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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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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常曦坐在皇上腿上,手里拿着个小镜子,翻来覆去照着自己的脸,心里噼里啪啦打着小算盘。

    她本以为自己怨气太重,死后必成冤魂,索那容景谦的命,谁料一睁眼,竟回到了小时候。

    容常曦去过几次民间,倒是听说过一些奇闻异事,有一则便是说,一个女子嫁了后,婆家待她极差,相公宠妾灭妻,婆婆整日打她,妯娌奚落她,小叔轻薄她,总之怎么惨怎么来。

    到后头这女子愤然上吊自尽,不料再醒来,回到了刚嫁进去时。

    这女子决意报仇,搅乱了婆家,最后丈夫横死,婆婆暴毙,妯娌沦落为青楼女子,小叔则再不能人道,女子却改嫁了个极好的人家。

    这则故事十分荒谬,而容常曦初时听闻只觉不屑——只有最弱最没用的人,才会幻想这些死而复生,时光倒转的好事。

    如她这般的人,若是谁开罪了她一分,她便要立刻还对方十分才算快意。

    想不到如今,她竟也与那女子有了相同的际遇,只是老天待她不薄,她死的还算痛快,没太受容景谦的磋磨。

    容常曦正思索着,外边传来通报,说是七皇子入宫了,守在门口的太监尽忠职守,直接就把人给拉来了福康殿。

    容常曦也不动,坐在自家父皇腿上,眨巴眼睛盯着门口,直到一抹小小的身影走了进来,而后一声不吭地跪在了皇上和容常曦面前。

    他穿着一身深蓝底无纹无绣的直裰,那直裰显是有些大了,将他的整个脚背都完全遮住,直裰之外,又穿了个黑色的貂毛皮袄背心,这背心倒是很有点阔气的感觉,只是显然也不怎么合身,过大,将他整个人罩住,腋下那儿甚至空出了一大块,想来这寒风都从领口,腋下那些地方穿进去了,也难怪他微微发着抖,应是被冻的狠了。

    这容景谦,比容常曦记忆里的还要瘦小孱弱,说来也挺惨,一个皇子入宫,居然一个下人也没能带来。

    容景谦缓缓道:“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很轻,很微弱,几乎要听不出他原本的音色和语调了。

    皇上将容常曦给抱去了一边,然后站起身走到容景谦身边,虚扶一下:“起来吧,让朕看看。”

    容景谦动作迟缓地慢慢站了起来,终于抬起头,露出了还没有巴掌大的脸。他下巴很尖,藏在那毛茸茸的背心之中,背心上黑色的皮毛更显得他的皮肤透露出一种病态的白。而他的眼睛,不似一般的小孩圆滚滚的,虽然眼珠乌黑,整个眼睛的轮廓却有些狭长的意思,眼角微微上挑,说不准是不怒自威的三白眼,还是不惑自魅的桃花眼。而他鼻梁高挺,鼻头却小巧,嘴唇略薄,同样冻的发白。

    这乍一眼看去,还真像一个小姑娘。

    只有容常曦晓得,这小姑娘一样的脸,以后会长成英武的不可一世的模样。眼下他在自己和父皇面前,低眉顺眼的伪装撕开后则会露出一把利刃,狠狠地插入这偌大皇宫,把所有人都弄的血肉四溅。

    容常曦死死地盯着他,想到自己没能见到最后一面的父皇和几位皇兄,就想把自己素来喜爱的鞭子挨个在容景谦身上来一顿。

    容常曦伸出肉呼呼的小手揉了揉脸,才能保证自己此刻的表情不会太过狰狞,她终于决定要怎么对付容景谦了。

    眼前的容景谦才十岁,既然老天给了她第二次机会,那她便绝不会允许容景谦,全须全尾地活到二十岁。

    ——防患于未然!把他这颗不安分的种子扼杀在幼苗时代!

    杀、了、他。

    那边皇上才不晓得容常曦心里在想什么,他看了一眼容景谦,又叹了口气:“长的真像静贵人。”

    容景谦低着头,仍没有反应,皇上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七皇子这一路,想必也是累了。”

    容景谦轻声道:“回父皇,不累。”

    容景谦生性沉默,看起来阴沉又晦气,这也是容常曦不待见他的一个原因。

    容景谦此人,年幼时丧到什么地步呢?

    有一回,宫内莫名传出闹鬼的传言,谣言甚嚣尘上,引起了几个主子的主意,便要八名童子之身的大内侍卫集体值夜,一举捉住了这鬼。

    大家才发现,这鬼正是允泰殿的主人,七皇子殿下。

    据传,他每夜对月哀思,吓坏了路过的宫女太监,这才有的闹鬼传言。

    容常曦当时听了,笑倒在软塌上,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第二日在御书房内,伙同五皇子等人,将容景谦好生奚落了一番,容景谦习以为常,只坐在角落中不言不语,眼角还有一抹青——那是某个大内侍卫捉“鬼”时不小心打的。

    当然,这只是一个很小的原因。

    究其根本,容常曦讨厌容景谦,仅仅是因为,元皇后忽然暴毙而亡,甚至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小容常曦曾有样学样地对皇上哭诉,说如今得父皇宠爱,若将来宫内再有了小皇子小公主,父皇便不会再喜欢自己了……

    皇上怜惜皇后,更怜惜容常曦,抱着她说,当初对皇后的承诺仍旧有效——这宫中不会再有比容常曦小的孩子。

    在元皇后离世后的这些年里,宫内果然再无任何妃嫔生下龙种,容常曦自己也知晓此事,十分得意。

    直到这个七皇子出现。

    容常曦讨厌这个横空出世的便宜弟弟,更在得知容景谦的身世来历后对他嫌恶不已。

    认真算来,容景谦不过比容常曦小半年,也就是说,元皇后还怀着容常曦的时候,皇帝带元皇后去明光行宫消暑,却与一个行宫内下贱的婢女春风一度。

    那婢女生下容景谦后,也不知为何胆大包天不将此事上报,直到自己重病,才将这孩子的消息透露给皇帝。

    而此时元皇后已离世多年,皇帝万万不可能,为了一个与死去的元皇后的约定,就让自己的骨肉流落在外,是以无论容常曦如何大哭大闹,容景谦还是入了宫。

    容常曦才十岁,对其中的关节不太清楚,但自然会有人跟她解释,容常曦越想越恶心,只觉得什么君无戏言都是假的,她为母后委屈,又为自己恐慌,可这一肚子气,决不能对着父皇发,便只能发泄在容景谦身上了。

    一个十岁女孩儿的想法无足轻重,但天意从来高难问,于是天子最宠爱的公主的喜怒,自然成为影响整个紫禁城的风,无情地刮向了允泰殿。

    她讨厌容景谦,皇上也从不回护这如捡来一般的便宜儿子,大家就也很乐的看轻他。

    以五皇子和其伴读为首的这群纨绔,本就看不起容景谦,更想讨好容常曦,便尽情施展自己的期压之术,而容景谦这阴沉沉的性子,最让欺辱者恼怒。

    他不哭,也不笑,不反抗,也不低头,只永远站在那儿,像一株任你踩任你烧任你捏的野草。

    于是那群人便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踩不烂,烧不灭,捏不死。

    等他们知道答案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容常曦盯着容景谦,忽然道:“阿弟。”

    这脆生生的一句阿弟,让皇帝颇有些惊讶,容景谦也看向容常曦。

    容常曦想对他挤出一个微笑,结果几乎是狞笑着道:“我的好皇弟,景谦儿,其实我原本不喜欢你,也不想你来的,但我刚刚一看到你,又改了主意。”

    本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皇帝这会儿来了点兴趣:“哦?常曦怎么想的?”

    他最喜欢的,就是容常曦被自己宠的无法无天,什么都敢直说的性格,这宫中无数人,敢如此的,也就一个容常曦了。

    容常曦道:“原本我才是宫里最小的,哪里都被几个皇姐皇兄压一头,现在我不是最小的,我也是皇姐了!”

    这番天真的童言童语让皇帝忍不住抚掌笑了起来:“不错,常曦如今也是姐姐了。”

    容常曦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容景谦:“来,喊一句皇姐听听。”

    容景谦重新低下头,半响道:“皇姐。”

    容常曦此时此刻占了点口头便宜,心里觉得很满意,她站起来,很和善似地拉着容景谦:“你才来宫里,现在天都黑啦,我同你一起回你那个允泰殿看看吧?”

    皇帝道:“常曦。”

    容常曦撒娇道:“父皇,我要去嘛,我如今是皇姐了,得照看着弟弟一点。”

    皇帝起身,有几分无奈:“罢了,赵嬷嬷你们几个都跟着去,朕同吕将军还有话要说。”

    边疆战事频发,他也真是疼爱容常曦,才会匆匆赶来,如今既然是虚惊一场,自然要赶紧回御书房。

    赵嬷嬷一行人跪下恭送了皇帝离开,容常曦亲热地带着容景谦,身后跟着一列下人,浩浩荡荡朝着允泰殿出发。

    让赵嬷嬷惊讶的是,平日素来不爱下地,去哪儿都要坐仪仗的公主殿下,竟说要与弟弟多说些话,选择了走路,简直和下午得知容景谦要来后一哭二闹的判若两人。

    寒风瑟瑟,夜凉如水,容常曦走在容景谦身边,望着熟悉的一草一木,红墙绿瓦,心中除了对身边之人的恨以外,也生出对这旧宫殿的无限怀念。

    宫中几次修葺,许多宫殿和道路都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模样,彼时她根本不放在心上,如今能重走这些老路,却是感慨万千。

    而身后的赵嬷嬷尤姑姑……也一直陪她到了二十岁,只是到那最后三个月,他们也不见了。

    她不知道他们是归顺了容景谦,还是被容景谦给杀了,容常曦觉得一定是后者,赵嬷嬷他们那么疼爱她,怎舍得背叛她,而容景谦那么变态,又怎会允许她身边的人活下去。

    故而容常曦在皇上走之后,偷偷看了好一会儿的赵嬷嬷尤姑姑,她们这时候还年轻,和印象中一样,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有一分敬畏,九分疼爱。

    能重来一次,与故人相会,真是上天垂怜,这一世,她一定要好好对这些衷心的下人,要好好孝顺父皇。

    其实她上一辈子,过的很是不错,唯一的败笔,就是身边这个人。

    容常曦侧头去望容景谦,他仍在发抖,鼻尖被冻的通红,步履也有些迟缓,整个人小小一只,看起来真真可怜。

    ——可惜,都是假的!

    容常曦内心冷笑,忽然想起这人在逼死她之前,还捏过她下巴,容常曦有仇必报,当即也伸手捏住容景谦下巴。

    容景谦一顿,颇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容常曦,不明白这个传说中很可怕的姐姐要做什么。

    容常曦认认真真地观察了一会儿容景谦的脸,故作天真道:“皇弟,你长的真像女孩子。”

    容景谦垂眸,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乖巧的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容常曦继续道:“男生女相,乃是帝王之相,该不会,将来登上皇位的人,不是那几位皇兄,而是皇弟你吧?”

    容景谦还是垂着眸子不看她,轻声道:“这怎可能。”

    呵呵。

    虽然你现在大概没那个野心,但以后可就不同了。

    容常曦松了手,容景谦的脸倒也真是不经捏,这一会儿功夫下巴就被捏红了,活像刚被调戏过,一行人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容常曦回首望着赵嬷嬷:“我要带皇弟去掖湖边转转,你们不准跟着。”

    赵嬷嬷为难道:“殿下……”

    容常曦十岁到二十岁,长进有限,所以十岁时的撒泼她也随时能拿出手:“赵嬷嬷,我不管,我要单独和皇弟去嘛!我们又不往湖里头走,就在旁边逛一逛,我有些悄悄话想同皇弟说,你们不准听更不准看!”

    赵嬷嬷还要说话,一旁的尤笑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低声道:“嬷嬷,你就依了殿下吧,否则她这样闹,外头风又这样大,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赵嬷嬷无奈道:“殿下要去多久?”

    容常曦道:“放心,很快的!快,皇弟,咱们走!”

    容常曦拉着容景谦冰凉的手就往掖湖跑,赵嬷嬷遥遥看着,有些不解地道:“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殿下竟这么快改了主意。”

    尤笑微微扬了扬唇:“殿下不过是个孩子,喜怒只在一念之间,更何况,殿下最是喜欢好看的东西。”

    张嬷嬷一愣,半响后哭笑不得:“这七皇子确实长的十分不错,可这未免也……罢了,这也是他的福气,若是殿下不喜他,也不知他会受多少苦。”

    尤笑道:“我却觉得,这不单单是七皇子的福气,七皇子面相不凡,公主与之交好,也有益处。”

    张嬷嬷道:“你年岁小,却比任何人还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以后少说些。”

    尤笑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而那边容常曦拉着容景谦到了掖湖边,仍拉着容景谦的手,因一路跑来,且即将要做坏事,她的心跳的极快。

    容景谦望了望掖湖周围,似是不解这里有什么好值得两个人偷偷来看的。

    容常曦道:“皇弟,你看,那掖湖中心,有莲花。”

    容景谦凝神去看,果见清朗月色下,湖面泛着微微的波纹,当中几株莲花栩栩如生,若非此刻寒风阵阵,真会让人以为此刻是盛夏莲绽之际。

    他道:“看到了。”

    “我喜欢莲花,但莲花只开在夏日,父皇便要工匠为我做了许多株,放在掖湖中,我特意来带你看看。”

    容景谦盯着那莲花好一会儿,侧过脸来,竟对着容常曦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好看。多谢皇姐。”

    容常曦与容景谦相看两生厌十年,这是头一回容景谦真心实意对容常曦露出一个不设防的笑容。

    容景谦这一笑映着月光,可谓欺霜赛雪,容常曦呆了呆,竟罕见地生出一分愧疚。

    将来的容景谦是将来的容景谦,而此时的容景谦,不过十岁,还没做过任何坏事。

    容景谦又望了几眼莲花,轻轻道:“莲与皇姐十分相衬。”

    这一句话顿时让容常曦怒从心起。

    她病好后挣扎着去找容景谦算账时,路过掖湖,发现掖湖中放了十几年的莲花不见了,一问之下才知新帝登基后大刀阔斧地改了不少地方,其中就包括掖湖的莲,对于那些假莲花,新帝评价为——俗不可耐。

    容常曦当时气的差点又再次病倒。

    她认为十分美丽的莲花,在容景谦眼中,竟只是俗花!

    而如今,而如今!

    这天杀的容景谦,才十岁,竟然就暗示她俗不可耐!

    容常曦深吸一口气,终于想通,后头那个坏事做尽的容景谦,自己可是对付不了的,她能对付的,也就是眼前这个十岁小儿,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容常曦悄悄往后退了两步,伸手对准容景谦的背,容景谦毫无所查,仍盯着远处的莲花,容常曦咬住下唇,狠狠地往前一推!

    说时迟那时快,容景谦却正好往旁边走了两步,似是看见了地上的一枚石子,想将它捡起来。

    而容常曦用力过猛,却扑了个空,趔趄着往前,正好踩上一块青苔,笔直坠入了掖湖。

    夏末秋初的掖湖,湖水冰冷刺骨,容常曦并不会凫水,靠着一点点力气,在水里扑腾着想要冒头,她浑身发凉,右脚还一阵阵地抽着筋,眼前一片混沌。

    容常曦想喊救命,然而一张嘴便灌了满满的水,她徒劳地伸着手,希望还没变坏的容景谦能伸手拉她一把。

    恍惚中,她听见很轻的笑声。

    容常曦还没想明白,就彻底无法挣扎,不甘地坠入了这无边湖水之中。

    康显公主死于安顺二十年,年仅十岁。

    死因乃是溺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