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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隔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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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年瑞安长公主琦年玉貌,曾与仁寿皇帝有过白首之约。仁寿皇帝无法许以中宫之位,便开出贵妃的价码。不承想瑞安根本不屑为妾,对贵妃之位藐视不已,两人自此一拍两散,从此琴瑟两绝。

    贵妃谢氏如今淑房专宠,坐的却是瑞安长公主弃若敝履的位子,心里难免咽不下这口气,势必要拿陶灼华晾晾长公主的威风。

    陶灼华前世里宫宫廷内外坐的冷板凳够久,除却难以抑制对何子岑的思念,旁的半点也不放在心上。从半敞的轩窗望出去,琼华阁里依然灯火如昼,想着日思夜想的少年就立在琼华阁的那一端,直叫她坐立难安。

    “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便是此刻陶灼华心情真实的写照。

    不顾天寒夜深,她吩咐菖蒲将卧房里收拾停当,自己披了件出着黑色锋毛的相思灰暗纹团花的妆缎大氅,带着娟娘与茯苓去了鸿胪寺馆后头的荷塘。

    想是欣赏莲的出淤泥而不染,陶灼华前世与今生都无比偏爱荷花,陶府旧居的池塘里年年都是接天碧绿,如今冬色已至,荷花已然凋零,依然有未摘净的莲蓬挑在铁锈灰的枯杆上摇摇欲坠,与白鹭洲湖心岛那一片湖光山色何其相似。

    心内全被思念溢满,陶灼华将眷恋的目光越过九曲十八弯的回廊,投射在与琼华阁隔着一带翠障相望的地方,终是郁郁无果,转而又投向东南方赵王府的方向。那里是何子岑的潜祇,亦是如今的赵王府,更是她曾经生活了几年的家园。

    夜风簌簌,园子里朱红浅黄的灯笼次第亮着,似一段段暖暖的锦裘。

    纵然风寒刺骨,陶灼华却毫无所觉。似是夕阳染醉、渔舟唱晚,她身上极素的相思灰色在灯火葳蕤的映照下如一方羊脂暖玉,好似暗香浮动。偶然间长长的乌发飞扬,不染脂粉的素颜宛若玉瓷冰肌,令人不可亵渎。

    一道飞檐翘角的重楼掩映之处,何子岑对窗而立,目光掠过院落中渐渐凋零的苍苔碧藓、池水涟漪,目光复杂地投向湖边那不施脂粉的女孩儿身上。

    依然是前世里初见的模样,不言不语的她全身都萦满了一种沉静的基调,似是仍旧有种淡淡的哀伤与无助,唯有身上那抹动人的相思灰色令何子岑的思念与痛苦两相交织,分分深入骨髓。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该恨,亦或该怨?想象过千百种重新见面的样子,都抵不过这一刻片片凌迟的心情。有惊涛拍打着彼岸,有巨浪洪水滔天,何子岑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紧紧按住了锐锐疼痛的胸口。

    前世里他对她由怜生爱,直至倾尽江山,始终不曾换得美人真意。

    纵然她负他一生一世,今世她循着前生相同的轨迹出现在他的视线,他所有想要疯狂地报复、想要残忍的凌虐、想要不顾一切的复仇的想法,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忽然悲哀地意识到,对于她,自己依然说不出一声恨字。

    十岁的女孩子,该当天真烂漫。前世初见时,她身上虽有些沉郁,却也不乏少女的朝气。如今却不然,湖边的陶灼华望上去有种过尽千帆的沧桑,显得那样遗世而独立。若再说有什么不同,便是那一双眸子太过沉静,到有些半身清风半身明月的恬淡,不似前世那般瑟缩与胆怯。

    “灼华,小夭”,他在心底无声呼唤着她的名字,想要退步抽身躲开她的容颜,目光却总是违背自己的意志,不自觉地追随着她一步一步自湖畔缓缓走近。

    湖边的陶灼华喟然轻叹,对着渐近中天的月华仰起素颜。她的目光越过何子岑伫立的窗前,并未稍做停留,而是又幽幽远远投向远方。

    吧嗒一声,何子岑下意识地放开指间撩起的酱紫色盘银软帘,隔住那一道梦绕魂牵的身影。只怕不自禁与那幽然的目光相对,再将自己融进无法拔足的泥沼。

    方才酒宴上饮下的花雕只有薄薄几杯,此时却翻江倒海地往上汹涌。何子岑没有唤人,而是自己执起案几上的青釉莲纹瓷壶,将早已凉透的残茶大口灌下。

    “小夭、小夭,你为何如此待我?”熟悉的名字在唇边徘徊,何子岑无声地呼唤着,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那年那月,她的名字唤做夕颜。

    五月榴花如火,她和他置身在一片灼灼花海间。她的长发铺陈,蜿蜒在他的膝间,那一脸沉醉的笑容令漫天榴花失色。

    他将她的发丝在指间轻绕,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呢喃:“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的确当得起榴花如火的璀璨,以后我便唤你灼华,小字夭夭。”

    他记得她的笑容明眸流盼,笑靥如花,目光中流露出沉醉的色泽。她冲着他微笑颔首,自己先轻唤了一声灼华,似是咀嚼着那名字间怒放的风华与色彩,然后便低低说道:“我喜欢这个名字,子岑,谢谢你让我有了新生。”

    并不是夕颜二字不好,而是他听过那两个字的由来,总怕两人的缱绻亦如那易逝的夕颜花,只有一日的缤纷,所以才拿灼华二字相喻,想要记取美好的流年。

    奈何,依然造化弄人。固然他贵为天子,依旧不肯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耳边似乎又回想起前世里大裕皇朝军队吹响的号角,暗夜里映红的半边天空。还有青莲宫畔,面对他的无奈,她哭倒在他的脚下。

    何子岑很想问一问陶灼华,十载夫妻,她已然与他同气连枝、已然怀了他的骨肉,为何又忍心葬送了他的国家?

    凉茶入喉,没有浇灭何子岑内心深处的火焰,反而使得那火焰越燃越旺。他犹豫着再次挑起纱帘,湖畔已然不见了那缕芳踪。唯有苍翠如滴的松柏深处,传来几声银铃般的欢笑,何子岑凝神细听,却不是她的声音。

    “得、得、得”,外头有轻微的叩门声,然后是他的侍卫常青低低的说话声:“殿下,属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