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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乾尼街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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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真第一回上惠氏诊所就吃了个大大闭门羹。

    她拎着食盒在门口, 还不等内河码头敲响八点钟,便看见一个一身西装、其貌不扬的黑瘦老头从诊门口钻出来。趁他背身锁门,淮真走上前去,又想起云霞提醒她此人脾气古怪,便稍等片刻, 待他转过身来,才礼貌喊道:“惠大夫——”

    老头回头来,眼神在她脸上一扫而过,直直落到她手头食盒上头, 唷了一声, 搓搓手。

    淮真弯了弯腰,双手递上,“季叔让我带个您的鱼翅汤,请……”

    她话音未落,手头一轻。

    “鱼翅汤啊, 这怎么好意思呢?”惠老头一面说着, 却没半点不好意思, 验货似的揭开盖子一闻,嘿嘿一笑,爽快无比:“行!那我就收下了。”

    淮真见他笑容和蔼,答也爽快, 忙又问道, “您最近店里忙不忙?”

    “忙!怎么不忙?再忙, 惠老头子八点雷打不动, 也得收工。”

    “若是缺个人手帮忙……”

    待要细说,一抬头,惠老头却已将食盒抱在怀里,扭头就走。淮真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干瘦如柴的老头,脚劲儿竟然这么足,到后头竟然像是怕被恶狗撵路,脚步越溜越快,人越溜越远,跟高速路上时速两百码陡然脱了轴的车轱辘没什么两样,咕嘟几下就滚没了影。

    ……咋不去参加四百米世锦赛呢?

    第一遭上门便碰了个钉子,她摸了摸脑袋,一时半会儿还觉不出味。几步回了洗衣店,见屋里几人一脸乐呵,却是一副早已见怪不怪的模样。

    阿福宽慰道:“惠老爷子独来独往半辈子,最怕事找上门,更怕麻烦。脾气古怪的很,要轻轻松松能逮住他,也就不是惠老爷子了。一回不成,百十回将他烦得不耐了,总不至于不成!”

    夜里吃过晚饭,罗文嘱咐云霞上楼跟淮真整理房间,两人执着藏蓝棉布的一头将棉被抖匀称,云霞才慢慢跟她细讲起这惠老头的故事:

    “惠老头和洪爷都是一□□九年来的金山市,但两人不是一道来的。洪爷从加拿大加域多利来,惠老头却从檀香山来。洪爷人情练达,惠老头深居简出;洪爷是经商好手,惠老头却是个大夫,因此开始十几年唐人街人人都没法将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联系到一块儿去。”

    “惠老头跟我爷爷倒能说到一块儿,从前爷爷还在,就常常看见他两在院子里下棋聊天,聊什么中兴会哥老会……哎,反正就是些时政经纬,我也不大懂。以前院里还有个棋台呢,后来爷爷去了,改作了洗衣铺,棋台只好拆了。爷爷从前是最早两批过来的,一开始为太平洋铁路公司的征召广告过来修铁路,铁路修到斯托克顿,突然白人的工人党开始闹,爷爷只好辗转来了唐人街。但他好些工友仍修筑去了更东边和更北边,排华越来越厉害,走投无路便来投奔爷爷。但唐人街也不是爷爷说了算,入堂会,还得洪爷点头答应。洪爷也不是善茬——‘替唐人街对付外头白鬼的事,都是洪爷的事;对付洪爷,是惠大夫的事’,好些来外头来的受了通缉逃过来的劳工,都是由惠老头出面去劝洪爷答应下来的。后头人们才渐渐知道,唐人街人人都承洪爷几分面子,但洪爷却是要看惠老头子脸色的。”

    “爷爷临终时还特意拉着我和爸爸的手说呢:往后遇大事小事,咬咬牙就挺过去了;挺不过去,就煮碗鱼片粥,过斜对面带去找惠大夫去。”

    云霞虽说仍还有些一知半解,淮真却从寥寥几个时间刻度里摸出了点门道。

    一□□九年,梁任公在加域多利创建保皇党;一□□四年,逸仙君在檀香山建立中兴会……

    淮真又在屋里找了找。果不其然,床帏后头,一面墙上挂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墙根底下相框里放着一张逸仙君画像,相框下压着一本“三民主义”的小册子。

    这样一来,也全都都说得通了:洪爷当初同梁任公一道从京城逃亡到国外,从日本到加域多利,最后到了旧金山唐人街,洪爷就此留了下来,不知为何没走;惠老头却从檀香山过来,和遵奉“先民主义”的云霞爷爷交好。

    至于惠老头与洪爷的关系,搞不好与梁任公与先总理孙文先生的关系一样说不清道不明,又难分难舍。

    房间整理好,临睡前,云霞又来了一趟,怀里抱着一摞书本与笔记过来放在她床边。

    淮真翻了翻看看,多是些英文的阅读、书写、拼读与计算,后面稍新一些的书本为英文语法与地理、历史。

    “协和学校的课我倒不怕。就是这英文……”顿了顿,抬头问淮真:“你会英文么?”

    她点点头,“不太好。”

    云霞唔一声,将英文说读写与计算的书本与笔记先剔除出来:“礼拜一早晨测试的话,全要记下来,有些赶了。先记这一些,考过了就能进插班中年级……至于地理历史与写作,都是初级中学高年级的课,时间来不及,这几本可以缓一缓。中年级的考不过,跟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一起上课,怪害臊的。”

    淮真点点头,问起自己更担心那个问题:“协和学校会测试些什么?”

    “就早年国内学堂那些课程罢了……写写字,作一两段四六文章什么的,都不难。”

    淮真心头啊哦一声:看来躲不过要同小朋友一起上课了。

    知道她测试在即,两人结伴下楼去洗漱过上楼来,云霞也不再打扰她,只同她说若有不懂的过来敲门问她,尔后各自回房睡觉。

    淮真端了脚凳坐在那面青天白日旗子下头翻看考试内容。英文与计算都能应付,历史多是些世界史与美国史。美国史淮真虽然了解不多,但也就那么几百年时间,先驱逐印第安人,又打英国人,再后来北方佬打南方佬……总也不清净。但因为短,所以事无巨细,历史的细节划分到每个州上头,需要费上一点时间。

    地理也好说,百年时光,地壳也不见得会来个乾坤大挪移,只稍稍有些国名与地域的归属与名字与后世不大相同。

    大致了解过后,公立学校的测试淮真倒不大担心了。至于协和学校,四六文章什么的……

    就听天由命吧。

    她仰头叹了口气,一晃眼,看见另一面墙上挂着的日历本。

    日历有些脱色,时间还停留在一九一九年十二月四日。日历空白处,用钢笔写着英文单词,后面用繁体中文标注了单词的释义,有许多词汇都相当初级。

    这一页上写着:answer 答复,alcohol 酒精;往前翻半个月,单词则是 apperance 出现,disapperance 消失。

    按时间推算,云霞爷爷应该是一八七零年左右就来了美国,在铁路上吃白种工头十多年苦头,以低廉的薪资为美国人修筑了贯串美洲的太平洋铁路,仅凭双手与弹|药,遇山开山,遇河淌河,一千两百鲜活而沉默的生命死于弹|药,坠落悬崖无人问津……至死时,在这新大陆呆了快要五十年,竟在生命最后半月里才有空开始真正接触学习英文。

    淮真莫名有些鼻酸,拿起钢笔,又在disapperance后头添了个单词:Golden spike 金钉。

    金色道钉,是太平洋铁路,也是华人,都是扎根在美洲土地的钢铁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