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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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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中找不到缁水出海口,等到了朏明,海湾里又起了雾。起雾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齐人舟师很难发现自己,坏处则、是天亮了也很难找到出海口,更难对着太阳测量纬度。只等到了早食,雾气方才散去,但这个时候海岸上已经有了舟楫。

    二月并不是捕鱼的时节,要到三月才有小黄鱼回溯浅海,奈何粟价高涨,近海的渔户不得不驾舟出海,退潮时海滩上总能搁浅一些小鱼小虾,可以为食。起雾的时候渔户看不见外海落锚的郢师舟楫,可雾气一旦散去,两百五十余艘战舟组成的舟队赫然出现在海面上。

    战舟上羽旌晃荡、军旗林立,阳光下更显现出一团光晕。浅海处的渔船顿时起了一些慌乱,令人奇怪的是有一艘渔舟没有避走,反而迎来上来。

    “来者何人?”看着越来越近的渔舟,最靠近海岸的一艘大翼上的舟吏大喝。舟吏并未吓到渔舟上衣裳褴褛的渔人,只是他说的东莱语,谁也听不懂在说什么,直到后方为此战专门配置的翻译上前,才知道渔舟上渔人的要求。

    “禀大王,渔人曰:若能予其粟米三石,可引全军入缁水。”消息传到熊荆的卒翼战舟,对方上前的要求竟然是这样。

    “粟米三石?”熊荆错愕,这带路党的要求也太低了吧。

    “然。齐国上月粟价大涨,每石逾两百钱,非为卒无以得食。”传消息的军吏继续道。“为卒虽能饱食,却不能顾及父母妻子,故入海打鱼者众。”

    “齐人多诈,未必能信。”军司马庄无地与熊荆同舟,他对齐人很不信任。

    “试试未必不可。”雾一去舟师便开始寻找出海口,既然齐人能带路,大可以试试。

    落锚于外海的舟师依旧在等待,前面的大翼战舟已经沿着海岸铺开,不过比侦查战舟更快,得了三石粟米的齐人没划多远便将众人引到一条不远的河水,他说这就是缁水。

    按照地图,时水、缁水汇合成一条河入海,交汇点距离海岸大约七十多里。如果这是齐人使诈,那么全军要划行七十多里的冤枉路才能察觉自己上当。这时北面侦查的舟楫也传来消息,说找到一条大河入口,很可能是缁水。两条河必须选择其中一条。

    “禀大王,渔人曰:北面是乃济水,非缁水。”军吏一通东莱话,问过渔船上的齐人才揖告。

    “大王,臣以为齐人不可信。”庄无地对齐人并无好感,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让他有些忌讳。“臣闻之,兵家孙武子便生于巨淀北面的乐安,若是……”

    “为何不信?”熊荆当然知道孙武,吴师入郢就是伍子胥和他一起指挥的。不过陆离镜里,他看见黄澄澄的粟米刚刚搬上那艘破烂的渔船,船舱内就扑出来两个光屁股的孩子,他们抓起粟米就往嘴里塞,紧接着一个衣不遮体的女人把孩子拽了进去,最后把粟米全部搬进船舱。

    “传令:沿南侧之水入齐。”熊荆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传令,沿南侧之水入齐。”没有人质疑熊荆的命令,战舟陆续起锚,放下了一直收紧的舟帆,乘着西北方航入渔人指明的缁水。

    此时那艘带路的渔船就停在缁水入海口一侧,渔人蹲在船头一动不动,渔船上竟然冒起来炊烟。熊荆所在的卒翼战舟经过时,被拽进去的一个孩子又跑至尾舱,嘴里一边嚼着粟米,一边看着一艘接一艘的战舟出神。

    “扔给他几个罐头。”北风下这孩子就披了一件破烂的葛衣,胯下***正对着这边,它已经冻得发黑紧缩,好似一个破了的陶制茶壶小嘴。郢师是来伐齐的,不是来扶贫送温暖的,可熊荆心里还是不忍,这一刻他或许能理解孟子疾呼‘民为贵’的原因。

    “大王赐肉。”战舟上的楚卒以为马肉罐头是赏给渔人的,喊了一句话后,几个罐头当即抛了过去,有几个落在了船舱里,有两个弹了几下,滚落到了海里。

    渔人不懂楚语,也不知罐头里装的是什么,直到看见越来越远的楚卒对他做了几个砸罐头和吃的姿势,这才半信半疑的的开始砸罐头。罐头并不好砸,渔人最后拿了一块石头才把罐头砸开。罐头虽没有加热,可一旦砸开就肉香四溢。

    “禀告大王,此确为缁水。”最前头领航战舟出人意料地传来消息。

    “何以为证?”熊荆不解,他以为最少要三个时辰之后才能确定脚下这条是否是缁水。

    “知彼司侯谍已登舟。”舟队绵延六里,彼此只能用旗语传递简单的消息,但知彼司接应的侯谍登舟是无疑的。这让卒翼战舟上的股肱羽翼大大松了口气,在海上他们谁也不敢出声,因为那是他们从来不懂的世界,但到了陆地,他们重新找回了自信。

    “臣死罪,请大王治罪。”半个时辰后,侯谍被前舟送了过来,他俯身大拜,诚惶诚恐。

    “为何延误?”侯谍未能如约在海边点火,耽误了几个时辰不说,更让全军要到晚上才能抵达临淄城下,熊荆心中自然不悦。

    “臣入巨淀后不辨水道,故而延误。”侯谍伏着身子低着头,解释延误的原委。

    巨淀在时水、缁水交汇处的南面,南北宽十余里,东西长三十里,呈西南——东北向。缁水注入巨淀又流出巨淀。但除了缁水,还有姚水、泱水、洋水也注入巨淀又流出巨淀。在巨淀不辨河道造成延误并非不能理解。

    “齐国如何?”熊荆没有说治罪,也没说不治罪,而是问起了齐国的情况。

    “臣闻之,高唐之卒已发往穆陵,唯临淄十万持戟之士未动。”侯者道。“临淄又命各邑献车马甲盾,然车马甲盾价皆涨,诸邑皆不悦,唱曰:‘讴乎,其己乎?苞乎,其往归楚王乎!’”

    “哦?!”歌谣熊荆从未听过,但其中包含的意思让他极为惊讶。

    “齐人不得庶民,此战我必胜。”庄无地大声道。“渔人引路便是一证,臣误矣。”

    “请大王命骑士疾告齐人曰:楚军不害齐人,只诛后胜。”庄无地说罢,随行的谋士谏言道。

    作为参谋人员,庄无地以及郢师的股肱羽翼对齐国有很深的了解,只是他们思想很难超越时代的桎梏,看不清齐国的统治逻辑。熊荆虽不喜政治,可究竟‘多活’了两千多年,齐国玩的那套养猪杀猪的把戏早就了然,也只有这样的统治,才使得齐国庶民并不反抗暴秦。现在深入齐境,他们终于清醒了过来。

    “善。”熊荆毫不犹豫的同意。“传妫景,命骑士疾告齐人:‘楚军不害齐人,只诛后胜’”

    从舟师入缁水溯水而上开始,郢师的骑兵便已经登岸沿缁水两侧侦察。政治宣传虽然正确且必要,但巨淀以北只有乐安一城。此刻,从海岸逃回去渔舟已经将‘海上有大军’的消息传至乐安,邑大夫孙豪闻言本不相信,但三人成虎,看到海上有大军的并非一人。

    “必是楚军!”其弟孙义想都不想,断定那是楚军。

    “舟师皆至成山,冬日大浪汹涌,楚人何以至此?”孙豪仍然不敢置信,他觉得楚军是天上掉下来的,不然不可能突然出现这里。

    “楚并越,越人善舟楫,越海而击我,无异也。”孙义道。“我当速闭城门,请临淄为救。”

    “报——!”乐安邑长不及三里,宽不及两里,城高不过两丈四尺。邑外的呼喊邑内听的一清二楚。关闭城门上对的,但请临淄相救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楚军舟师已经出现在乐乘邑的视线之内。

    “击鼓!登城。”邑虽小,但也不能开门献城,邑大夫孙豪闻讯不再犹豫,立即命令邑卒击鼓备战。不过这时候楚军骑兵已至城外,在邑卒仓皇的注视下,那骑士高喊道:“奉大王之命相告:楚军不害齐人,只诛后胜。”

    “禀主君,楚人言:不害齐人,只诛后胜。”孙豪登城的时候,一个听的最清楚的连长连忙相告,但这时候孙豪的目光已被楚军舟师所摄,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太阳这时候已升得很高,缁水两岸光秃秃的大地一望无际,东流入海的缁水将其分割,水面闪耀着波光,微微刺目。楚军的战舟就航行在这波光粼粼的缁水上,舟队绵延六七里,每艘战舟都向两侧伸出密密麻麻的长浆。除了能看到浆,还能看到偌大的帆和高耸的旗、看到甲板上严阵以待的甲士和马厩里的马匹。

    舟行甚速,孙豪仅仅看了一刻钟,就觉得舟队前进了数里,原本有些模糊的大旗现在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只绘在帛上的三头风。

    “楚王?!是楚王!”得益于大楚新闻的流传,孙豪瞬间明白旗下那个身穿红衣的人是谁。

    “主君,楚人言,不害齐人,只诛后胜。”身侧的连长再一次相告。城下楚人舟师多不胜数,五百多邑卒防守的乐安根本就守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