一个女孩,怎么能叫这个名字?”

    傅家男孩都是双名,女孩是单名,云字辈的男孩按照“云”字来取名,女孩的名字没讲究。

    傅四老爷摸了个荷包出来,塞进族老手里,“求叔公看在我大哥的份上通融一下,他就这么一个女孩子。”

    族老掂掂荷包,笑眯眯道:“好说好说,我也是看着老大长大的,为他破个例也无妨。”

    反正族谱上女儿只标注排行,不写闺名,不管叫傅云英还是叫傅英,基本没什么差别。

    傅四老爷和族老客气几句,牵着傅云英回家。

    路过族学的时候,里面依稀传出少年人读书的声音,嗓音醇厚清朗。

    傅四老爷停下脚步,惊讶道:“先生早就回乡过年去了,谁在里头读书?”

    族学是一座黑瓦白墙的二进院子,大门紧闭,院墙里伸出一簇繁茂的树枝,冬日里的桂花树仍旧郁郁葱葱,绿得理直气壮。

    随从搓搓手,趴在墙头上往里看。

    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身姿挺拔、眉清目秀的少年正站在窗前背书。

    随从回头道:“好像是三老爷家的苏少爷。”

    傅三老爷那一房是傅家最富裕的一支,三老爷是族长。二少爷傅云章就是这一支的,他是三老爷的嫡亲侄子。

    苏少爷说的是表少爷苏桐,十年前苏家的青壮年被官府征召去南边挖水渠、运漕粮,碰上长江发大水,父子兄弟全都死在外边。三老爷仁义,把苏家妻儿老小接到家里养活。苏桐是在傅家长大的。

    三老爷长子早逝,膝下只有一个闺女傅媛,把苏桐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

    傅四老爷点点头,“明年二月就是县试,听说桐哥这次要下场,难怪他这么刻苦。”

    苏桐也才十一岁而已,不比傅云启和傅云泰大多少,人家都要考县试、院试、府试了,家里两个大宝贝还在认字……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傅四老爷拉着傅云英走开,步子比刚才快了不少。

    路上静悄悄的,雪花落在青石板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家家户户屋檐下垂着一溜尺来长的冰挂,折射出耀眼光芒。戴蓑帽、穿青布直裰的小厮拿着大扫把清扫各家门口的积雪,刷刷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欢快的感觉。

    几个戴毡帽、穿厚袄子的小少爷围在一处,拿竹竿敲冰挂玩,动作小心翼翼的。老仆守在一边劝小少爷回房,小少爷不理他,直翻白眼。

    傅四老爷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记得小时候,大哥最喜欢带着我们出去打冰挂,每到落雪的时候,我们扛着竹竿走遍十里八乡,看到冰挂就打,大哥名声响亮,其他村的不敢和他抢。”

    那时候穷,别人家过年有鱼有肉,有炖的蹄子,有南方的鲜果,有炸的面果子,有热腾腾的猪肉馒头,他们兄弟只能把冰凉的冰挂当成点心吃。

    现在他有钱了,家里山珍海味,水陆奇珍,应有尽有,大哥却不在了。

    傅云英抬头看着傅四老爷,轻声说:“四叔,谢谢。”

    她知道女孩的名字上不了族谱,仍然坚持要叫傅云英,傅四老爷什么都没问,当场一口答应下来。傅老大以前从来没有提起家乡的事,只在最后弥留之际念叨着亲人的名字。她一开始以为傅老大和家人关系不好,但这几天相处下来,傅四老爷对她可谓视如己出。

    王叔没有骗她,傅四老爷和傅老大以前感情确实很好。

    傅四老爷微微一笑,低头摸摸傅云英头顶的小抓髻,“四叔是你的亲叔叔,不用谢我。以后你想要什么,只管和四叔说。”

    傅云英笑了笑。

    其实她并不明白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不过那不要紧,至少她很清楚自己不想要什么。

    回到傅家,内院一阵欢声笑语。

    老太太喜欢热闹,把媳妇孙女们叫到正院里陪她说话解闷,说了一会儿又犯困,歪在里间罗汉床上打瞌睡。

    卢氏、韩氏和三太太挪到外边暖阁里,边烤火边说些过日子的家常话。

    韩氏说起在群牧所怎么养马、喂马,碰到鞑靼人打过来了怎么逃命。

    三太太和卢氏是土生土长的黄州县人,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武昌府,觉得韩氏说的故事很新鲜,听得津津有味的。

    火盆里的木炭烧得噼啪响,火盆架子周围摆了一圈福建福橘、山东白梨和本地的栗子,大小姐傅月、四小姐傅桂坐在小杌子上,等着丫头把烤熟的栗子剥给她们吃。

    十少爷傅云泰像胶牙饧一样缠着母亲卢氏,卢氏摸摸他的脸,让丫鬟阿金冲一碗桂花藕粉给他甜嘴。

    隔着一道回廊,傅三老爷坐在抱厦里编灯笼,细如毛发的竹丝在他的手指间跳来跳去。不一会儿,一只小巧玲珑的竹丝灯笼就编好了。

    丫鬟把编好的灯笼送到暖阁,傅桂接到手里,让丫鬟去取红纸、浆糊来,她要黏灯笼。

    傅云泰看到灯笼,眼前一亮,放下瓢羹和瓷碗,凑过去找傅桂讨灯笼。

    傅桂舍不得,指着外边说:“你等等,让我爹再做一个好的给你。”

    傅云泰哼一声,直接从她手里抢走灯笼,一把将她连小杌子一起推到地上,“家里的钱都是我爹挣的,你爹娘听我爹的,你也得听我的,不给也得给!”

    周围的丫鬟、婆子面面相觑,连忙上前扶起傅桂,帮她拍干净衣裳。她和火盆坐得近,差一点就把头发烧着了。

    傅桂又气又怕,雪白的鹅蛋脸顿时涨红一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丫鬟忙劝小声她,“泰哥说的是玩笑话,姐儿别往心里去。”她朝傅桂使个眼色,“桂姐,四太太在那边看着……”

    卢氏听到这边的动静,扬声问:“泰哥是不是又淘气了?”

    婆子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傅桂咬咬牙,再抬起头时,笑容满面,咯咯笑着说:“婶子,没事,我和泰哥闹着玩呢!”

    卢氏嗯一声,扭头继续和韩氏说话。

    大小姐傅月眉头轻蹙,拉起傅桂的手,塞了只烤得滚烫的福橘给她,柔声说:“四妹妹,你别和泰哥计较,他就是喜欢抢别人的东西。一会儿他玩腻了,我叫他把灯笼还给你。”

    傅桂轻轻甩开傅月的手,小脸拉得老长,“大姐姐,一个灯笼而已,不必了,我没那么小气。”

    傅月脸上讪讪的。

    傅云英跟着傅四老爷进房的时候,敏锐地感觉到暖阁里的气氛有些僵硬。

    她习以为常。女眷们不能和男人一样出门抛头露面,整日待在内宅,除了围着丈夫儿女打转,无事可做,日子久了,免不了和其他女眷磕磕碰碰,枉口嚼舌生是非。内宅里的勾心斗角,她上辈子见识过不少。

    傅四老爷拉着傅云英上前和傅月、傅桂厮见。

    两个堂姐彼此虽然闹得不大愉快,对她倒是很热情,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

    大姐姐傅月是傅四老爷和卢氏的女儿,她不像母亲卢氏强势,更不像父亲四老爷精明圆滑,秉性柔弱,不善言辞,说话怯怯的。

    傅三老爷和三太太先前生了两个儿子,都不幸夭折了,只有女儿傅桂健康长大。傅桂从小被抱到老太太跟前养,现在还和老太太一起住。三老爷和三太太天聋地哑,沉默寡言,傅桂却嘴皮子利索,看得出是一个很要强的人。

    傅云英听王婶子说过,家里的下人曾开玩笑说大小姐傅月和四小姐傅桂可能投错了胎,或者是不小心抱错了,怎么看不爱说话的傅月都更像伯伯三老爷的女儿,而傅桂和卢氏更像亲母女。

    傅四老爷一个人养活全家,丈夫有本事,卢氏在妯娌面前十分有底气,自诩什么都比妯娌强,偏偏在儿女上略输一筹——老太太明显更喜欢活泼烂漫的傅桂,十少爷傅云泰性子跋扈,也不如九少爷傅云启讨长辈喜欢。

    傅云英不准备掺和到两个姐姐的较劲中去,进里间给老太太问好,然后退出来,拉母亲韩氏回房。

    韩氏完全没察觉到三太太和四太太之间的暗潮汹涌,依依不舍地和两个妯娌告别,回到房里,笑着和女儿说:“你两个婶子挺好相处的。”

    傅云英笑笑说,“娘喜欢就好。”

    韩氏随遇而安,不贪东西,也不喜欢攀比,和卢氏、三太太没有利益纠葛,自然可以处得好。

    傅云英问:“怎么没看到九哥?”

    小吴氏从不出门,加上不想和韩氏碰面,没看到她不奇怪,傅云启怎么也不在,难道下人还没找到他?

    韩氏说:“四弟妹刚才找到他,送他回房去了。”

    傅云启耍性子不吃饭,卢氏怕大过年闹起来不好看,打发他去小吴氏的院子,让小吴氏劝解他。

    傅云英扬眉,看了一眼支起来的窗户,雪还在下,枣树的枝干上已经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她吩咐养娘,“请九少爷过来。”

    傅云启是上了族谱的嗣子,以后要承继傅老大这一支,是她名义上的哥哥。

    融入傅家的第一步,就先从“交好”哥哥开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