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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君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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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居正的眉峰有了一个轻微上挑的动作,不过这个动作很快,一般人抓不住,多半会忽略过去。语气依旧不变,仿佛是询问似地问道:“陛下,不知您打算向户部支多少款项?”

    万历心头一喜,原本想的数字脱口而出。“十万。光禄寺过年几天备御膳,宫里上元放花灯,朕和几个身边的人都说好了,去采办一批广东贩来的洋灯放。还有啊,过年了,身边的人总要放赏,这些处处要用钱。等到……”

    皇帝的声音渐渐小了,兴奋的情绪也渐渐散去,因为他看到了恩师的脸。这位立志以祖父为榜样的少年天子,固然于学业上缺乏天赋,但是在猜测人心上,还是自有其天赋的。固然限于年龄并不能与张居正等大佬相比,但毕竟已经随恩师读书数年,对于这位亦师亦父般人物的心理变化,还是可以揣摩。

    之前张居正一直低着头,因此他不曾注意什么。此刻张居正抬头,师徒四目相对,万历才发觉,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恩师眼看就要发火,及时地停止了发言。哀求地看着恩师,“其实,五……五万……”

    “请慈圣!臣有本面奏!”张居正并没回答皇帝,而是一字一句吩咐着宦官。小太监看向皇帝,张居正却已经提高了声音,“请慈圣!”

    隔绝母子,其罪当诛,是以并没有任何一个小宦官敢违抗这个命令。当今皇帝生母,慈圣皇太后李氏于穆宗朝便以皇贵妃身份身带凤绶管理六宫,穆宗升遐之后,母以子贵晋为慈圣皇太后,亦是当下这座皇宫大内真正意义的管理者。同为太后的仁圣太后陈氏,反不如其权柄为大。张居正得以独掌朝纲,亦与这位太后支持密不可分。

    身为太后本居慈宁宫,但为了照顾皇帝,监督其读书,李太后移宫于乾清宫,是以时间不长,便传来太监那悠扬的喊声,“慈圣太后到!”

    包括张居正与皇帝在内,整个御书房的人在这声高喊后全都跪拜于地,身着洪福齐天袄裙的慈圣李太后在一干宫人太监簇拥下,从中间走过,直至方才万历的御座之上坐定。一道珠帘挂起,保证玉容不为外臣所窥,随即从珠帘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太岳先生平身赐座”。

    张居正起身,一名太监立刻将大椅搬来,供张居正坐,张居正道:“陛下未曾坐,臣不敢坐。”

    李太后的年纪并不大,刚刚过了三十岁的女人,精力极是充沛,声音中气也足。“张先生不必客气,先生请哀家来,必然是万岁做了错事,惹先生动了真火,要请我这个做娘的出来评理,管教儿子。师徒为人伦,弟子忤逆恩师,一如儿子忤逆天伦,这御书房里,有不孝子的坐位么?”

    她与万历虽然是母子,可是感情并不亲切,乃至皇帝与嫡母陈太后才更像母子。听生母语气冰冷严厉,万历就觉得一阵胆怯,连忙道:“朕知错了……”

    角落里,一个小太监牙齿紧咬,甚至有轻微的咯咯声响起,只是在眼下,没人听的见。

    李太后道:“张先生,有话坐下说,如今大明朝政通人和,全赖先生一力调护之功,若是先生被气出个好歹,这天就要塌了。不管如何,也请先生保重身体,有何本章当面奏来,哀家定不会袒护自己的儿子。”

    “臣不敢谤君,只想请慈圣来,臣好报帐。”

    “报帐?”

    “不错,户部今年报上来的御览钱粮数目陛下已经看了,不过那是进帐,臣要报个出帐。年关将近,朝中勋贵皆需贲赏,这是定制,另有九边犒赏银,不能不发,之前以物折俸,如今太仓有银,不但应以银发俸,还应有恩赏,以示万岁之德。户部连日统计,今岁共应支银三百四十九万四千两,户部进款之余……”

    张居正的声音并不很大,但是听的十分清楚,其声线也极有磁性,李太后听着这繁杂琐碎的帐目非但没有厌烦,反倒是津津有味。直到报完开销,张居正又道:“户部所余之款,须支应至来年夏秋两税入库。而来年会试,大、宛两县及朝廷,所支银当以万数。除此以外,春季冰化水生,河道上便要用款。北虏冬季遭灾,春时有可能内犯,边事上亦要用钱。湖广曾光妖书案,牵扯湘西土司,需于湖广募兵十营,以备土人之乱。魏国公献牛痘方,朝廷应在东南设牛痘局……另水旱之灾,人所难料,一旦有变,皆需以银发赈,是以太仓所余之款非但不多,反倒是不足。”

    珠帘后,李太后道:“是啊,这国家国家,国与家是一样的,处处要用钱,可是进项呢,就这么点,难为你这个当家人了。”

    “臣有罪,不敢当慈圣之赞。臣左右挪借,目前支持已由力不从心之感,万岁欲支十万银为节庆之费,臣实难从命,特请慈圣降罪。”

    “节庆之费十万两?陛下,你当真是好阔气啊。”李太后声音一冷,万历只觉得身上一阵哆嗦,连忙跪倒道:“母后……儿知错了。”

    李太后哼了一声,“岂有此理!你去问问冯大伴,年前哀家过生日,总共花了多少银两?那席面排场,你是看见的,自己心里也该有个数吧?一张嘴就要十万,你好大的口气!”

    张居正道:“慈圣,臣以为当今国库尚不充裕,国用仍嫌不足。东南备盗,北地防虏,处处都要用钱。惟今之计,只有裁减一切无益之费,以充盈国库,备不时之虚。臣请免今岁宫中上元灯火,以节此无用之费。”

    “一切由先生做主。这宫中放灯本就没什么用,一不留神引来回禄,那就要出大事了。免了的好。就照张先生的意思办吧。”

    “臣谢恩。另启慈圣,日后若有中官持旨往户部索银,堂官该如何应对,也请慈圣明示。”

    “这好办。万岁用款,自有哀家与先生商量着办,该给的自有圣旨,中旨就是不该拿的。晓谕户部官员,见到中旨索银一概不奉,持旨要银的太监锁了入宫,自有哀家发落。”

    “臣谢恩。”

    张居正沉默片刻,又道:“臣以为陛下亲政在即,理应多读圣贤之书,以明为君之理。切不可为坊间艳俗话本所误,牵扯精力,耽搁正事。”

    “什么?他还敢看那些见不得人的话本?”

    李太后声音更加严厉,万历连忙道:“母后,那是教人忠义报国的……”

    “住了!别以为你干了什么好事,我这个做娘的不知道……有些事不能在先生面前说,怕污了先生的耳朵。教人忠义的书,看看是怎么个忠义了!张先生,您今个请先回,今天的课停了。哀家得和万岁好好说点家务事!”

    “臣遵旨。”

    张居正宫内乘腰舆是李太后以皇帝名义加赏,是以一出宫门,就有二人腰舆小轿迎出,出宫换乘八抬大轿一路回了纱帽胡同本宅。甫一下轿,总管游楚滨迎上来,边与张居正向里走边道:

    “相爷,江宁有信了……”

    “怎么说?”

    “回相爷的示,是喜信。大小姐未曾染花,现在身子已经大好,只等痊愈,就可动身进京。”

    “这丫头就会给人添麻烦,等她回府,看我怎么罚她!”话说的虽然严厉,可是那阴沉的脸上,依旧露出一丝笑意。

    游楚滨道:“既然大小姐无恙,那二位公子……”

    “这与他们有何关系?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弟通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两人居然抛下胞妹自己上京,孝悌之道安在?这样的人,又怎么为大明栋梁,为国出力?在下场之前,把书读通了再说,谁敢出书斋半步,打断他的腿!”

    游楚滨无奈摇头,自己进言算是白费力气,二位公子只能继续受苦。又将一摞拜贴递过去,“这是今日投贴的官员,请相爷吩咐。”

    “你看着安排吧,按着规矩,你们自己有分寸的。今天未申两时不要安排,我要与凤磐(张四维)、瑶泉(申时行)谈会试安排,没时间见外人。其他的时候你看着安排,年底了百姓之家都忙着过年,只有我这里反倒要忙着做事,你们也辛苦了。”

    游楚滨听着这位帝国宰相的一声辛苦,顿时觉得周身一阵火热,疲劳倦怠皆一扫而空。笑道:“相爷为国操劳,尚不敢言辛苦,小的几个下人哪还敢说这两个字。不过是多跑几步路,多说几句话。”

    “还多担了一个污名。”张居正道:“坊间都说你游七心黑手毒,贪图贿赂,谁又知道那些门包孝敬都成了国库里的银两,成了外城粥棚里的米汁。宰相门前七品官,你们跟着我,却只担了个空名,落不下实惠。”

    “为国出力,理应如此。那些官儿要是让他们给朝廷捐钱,没一个乐意。让他们拿银子孝敬奴婢,倒是一个比一个卖力,这也是以毒攻毒的手段罢了。为相爷办点事,奴婢心里高兴,区区污名奴婢一个下人又在意什么。”

    张居正点点头,“只要肯为我办事的,我不会让他白受累。等会试一完,我会安排你一个出身。”

    张府从早到晚拜客络绎不绝,每到夜间必大排酒宴,闹上半夜才告罢休。月上柳梢,张府的宴席才刚刚入港,纱帽胡同后门处,一乘小轿悄然而至。抬轿之人手脚利落,动作轻巧,轿子又快又稳,落轿之后,一个侍从轻轻打起棉布轿帘,随后伸出胳膊,将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男子搀扶出来。

    相府门外那硕大的气死风灯,照耀出男子高大挺拔的身形,容长面孔长眉细目,相貌颇为干练,一身上好宁绸棉袍,手里揉着一对玉石胆,一副富商扮相。可是放眼天下,怕也没有哪个富商,能让相府大总管游楚滨亲自迎接而出,必恭必敬的向里迎接,只看其态度就能知道,此人身份的不寻常。

    那人微笑着朝游楚滨摆手道:“游七,都自己人不用客气了,我也不是那个岁数。虽说手脚不像手下的孩子们那般利便,好歹也是提督东厂的人,要是连走路都要人扶,就让人笑话了。我去书房等,你请太岳来,不必急。他应酬多,尤其这个时候,不知多少人要跟他说话,让他先忙他的,忙过了再来,我正好看看他又有什么新字画。”

    男子到了书房时间不久,门外一声轻咳,房门开处张居正已经走进来,来人连忙起身一礼,“太岳兄,总归还是把你惊动了。”

    张居正那严肃如万年不化冰的脸上,此时已满是笑容,连忙还礼道:“双林兄,你轻易不登门,我又怎敢怠慢?再说,我这里许多书画,若是被你看中,岂不是要糟糕?”

    “你们读书人啊,就是心眼恁多,咱家还没往那上想呢,你倒先想到了。得了,就冲你这么想,今个我不拿回去三幅五幅的,也对不起这个名声,一会看着什么好就拿什么吧。”

    “双林兄,你拿只管拿,不过看过之后,可一定要题跋留念。”

    “合着你就惦记着我那个题跋呢,自从给清明上河图上题跋之后,我轻易是不干这事了,不上你的当。我说游七,你们家什么规矩啊,来人只管茶不管饭是吧?跟你说实话,从宫里出来的急,没用晚饭,肚子里空呢,有什么端点什么来,我尝尝你家厨子手艺。”

    张居正心知,当今朝廷内相,司礼监掌印太监兼钦命提督东厂,慈圣太后的心腹嫡系亦是自己最重要的政治盟友冯保,是不可能到自己家来蹭饭的。这么吩咐的意义只有一条,接下来要谈的内容,不能让游七知道,当下挥手让他退去。

    可是等到游七刚要出屋,冯保却又跟了一句,“我说,赶紧着端吃的啊,越快越好,我这饿的实在是有点厉害。不开玩笑,我是真没吃东西,有什么拿什么,顶饿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