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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屠苏酒(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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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

    这才几天没见,连“长久之计”这样文绉绉的话儿都会说了,范老二这个斗大的字儿不识一箩筐的活土匪可真是长进了。

    正在铺床的丫头朝天翻了个白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可拍着枕头的力道却不由加重了两分,浮沉四散。

    根本没去考虑范老二所说的“不是长久之计”,到底指甚的,也没能捕捉到心头一闪而过的那点子异样的情绪。

    不过丫头可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一举一动都透着“闲人莫进”的寒意。

    当然,满家里能被他视作“闲人”的也唯有范老二了。

    范老二动了动耳朵,跟着从鼻子里嗤笑出一声来,可到底没有睬他。

    他是来办大事儿的,可没有这个闲工夫同丫头斗气。

    只是袖了手。

    又不由皱眉,这内室里头怎的比他们外头起居室还要冷?

    也一样的生着火盆呀,莫不是人少的缘故?

    阿芒只当没看见两人之间暗戳戳的机锋,不过他知道范老二的脑袋思路虽说一贯清奇了一些,不过处事儿还算有分寸,等闲不会拿他们,尤其是拿颖娘果娘来开涮。

    既是这么说,兴许自有他的道理。

    就问他:“这话儿怎的说?”

    范老二当即抛开那些个杂七杂八的念头,神色一正,垂下双手,竟是难得的正经:“这话儿得这么说!你想,咱们小麻糍果儿要念书,颖娘难道就不想念书了吗?”

    范老二一句话确实说的抑扬顿挫,跟唱大戏似的,尤其还意有所指,不过他纯粹是为了强调这句话的重要性,真没做他想。

    可架不住丫头一百个不待见他,饶是他打个哈欠都要往歪了想,琢磨着他是不是又在弄鬼。

    一听这话,这还了得了,丢下枕巾一蹦三尺高,可到底还知道压低嗓门,怕惊着东套房的颖娘同果娘:“你这是甚的意思?”

    这叫甚的话儿?

    感情他们只知道叫颖娘赚钱,不肯叫她念书?

    呸!

    他还就不信了,难道他范老二不知道颖娘根本不想念书,就想自力更生,否则当初她为甚的力排众议都要从保婴堂出来!

    阿芒着实被丫头唬了一记,没想到他反应这样大,正要打岔,就见范老二被丫头这么一句话问到脸上,却没有着恼,只是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盯着他看,直看到他心里毛毛的,才肯放过他。

    咂舌道:“你这是真傻还是装愣?你姐为甚的非从保婴堂出来不可,你心里没数儿吗?”

    阿芒垂下头来。

    这么说你能耐,你心里有数喽?

    昂头挺胸的丫头正要顶回去,可不知怎的,心里却倏地咯噔了一记,到了嘴边的话儿又被他连带口水咽了下去,又蹦出来一句:“你甚的意思?”

    或是感觉到自个儿这话说的太没底气了,又挺了挺胸膛,给自己鼓劲似的加了一句:“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别娘们唧唧的故弄玄虚。”

    “嘿!我懒得跟你说!”范老二气笑了,连白眼都懒得送一枚,径直转向阿芒:“我同你说,上次回来的辰光,颖娘是有同我说过她想叫你们念书的。”

    范老二连个磕巴都没打,就把颖娘给卖了,绝口不提自己在这件事儿中同颖娘一拍即合起到的作用。

    果然,方才还黑着一张脸,好似眉毛都被烧焦了的丫头彻底熄了火,小傻子似的愣在那里,就连一贯老成,就是他打心里都有两分忌惮的阿芒都脸色倏变。

    范老二满意了,点了点头,

    颖娘不好说的话儿,他范老二来说,他怕个球。

    这样想着,竟又打心里嘚瑟了起来。

    好端端的一句话非得砍成几截说。

    告诉他们:“我方才不是说了么,颖儿想叫你们念书,学本事,可她的原话可不是这样说的。”

    只话音落下,突然来了个大喘气:“等等,我想想!”

    说着亮晶晶的眼睛就盯着阿芒同丫头看,还格外留意丫头的表情。

    见他脸上从茫然,到慌乱,再到期待,还有紧张……五颜六色的,那叫一个滑稽。

    心里总算长出了一口恶气了。

    “我想到了!”赶在丫头回过神来,就要黑脸之前,范老二又优哉游哉地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浮沉,清了清喉咙,向前倾身,一字一句地道:“我仿佛记得颖儿当时叹了一句甚的‘要是你们都能留下来念书就好了’。”

    丫头意识到甚的回过神来,堵在喉咙口的这口气被他一句话憋了回去,神色怔忡,喃喃地复述道:“要是能留下来念书就好了?”

    “对喽!”却没瞒过范老二的耳朵,他一拍巴掌,身子往后一靠,说不出的惬意:“我当时没顾得上多想,可后来去了武馆,有天夜里倏地就想起了这句话儿。”

    说着眨巴着眼睛:“我就是没事儿瞎想来着,你们说,颖儿这意思,是不是以为你们过完年就要走,所以才拼了命的想赚钱?”

    一句话说完,老神在在的范老二就见好就收的闭上了嘴巴,却又别有深意地看了阿芒同丫头一眼,然后丢下了句话儿:“辰光不早了,歇了吧,明儿还要早起给颖儿打下手,说起来我还没闹明白那饴糖究竟是怎的做的呢!”

    就真的施施然地起身出去了,还十分贴心的给他们放下了房门口的棉布帘子。

    只背对着帘子,倏地咧嘴一笑,把正盘在木炕上光明正大听着里头动静的三秋三人笑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又听他嘴里头叽叽咕咕的说着甚的“发挥的不错!”

    不是,这怎的说着念书又说到赚钱上去了?

    内室里头,心里头五味杂陈的丫头仍旧一脸懵,可对着范老二那一步三晃、嘚嘚瑟瑟的背影,却说不出挽留的话儿来。

    打心里更是一阵阵的发慌。

    躺在床上的辰光,满脑子都是范老二究竟怎的了?

    扳着手指头算了一回,从上回秦家老祖宗过寿到今天,不过三十七天不见罢了,这期间到底发生了甚的事儿,竟能让范老二有这样大的变化。

    虽然还是混不吝的活土匪一个,可给他的感觉……更不好了。

    虽说一时间说不上来哪里不好,可叫他打心里更不是滋味确是真,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往外吐气。

    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好像有甚的物什溜走了。

    漆黑的冬夜只有风声,外头的范老二诸人似乎也已睡下了,瞪着眼睛望着眼前一片漆黑的阿芒能够清晰地听到睡在叫跟头的丫头的呼吸声。

    知道他势必也在瞪着眼睛,却不想说话。

    他不怀疑范老二今天这席话儿的真实性,只忍不住会去想范老二丢下的那个疑问,颖娘这样拼命赚钱,到底是为了甚的?

    颖娘并不是看重银钱的性子,这自是不消说的,他一早就知道。

    而且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更是感触颇多,还有些唏嘘。

    她自个儿不讲究吃也不讲究穿的,可对果娘,还有他同丫头,却是一贯的大方。

    这样吃饭都会缩筷子的模样,他在他已经过世的母亲身上看到过。

    但她母亲那样精打细算是有缘由的,是为了他们一大家子的日常嚼裹,好叫他们兄弟不但能够吃饱穿暖,走出去还不叫人轻瞧;是为了送他们上最好的学堂,还叫他们不必为笔砚或是新出的书卷犯愁;也是为了人情往来、婚嫁病丧,甚至于布施捐资,不但是为了维系亲族的情感,也是为了不坠门头的尊严……

    那颖娘呢?

    从未主持过中馈,一切摸索着来的颖娘又是为了甚的?

    像范老二说的那样,为了若他们离去,能给他们攒下足够的盘缠,若他们留下,能给他们打点束脩吗?

    她真是这样想的吗?

    阿芒不知道……

    哪怕晓得明儿一早颖娘肯定会过问,还是一夜没能睡安生。

    颖娘并不知道范老二这样爽快的就把她给“卖”了,一夜好眠,只天不亮惦记着饴糖起来时,竟然发现阿芒范老二诸人俱都已经起身了。

    “怎的起的这样早?”自然不免诧异,又有些担心,去问三秋:“是不是睡得不习惯?”

    担心他们在武馆里住久了,不习惯家里的局促。

    若是因着这个,那可得赶紧想辙才是。

    三秋瞥了眼正在站桩的范老二方向:“没有,没有,睡得挺好的,不过我们习惯早睡早起了,要做早课的。”

    他们确实睡得都还不错,毕竟就算武馆再宽敞也不能同家比不是,何况铺盖枕头从柜子里取出来的辰光,不但干净板正,还带着日头特有的香气,不用问就知道必是颖娘拆洗晾晒过的,自是睡得香甜无比。

    尤其自家老大。

    不过内室里那兄弟二人睡得怎的样,或者说索性有没有睡着的,他就不知道了。

    想来悬得很。

    颖娘自然不晓得三秋心里的嘀咕,跟着瞥了眼范老二,就看到他孤独的认真背影,旁的,就再看不出来了。

    只待天色渐亮,自然看到了阿芒同丫头眼脸下的乌青。

    愣了一记后,只抿了抿唇,甚的都没问,打了热手巾过来给他们敷眼睛。

    丫头不敢看颖娘,阿芒只消看颖娘担忧的眼神,就知道她必是想岔了,想来又以为他们同范老二怎的了,却松了一口气。

    这辰光,想岔了总比想对了来的好。

    没有辜负颖娘的心意,认认真真的敷好眼睛,将手巾洗好晾上,看着不声不响的颖娘,倏地没话儿找话儿似的蹦出来一句:“接下来是要蒸糯米捣麦芽吗?”

    颖娘抬起头来看了阿芒一瞬,才一颔首,“嗯”了一声。

    不免有些心不在焉。

    因着小年的缘故,他们已经做了好些天的饴糖了。不但留着家里祭灶用,街坊朋友那也都有送,再就是“楼外楼”那里,也得备上一些。

    阿芒给她打了这么些天的下手,除了温度上头控制不好,总是偏高,其他已经不用她多问了,竟然还会冒出这么一句话……

    阿芒也意识到自己是关心则乱了,正好长了顺风耳的范老二不知打哪儿蹦过来:“是要做饴糖了吗?”

    可喜把这一茬岔了过去。

    阿芒索性不再说话,只听着范老二兴兜兜地指着麦芽问颖娘:“这是甚的,豆芽吗?”

    颖娘整理好心情,告诉他:“不是豆芽,这是麦芽,是用大麦发酵而成的。”

    范老二似懂非懂的一点头,又追问道:“那这饴糖就是用糯米还有麦芽做成的喽?”

    一句接着一句,十分好学的模样。

    却听的丫头心里越发的烦躁。

    强忍着才没有丢下手里的活计跑回屋。

    范老二几个都围着颖娘看做饴糖,只有阿芒留意到了丫头的情绪。

    虽有不解,总觉得丫头同自己想的似乎不是一回事儿,可还是上前拍了拍他的胳膊,既是同他说,也是告诉自个儿:“不管甚的事儿,待过完年再说罢!”

    丫头一怔,仰起头来盯着阿芒看,似是想在他脸上看出甚的答案来,不过很快就失望了,一肚子的闷气一点一点的漏了出去,恹恹地低下头来,点了点头。

    乖乖窝在丫头身边的果娘就眨了眨眼睛。

    阿芒看着小女孩儿眨巴着杏子眼的机灵小模样,心里一突,想说甚的,又担心本来没事儿,被他这么一解释,反而解释出事体来,索性甚的都没说。

    却没想到小女孩儿一整天该吃吃该玩玩,到了夜里祭过灶,吃过祭灶果,洗漱好被颖娘塞进暖烘烘的被窝里,乐呵呵的小女孩儿倏地想起了甚的,拍了拍颖娘的胳膊,附在她耳边悄声道:“不管甚的事儿,待过完年再说!”

    “果儿这是在说甚的呢?”颖娘下意识地问出了这句话,似是有甚的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果娘继续拍着姐姐的胳膊:“这是阿芒哥哥同丫头哥哥说哒!”又得意地道:“是我听到的,阿芒哥哥同丫头哥哥都不知道哦!”

    颖娘就觉得自己心里倏地空了一块儿,可到底甚的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