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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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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初夏时节,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和暖。

    魏州城东南边尽是高门贵户,府邸园林相连,翘角飞檐,雕梁画栋,尽数掩在苍翠花木之间。一辆宝璎华盖的马车在僻静的角门悄然停稳,四角香囊流苏微晃,留下淡淡香气。

    玉嬛靠着软枕小憩,在马车停稳的那瞬,猛然从昏沉睡意里惊醒,睁开眼睛。

    手里的玉骨团扇掉落,她低头去拣,漂亮的杏眼里尽是惊慌。

    又是那个梦!那个近来总将她惊醒的场景——

    夜色暗沉漆黑,屋舍窗扇凌乱残破,父亲谢鸿和娘亲冯氏都倒在血泊里,气息俱无,身体冰冷,而她却怎么都触碰不到,只有那种彻骨的恐惧绝望刻在心底里,醒来都觉得心惊肉跳,额沁冷汗。

    玉嬛轻喘了口气,指腹揉过眉心,下意识捏紧刚从宏恩寺求来的平安符袋。

    车帘被人掀开,丫鬟石榴探头进来,笑吟吟的,“姑娘可算回来了,这天儿眼瞧着要下雨,再晚一点,就该成落汤鸡了。”

    仿佛是为印证,她话音未落,天际便传来声闷雷,风嗖嗖的刮过去,夹杂着凉意。

    这时节的雨真是说下就下,不过片刻,豆大的雨点便噼噼啪啪砸下来。

    石榴赶紧撑伞护着,玉嬛提了裙角,将平安符袋揣进怀里,进了门赶紧往里跑。

    这一带是府里后院最偏僻的地方,树木虽多,却没有游廊亭台。跑不到多远,裙角便被淋得湿透,玉嬛心里发急,左顾右盼地想找个躲雨的地方,却在瞥向一处时遽然顿住。

    风疾雨骤,视线朦胧,隐约有个黑色的身影躺在低垂的枝叶下,露出半个身子。

    而他的身边雨水冲刷流汇,仿佛有血色堆积,格外惹眼。

    玉嬛吓了一跳,迟疑了下,还是壮着胆子过去。

    ——是个受伤的男人。

    他显然是昏迷了过去,剑眉紧锁,面色苍白,雨水将他浑身泡得湿透,头发也湿漉漉贴在耳侧,虽形容狼狈,神情却有坚毅之态。身上穿着墨青的锦衣,手臂和腿上的衣衫都破了,染得浑身是血,旁边积着一滩血迹。

    玉嬛蹲身试了试他鼻息,微弱得很,快撑不住了似的,显然伤势极重。

    瓢泼大雨浇得人浑身凉透,那伤势血迹更是令人害怕,她手指颤了颤,稍稍迟疑了下,便断然吩咐随行的仆妇,“找人把他抬到近处的屋子,别叫淋雨,备些热水看看伤口。石榴跟我走,赶紧去请郎中。”

    吩咐完了,不敢再看那满身血迹,匆匆回住处。

    风雨交杂,暴雨兜头淋下来,脚下的青石甬道处处打滑,仆妇手忙脚乱地去找人,谁都没看到那重伤将死的男人唇角动了下,转瞬即逝。

    ……

    玉嬛的住处在东跨院,这会儿丫鬟仆妇都躲在廊下看雨。

    见玉嬛冒着雨跑进来,赶紧撑着伞围上去。

    玉嬛被雨淋成了落汤鸡,珠钗玉簪掉落,发髻稍散,那袭质地名贵的襦裙被泡得湿透,珠鞋踩了水,狼狈得可怜。娇丽的脸蛋也不似平常神采奕奕,双唇紧抿,脸颊微微泛白,水灵灵的眸中藏着慌乱。

    奶娘孙姑心疼得不行,扶住她进屋,让人赶紧去熬姜汤。

    好在院里热水常备,孙姑催玉嬛脱掉湿衣服钻进浴桶,拿干燥柔软的巾子帮她擦头发。四顾不见随身伺候的丫鬟,便问道:“石榴呢?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给姑娘撑伞。这要是着凉受了寒,夫人得多心疼。”

    玉嬛垂着脑袋,悄悄吐了吐舌头。

    求平安符袋是她偷着溜出府的,不能叫孙姑知道。

    泡在暖热的浴汤,淋雨的寒意被驱散,玉嬛缓过劲儿来,便拿手指头绕着一缕青丝,提起旁的,“其实也没事,喝碗姜汤就好了。倒是后院有个人受伤昏迷着,待会咱们去瞧瞧,好不好?”

    孙姑声音一紧,“受伤的人?”

    “嗯,看着怪可怜的,关乎人命,总不能坐视不管。”

    孙姑正帮她取才熏过香的衣衫,闻言皱眉沉吟,“人命自然要紧,该救的得救。不过咱们刚回到魏州,府里的处境……”

    府里的处境,玉嬛当然是清楚的。

    谢家是淮南大族,朝堂上也能占一席之地,父亲谢鸿先前在魏州长史的任上待了两年,年前刚调进吏部升任侍郎,便多是借家族之力。可惜太子和永王斗得厉害,父亲不知怎么触了东宫的霉头,没两月就贬回魏州,连降数级。

    虽说官场沉浮是常有的事,但刚调入京城就贬回原处,还降了官职,毕竟不好看。

    母亲冯氏今日去梁家做客,也是为这事。

    ——武安侯府梁家有承袭数代的侯爵,梁侯爷虽上了年纪不怎么管事,长子梁元辅却是魏州都督,辖周遭八州兵马粮草的事,身兼魏州刺史的官职,又有个做永王侧妃的女儿,在周遭地界地位极高。

    谢鸿虽出自世家,却是孤身在魏州,若梁家能给颜面,往后处境便会好些。

    而在这之前,自然是该安分守己,不生事端的。

    玉嬛虽爱偷懒调皮,却也知道轻重。

    只是放着重伤将死的人命不管,心里终归不踏实。

    想了想,又回过身去,葱白的柔嫩手指攀在浴桶边沿,“要不,请许婆婆去瞧瞧?”

    许婆婆是夫人冯氏的奶娘,在谢鸿外出为官前,曾陪冯氏住在淮南很多年。冯氏出身高门,谢家是淮南数一数二的世家,许婆婆见多识广,行事也稳重,寻常孙姑拿不定主意时也常向她请教,从无错处。

    孙姑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不错。

    玉嬛总算放了心,在热水里泡得浑身舒泰,便换上干净衣裳,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

    那暴雨来势汹汹,去得也挺快,等玉嬛将头发擦得半干时,外面又是乌云渐散。

    阳光从云隙间漏出来,照得叶上水珠晶莹。刚才不知躲去哪里的小白猫奶声叫唤着走在檐头,脚下青瓦打滑,差点跌下来,赶紧窜到屋前的海棠树上,惊慌叫唤。

    底下丫鬟笑个不停,逗它下来吃小鱼干。

    甬道两侧尽是积水,许婆婆上了年纪,虽有丫鬟搀着,也不敢走快。

    一群人慢腾腾地到了后园,郎中早已到了,正看那男人的伤势。

    玉嬛不好进去,在门外站了一炷香的功夫,等里头敷了药再进去。

    这屋子平常堆放杂物,甚少有人踏足,好在里头还算整齐,空地上支了个简单的板床,摆着热水药膏。男人的衣服都破损淋湿,仆妇便先拿几件旧衣裳裹着。

    许婆婆将那张脸看了片刻,没看出端倪,便问郎中伤情。

    玉嬛身边有人壮胆,也不怕了,站在板床旁边,端详那人的脸。

    刚才大雨里惊慌失措,被那滩血吓得不轻,只看得出他眉宇间的坚毅,这会儿擦干净脸上的雨水,这张脸便好看了起来——剑眉英气,鼻梁挺秀,轮廓硬朗分明,颔下胡茬青青,黑鸦鸦的头发束在头顶,若非唇上血色稍淡,应该是个龙精虎猛的人。

    他身上的衣服虽破损,料子却还贵重,想必出身不差。

    只是府邸内外没半点旁的动静,他怎会重伤成这样,躲在后院里?

    玉嬛瞧着他的面容装束,试图猜出他的身份,正瞧着,那双紧紧阖着的眼倏然张开,正正对上她的目光。深邃有神的双眼,精光内敛,暗藏锋芒,大概是重伤的缘故,很快又透出虚弱,目光涣散。

    他低哑开口,声音也是清冷的,“你做什么?”

    “我……看伤势呢。”

    那男人眸光微闪,“嗯”了声,眼皮沉沉阖上,又昏了过去。

    玉嬛没奈何,去许婆婆身边,商量能否将他留在府里照看。

    她转身的那一瞬,梁靖紧绷的脊背微微放松。

    闭着眼睛,几步外是断断续续的人声,郎中述说伤势,许婆婆细细询问,比起两人的苍老沉稳,少女的声音格外柔软,像是柔暖春水、清澈溪流,和记忆里冷静淡漠、端贵稳重的女官截然不同。

    而方才猝不及防的对视,她凑得那样近,轮廓打扮都清晰分明——

    少女眉眼极美,双眸水灵灵的,黑白分明,墨缎般的头发尚未晾干,垂了一缕在耳畔,衬得肌肤白腻软嫩。鹅黄半臂上绣了精致花纹,双肩纤秀,胸脯微鼓,漂亮的锁骨露出来,颈间一段红线没入衣领。

    红线的尽头,应该是那枚她临死时送回梁家的羊脂玉平安扣。

    前尘旧事纷涌,梁靖五指微收,半睁眼睛,看向那个跟他自幼许下婚约的女子。

    ——她怕是还不知道,这座看似平静的府邸,正有怎样的危险逼近。

    那边玉嬛求得许婆婆答应,甚是欢喜,亦往这边望过来。

    不期然地,两人的目光再度撞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瞬,玉嬛觉得那双眼睛里有种复杂而冷硬的味道,似藏了千丘万壑,深沉得如同堆满浓云的夜空。她目光一凝,想看得更清楚些,板床上的人却又疲惫阖眼,露出虚弱昏迷的神态。

    刚才那目光……是她的错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