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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使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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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郢都一样,息县内外也是万民皆呼,且时间比郢都还要早一些,只是郢都大脯酒肉充足,息县这个后勤总基地除了酒,肉已经全部送至全线。二十七万军队、三到四万输运力夫,全靠息县供应,好在息县就在淮水之畔,距离前线仅几十里,这才供应畅通。

    没有肉,那便只能供应酒。城内千余户百姓、城外数不清的力夫、水手,皆在大饮相庆,可在县尹府内,鼓瑟声中并没有什么的喜庆,反而多了几分凝重。

    “君上以为,此非我楚国之福?”息县县公成介听完阳文君一席话,担心之余又急切相问。楚军确实是打赢了,赵国也确实是出兵了,可作为县尹,他要考虑的是后来的事情,而非过去的事情。此战大胜之后,楚国新君明年正式即位,政局会如何变动,这确是一个无比重大的问题。因而想到大王的年龄,他不由再道:“然大王年幼,加冠需在十数年之后……”

    “正因大王年幼,其大傅多为赵人、王后亦是赵妇,我等方有如此之忧。”阳文君高冠博带,安坐中娓娓而谈。他一直在息县,可没有等到前线战败的消息,等来的却是胜利的消息,半喜半忧之间才有如此言语。“成公可知赵国为何此时出兵?”

    “赵国……”成介是息县县尹,眼界、人脉也仅限楚国和淮水,自然不知赵国之事。“不是传闻大傅鶡冠子前去赵国说赵王出兵了吗?”

    “正是。鶡冠子身为赵人,又为我楚国大傅,故自请去赵,请赵王出兵。”阳文君正从酒缶里舀酒,“然成公可知,鶡冠子入赵久矣,赵王此前不出兵,为何在此时出兵?”

    “为何?”成介也听出问题来了,鶡冠子入赵确实有一段时间了。

    酒从酒缶里舀出到酒爵里,爵下燃着炭火,待酒温好了才可饮。阳文君慢文斯理,他等酒温了一会才道:“不为何,只因文信侯去职了。”

    “文信侯……”成介惊得露出了后槽牙,他嘴巴张了几张才道:“文信侯已去职?”

    “正是。”阳文君深深点头,“文信侯十余日前去职。此前秦国大后赵姬被秦王逐出咸阳、囚于雍城,秦王有令:为大后进谏者,戮而杀之,蒺藜其背。已有不惧死之大夫十数人进之,皆死。二十余年前,文信侯赠赵姬予秦庄襄王,又以庄襄王说以孝文王后,以其为嗣子。秦庄襄王即位,得赵孝成王之许,赵姬与今之秦王方离赵入秦。除秦庄襄王二年攻赵,取榆次、狼孟等三十七城,三年前又取赵国龙、孤、庆都三座小城外,余时秦国并不攻赵。

    秦不攻赵、赵亦不攻秦。信陵君之合纵,乃秦夺赵三十七城之故;四年前之合纵,庞暖出师而无果。我曾闻之,此战文信侯早知联军之略,联军渡河至蕞时,秦廷皆惊,唯文信侯好整以暇,率兵以拒。果不其然,联军不拔蕞。春申君之退军,乃是其知秦赵之秘、不欲使我楚军士卒枉死他乡之故。惜我景阳老将军,因先王震怒而自缢。”

    “啊!秦赵两国,乃二五耦也?!”成介再次大讶。二五耦乃三晋之语,耦有合之意,意为两人联合,实指晋献公的妾骊姬,勾结献公宠幸的梁五和东关憵五,替自己的儿子夺取君位。四年前合纵,楚军劳师糜饷,不战而退,不但受诸国指责,国内也是举国汹汹,逼得大莫傲景阳自缢身死。没想到、没想到居然有如此隐情。

    “正是。”阳文君拂袖以叹。“成公可曾记得十五年前三晋之疆域?若以十五年前三晋疆域比之今日,可知三晋之中,赵国仅失晋阳之地,然晋阳在大山以西,长平后无韩国上党屏护,早晚皆失罢了。十五年来,唯韩魏两国失地最多,河北之地皆已归秦,仅以河南之地独存。

    为何如此?长平、邯郸之后,赵国无力再与秦国争锋,宁其伐韩吞魏,亦不使本国有所失。赵姬与赵孝成王之间,文信侯和赵王偃之间,皆有不可言之秘。

    此时,赵姬囚于雍城,文信侯去职相府,赵秦两国,再无合耦之可能。赵国危矣!赵国既危,又知文信侯去职,我楚王子昌平君为相邦,秦国当要从我楚国退兵,自要出兵来救,不救,他日谁人救赵?今我大王以赵人为傅,又为赵女之子,我楚国如何不受赵人之累?”

    话越到关键处,阳文君语调高昂,抑扬顿挫,互相孤立的事件被他这么串联起来,彼此条理清楚、环环相扣。闻此言后,本对赵国有些好感的成介也渐渐觉得赵国可恶可憎、居心不良。

    “三晋之地,奸逆多矣。以人臣而分其国,早无仁义道德,其民诸事唯利是视,哪似我楚人,信义忠厚。今之赵国,欲说我楚国为其盟,秦若攻赵,或出兵、或攻秦,使秦首尾难顾。若秦可诺赵永不攻伐,赵必如之前,置我楚国存亡于不顾……”

    “君上以为,我楚国当如何?”成介听的心旌摇摇,忍不住打断相问。

    “非也非也。成公应问,我楚国当亲秦还是亲赵?”阳文君言简意赅、一语中的。“亲秦,秦不伐我,如此战之前,楚秦数十年相安,边无戎事;亲赵,以秦国之国力,三十万人可年年犯境,息县永为大军输运之地,成公日夜劳顿,庶民也不得歇息。”

    一说息县永为大军输运之地,成介的脸色便沉了下来。打仗不是做买卖,各县邑粮秣军器运来,都是息县出人出钱搬运、储存,像现在这样几个月也就罢了,以后年年如此,谁受得了。

    “然秦有灭六国、一天下之心,亲赵,当为长远之策;亲秦,仅为数十年之策。”阳文君开始说反话。要使别人信服,光说好话是不行的,总要提一些不好之处。

    “数十年后之事,谁又说得清。”果然,想到亲秦是今后数十年的事情,亲赵顿时被成介抛到九霄云外。其实垂沙一役楚国由强转弱后,楚秦间的关系一直如此——秦国冷不防来一下狠的,夺取楚国诸多城池土地后,又与楚国交好数十年,以稳固南方攻伐三晋;三晋伐完,见楚国对自己毫无防范,又再来一下狠的,然后再交好互盟,目的依然是稳固南方攻伐三晋。

    秦国对楚国,历来是鲸吞,对三晋,则是蚕食。其中的差别除了楚国地域广阔、士卒难以集结外,再一个原因则是‘城池不修、又无守备’,百姓‘自战其地,咸顾其家’。

    ‘城池不修、又无守备’自然会忘战必危,但百姓‘自战其地,咸顾其家’,却使得秦国吞并了楚地也无法完全实行秦法——‘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这是秦法,但在被秦国占领五十四年之久的楚地,两千多年后细读楚人家书,一家之中居然有‘衷’、‘黑夫’、‘惊’兄弟三人,且财产共有,可见三世同堂之家仍在秦法下顽强存在。

    秦国占领下的楚民生活如何成介自然顾虑不到,他所知道的是先君倾襄王夺江边十五邑后,还是与秦国为盟,且娶秦女为后;先王即位,也是纳州予秦,对秦卑躬屈膝,但这位父死子继的新王……,成介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阳文君不知有他,问道:“成公寒否?”

    “不寒不寒。”成介掩饰着自己的小心思,他转问道:“君上以为,大王当亲秦还是亲赵?”

    成介搪塞之语问得没头没脑,好在他又转口问道:“若大王亲赵恶秦,当如何?”

    “那要看谁为我楚国之令尹。”阳文君笑了笑,不动声色。

    “哦,”令尹之位很奇怪,至今未定,只有大司马淖狡在暂作代理国事。以常而论,大王即位便应选任令尹,哪怕是战时来不及,也该与群臣商议,可到现在都未听闻朝中有商议令尹人选之事。阳文君的不动声色太过明显,成介不免有些醒悟,他笑道:“若大王所任令尹亦是亲赵,当如何?”

    “还能如何?”阳文君注视着成介,“若新令尹要息县出兵于赵,成公行否?”

    “这……”成介本想阳文君说说对策,不想他一个假设把问题抛了回来,他只能再次推辞,道:“其他县邑如何?陈公如何??”

    陈县是大县,楚国最富、人口最多,县公陈兼和阳文君亦交好,阳文君也不斟酌:“若赵国有亡国之危,韩魏等国亦救,陈公自然不落人后。可若我楚国一国出兵,为何要救?王卒、郢师救则救矣,陈县之民、息县之民为何要救?且仅我楚国一国救赵,秦国必憎恨于我,此引火燃身之举,万不可行。”

    “若大王执意要出兵相救呢?”成介一边点头一边追问。

    “大王若执意要出兵……”阳文君笑了起来,道:“可使鹤。”

    “……哈哈哈哈。”成介一愣便大笑起来。使鹤之语起于卫国国君卫懿公,卫懿公好鹤,鹤的待遇堪比大夫。戎狄来袭,将要出战,国中士卒皆曰:‘让鹤去吧!鹤有爵位有俸禄,我等屁苠怎能出战?!’然后大臣们也说,‘君上那么喜欢鹤,就让鹤去打吧,肯定能赢。’卫懿公不听,强发士卒,军溃而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