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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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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以为,我是无所不能的。

    所以此时此刻我才会跪在甘露殿外恳求我的父皇收回成命。

    明明已经是秋日的午后,日头却大的吓人。

    甘露殿门前的玉石板被晒得焦热,活像烧了热汤的大锅,把我放在里头煮了又煮。

    豆大的汗珠顺着我的眉眼往下掉,白术急得直掉眼泪。

    可是父皇不见我。

    从小到大,他第一次将我拒之门外。

    王公公躬着腰掂着胡须求我:“殿下,老奴的殿下诶,您可别跪了!陛下请您回百福殿,他晚些时候去看您。”

    我晓得他的意思,我和父皇是父女,父皇他总会不生我的气。气过了,自然就会来看我。

    可我怎么能走呢?

    我是大唐的公主,享受着大唐的供奉,却在和亲的时候金蝉脱壳,推了自己的好姐妹去顶缸。

    这种事我做不出,也做不到。

    “父皇!儿臣知道您为什么不见儿臣,可儿臣不会放弃的!儿臣会让吐蕃人知道他们的赞普要娶的不是您的女儿!”

    我想,父皇若还在乎大唐的声誉,我这样说,他阂该见我一面。

    可我忘记了一件事,父皇他先是大唐的天子,而后才是我的父亲。这个道理是我后来用了许久才参透。

    “朕让你跪!”

    书房传来暴怒的声音,然后我听见什么东西被踹断,又听见琅珰满玉碎在地上。

    大概,是父皇踹倒了他书房里的博古架,博古架上的前朝古玩,珠翠珐琅碎了一地。

    我心疼地抽了抽眉角,不怕死地回:“您别踢坏了脚!儿臣的棋还摆在上面!碎了您可陪不了。”

    我说的棋是北魏时期的一副玉棋,用上好的和田白玉和墨玉雕成,从北魏皇族拓跋氏流传下来的,天下间独一无二。我九岁生辰那天,父皇把它赏给了我,之后就一直放在甘露殿书房的博古架上,供我偶尔和父皇下棋使。

    书房里半晌没有动静传出来,一切仿佛都静止,只有灼人的阳光烧在我身上,火辣地疼。

    这诡异的安静很快就结束,随之而来的是急风骤雨。

    父皇什么都没有和我说,直接吩咐几个奴婢把我绑回百福殿。

    那一天,我狼狈至极。

    我被五花大绑的塞在软轿里,一路关回百福殿。

    父皇一个字也没同我说,甚至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

    传旨的王公公一面喊我“祖宗”,一面吩咐两个护卫门神一样地守在门口。这样迫不及待地软禁我,连男子不入后宫的规矩都甩到一边。

    我要出去,那两个护卫就死死拦住,再闯出去,白术和一众宫女们就跪在地上哭求。

    最后还是王公公告诉我说:“殿下,老奴求求您别再费劲儿了,就当是为了陛下。您不知道,当时吐蕃使在太极宫提出要求娶殿下,陛下下了早朝就将晋王殿下叫到甘露殿责打了一顿。陛下责怪晋王殿下没有护送您安全回到别院就贸然回宫,晋王殿下可是好几日下不了床。那几日陛下愁得几日几夜睡不着觉,后来若不是十二殿下劝说陛下,陛下这才好些,封了文成公主,命人请您回宫,恐怕陛下早就病倒了。您如今让陛下改封您为文成公主,让您嫁去吐蕃,您这是往陛下心上捅刀子啊!”

    我不记得是谁说过,人会改变自己的决定,不是有了更好的选择,就是有了更重要的事情。

    我想,他说的对。

    我背叛了那本来就弱不可及的友谊,不是我有更好的办法,只是因为比起牺牲我的好朋友的一生,我更不愿意让我的父皇伤心难过。

    这种话本子里才有的冷漠又自私的决定,终有一天让我做了出来。所以当父皇来百福殿看我的时候,我才会那样伤心,我从来没有一刻像这样鄙视和痛恨自己。

    我扑在父皇的胸膛上,号啕大哭,道:“父皇……我……我不去吐蕃了。可我是个卑鄙的小人,”

    我还带着哭腔,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真的,真的是卑鄙。菖蒲她可是救过我性命的人。贞观十一年,我和菖蒲在骊山别院小住。可惜那年天不好,雷雨不断,我执意要上山钓鱼,半路遇到天雷,是菖蒲一把推开了我。待我回过神,那雷火将我身边的参天古树劈得焦黑。好在菖蒲没事,只是崴了脚。可我一辈子都该感激她。”

    我抽抽嗒嗒,说出了从没告诉过父皇的事。

    却没想到他不仅不意外,还接话:“朕晓得,可朕之后不也封了她做县主吗?还有她为何从不入宫来?是从十九儿欺负过她之后吧,你就再不召她进宫,怕她受委屈。你最爱和杏仁露,可是每年新年女眷进宫时招待江夏王女眷的都是豆浆。还有,江夏王家每年都有个诗会,全长安的女儿家都去,不是冲你的面子是冲哪个?朕知道你心疼这个玩伴,好在那孩子又是个娴静的,不然你以为她一个小小王爷的庶女,朕为何抬举她?”

    我怔怔望着他出神,这些小事,他日理万机,怎么能事无巨细地知道。

    他宠溺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尖,板正我的肩膀,说:“高阳,你要知道,朕是皇帝,是天子。君无戏言!不是一句空话!除了这个,朕也是你的父亲,朕想把你捧在手心,看着你在朕身边健健康康,幸幸福福的过一辈子。如果你嫁去吐蕃,朕的心可就被掏走了一半。”

    我向来知道君无戏言,可看着父皇泛白的鬓角,有些花色的美须,我剩余的话在舌尖打了几个转,终于又被我吞回去。

    我摸了摸哭红的鼻头,然后伸手去抚平他紧皱的眉心,一点一点地抹开,不停的重复。

    我想,我大概拥有天底下最好的父亲,虽然他专制,但他爱我。

    但我忽略了一件事,专制是所有君王的职业操守,这一点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多年后我反思,我想那天如果没有李淼和我同游,我大概真的会被嫁去吐蕃和亲,这一点,也是职业操守,是一个公主的职业操守。

    可惜没有如果,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天子的女儿,不需要有任何的负担,那些所谓‘负担’在生离死别面前也变的如同狗尾巴草似的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