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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诞辰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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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让夹了一筷蒸得烂烂的脱了骨的腊鹅放进燕燕面前的碗里,端起烫得热热的米酒说道:

    “来,敬你一杯。”

    燕燕端起杯子笑眯眯问道:

    “好几杯都喝了,这会儿才想起来,敬什么?”

    德让借着已有了一点酒意,乜斜着眼睛笑道:

    “小别胜新婚,就祝咱们今天这一聚。”

    燕燕啐道:“越来越油嘴滑舌了,哪里学来的。是不是在南京有什么艳遇?那是个专教男人学坏的地方。”

    “我在南京一共就住了一晚,还是在留守府和两个大男人一起吃酒。那个耶律休哥也真是,府中连个女伎都没有,佐酒的曲子都是十面埋伏。”

    燕燕捂着嘴大笑,道:

    “算他有良心,从前在南京统领重兵的哪个不是王爷,像他这样年轻、没有爵位的还从来没有过。他要是不尽忠职守连你这个荐主都对不起。”

    德让这会儿心情不错,又取笑道:“你担心我有艳遇,是吃醋吗?”

    燕燕娇羞一笑,“呸”了一声,又敛容说道:

    “说正经的,四哥,你现在单身一个人了,先帝也走了一年多了。我们成亲吧。”

    韩德让惊得差点儿被刚送进嘴里的一口菜给噎住,梗了梗脖子道:

    “你,你说什么?这怎么成。”

    “怎么不成?”

    “这还用问?你是太后啊,先帝的面子,皇上的面子往哪放?”

    “先帝的遗孀、皇帝的娘就不是人?就必须守身如玉?还是只能偷偷摸摸?那样先帝和皇帝就很有面子是吗?”

    韩德让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又是高兴又是烦恼,高兴得是太后对他的一片真心;烦恼的是这事实在理不出个头绪,不知道怎么开始的更想不出如何了局。其实汉人崇尚的儒家礼法也并不禁止寡妇再嫁鳏夫再娶,但守寡的太后、太妃却不行,这除去为了道德礼法,还是为了尊崇皇权。皇帝的女人必须冰清玉洁,不管是皇帝生前还是死后,他的后妃只能专属皇帝一人。萧燕燕的话没有错,这种礼法就是自欺欺人,历史上有权势的太后有私情的比比皆是,只是不公开而已。但是他又不能不顾忌这种礼法观念,尤其是当他想要契丹朝廷摆脱野蛮陋习,接受中原文化,就不能不遵从儒家哪怕是虚伪的礼法,否则就会受到敌国的鄙视和国中汉人的反对。

    德让不知道怎么才能理清这乱糟糟相互矛盾的道理,怎么面对这个至尊无上却只想表明对自己的一片真心的女人,嚅嗫道:

    “这件事没有道理可讲,所有冠冕堂皇的道理都是骗人的。但是不能不讲利害,敌人会利用这件事攻击你我,攻击朝廷。新朝刚刚立足,还不稳固。最起码也要再等等。”

    燕燕看他认真为难的样子不禁好笑,说道:

    “好了,好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不过是要你明白我的心。那就等到先帝大丧满三年,你丧妻两年之后再说。到时候即使不对外公开,我们也要私下举行婚礼,不为别的,为的是我们自己和宫廷内部知道我们是堂堂正正而不是偷偷摸摸。好不好?”

    韩德让心里仍是顾虑重重,其实现在这件事在太后宫中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只是契丹祖制对内侍宫女议论宫闱之事处罚非常严厉,只要有人敢说一句,可以立即处死,所以没有人敢于乱讲。虽然仍是纸里包不住火,几乎尽人皆知,但要是像燕燕所说再往前走一步仍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国中那些敌视自己的契丹贵族会如何反应?到时候皇帝已经长大成人,皇帝会怎么想?但是已经走到这一步,既不想偷偷摸摸,又不能光明正大,注定是一道无解的难题。饮了口酒,故作轻松道: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咱们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燕燕忽然问道:“后天是什么日子,你该记得吧?”

    “后天?”德让眼望天花板想了想道:“南京人说‘腊月二十七,杀鸡赶大集。’你是说这个?”

    燕燕瞪了他一眼,语带责备道:“你呀,真的是忙昏了头。今年九月你刚刚让礼部上奏,将腊月二十七定为千龄节。今年第一次过这个节,难道你就忘了?”

    皇帝耶律隆绪的生日是腊月二十七日,朝廷刚刚确定这一天为千龄节。

    德让一拍额头,叫道:“哎呀,看看我这个脑袋!多亏你提醒。”

    燕燕气道:“第一次过这个节,不论大小别人都准备了礼物,连长公主都亲手绣了香囊,你这个倡议的就给忘了。”

    德让憨笑道:“你等等。”

    说着就起身进了后帐,一会儿背着手转了出来,笑咪咪道:

    “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拿出一个黄绸包裹放在堂中条案上,招手让燕燕过来看,那是一个两个巴掌大的锦缎包面的盒子,一颗指甲盖大小的温润象牙一头拴着丝带一头嵌在布扣里把盖子系紧。德让轻轻一拨,打开盖子,里面躺着几本手绘的图书。

    燕燕拿起来一看,赭黄色暗花彩绫的精致书皮上写着《蒙求》两个大字,她拿出第一本翻了翻,里面每一页都是一幅手绘彩图,每幅画都是焦墨勾线略施淡彩,气象不俗笔法细腻,一看就知非是凡品。画的下面写着蝇头小楷公正字体,是一篇篇“女媧补天”、“杜康造酒”、“蔡倫造纸”、“王商止讹”、“西门投巫”、“孙敬閉戶”、”屈原泽畔”、“绿珠墜楼”的小故事。惊喜道:

    “好漂亮一套画书,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德让从背后揽住燕燕的腰,得意道:

    “你不是说我忘记了吗?我从去年九月就托人去找一套适合皇上读的书。宫里的蒙书很好,就是有些枯燥。皇上天资聪颖但是喜好弓马骑射胜过读书。我想要是能找到好的图画蒙书,也许能对皇上学习汉学有帮助。这次去南京他们刚刚费尽心思找到,我就带了回来。本来准备到那天给你一个惊喜的。你看,这是唐代著名画家吴道子的真迹。据说是唐玄宗命他画给皇子们的。价值千两银子呢。”

    燕燕仰起头望着他笑道:

    “吴道子真迹?唐玄宗到现在两百多年了,又是皇子们用过的,怎么会保存如此完好。你叫人给蒙了吧。不过总算是你的心意,但愿皇帝喜欢。”

    德让道:“隗因和幺妹也托我带了礼来,是一尊文殊菩萨玉像。燕燕,这第一个千龄节你打算怎么庆贺呢?难道真的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

    燕燕道:“朝廷已经下诏,令全国百姓视同节日庆贺,衙门放假一日。朝廷里举行大朝,随扈的王公大臣们磕头拜贺,之后赐酒摆乐。但是下了诏旨一律不许送礼。晚上是宫中家宴,我说的备了礼是指家人近亲,要送礼的在这个时候可以送。”

    德让亲了亲她雪白的脖颈,道:“很好,还是你想得周到,不要百官献什么礼,一开了头互相攀比,穷的富的谁也不敢落在后面,风气就坏了。”

    燕燕没有说话,男人身上的气息让她浑身燥热两腿发软,德让感觉到女人温热的身体软到怀里,就势搂紧她,凑近耳边柔声问道:

    “今晚不走了?”

    燕燕仍是不做声,韩德让顾不得一天的疲惫,弯腰将她抱了起来,大步走进后帐。

    腊月二十七日一大清早,天还没亮,王公百官就齐集在八方公用帐前面的广场上。这种寒冬腊月的露天集会最辛苦的是汉官们。朝廷规定,凡上朝,北面官穿契丹服,南面官穿汉官服。契丹王公大臣们习惯了寒冷天气,他们冬天的娱乐就是在最冷的时候冰上钓鱼湖面猎鹅。这时穿着紧身皮袍裘皮马甲头戴皮帽,一个个精神抖擞;汉官们则在锦绣官服里面套上棉袍皮裘穿得臃肿不堪,冻得像风中的腊肉一样瑟缩僵硬。好在仪式很短,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磕头拜贺已经结束,人们蜂拥着挤进生了旺火的宴帐,准备享用丰盛的赐宴。

    老刘景凑到韩德让身边,一边搓手跺脚一边哈着白气说道:

    “丞相,真的不用送礼吗?我都备下了呢。”

    韩德让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可别带这个头,给官员们省点心思办正经事。”

    “这样最好,我是怕别人都送自己落下不好看。你看这些官儿们挨了冻,跪在大雪地里磕头还美得屁颠屁颠的。有酒宴吃有假放,又明令不许送礼。从现在到过年又多了好几天假,皇上的诞辰可真是好日子。”

    德让笑道:“你们可别太过分,明后两天还得到衙门该做事做事。”

    吃罢午宴百官散去回家,准备接着过除夕元旦。虽说只是大半天的假,但一直到除夕,哪个衙门除了有紧急情况也不会正经办事,新年从千龄节就开始了。

    到了日头西斜,紫霞满天的时候,宫中的皇家宴会接着开始。参加的人只是太后皇帝和太后的儿女们,还有几位最为亲近的皇亲国戚。

    酒过三巡,乐舞也演了三场,进入到献贺诞礼物的一节。本来太后不想在酒宴上公开献礼,怕的是相互攀比助长奢华之风,但是长公主们嚷嚷着要看新鲜,萧燕燕一想,不过家里几个人,铺摆一下各色礼物全当游戏就许可了。

    只听司仪官说道:“请上亲戚们的诞辰贺礼为皇上祝寿。”

    四个小太监抬着一张矮脚条案进来,上面摆满了各色大小不一的锦盒彩匣绸缎包裹,司仪接着念礼单道:

    “吴王送一座金佛。”太监打开一只匣子,白色锦缎上面有一尊黄灿灿的小坐佛。”

    萧燕燕想说太奢侈破费了,但没有开口。因为吴王本人没有到,他刚刚担任了上京留守,正在那里的任上。司仪又念道:

    “宁王献两只丹顶鹤。”

    众人都伸长脖子,但条案旁的小内侍没有动,这时殿外几个小内侍引领着两只鹤走了进来。小内侍勾腰躬身,畏畏缩缩,二两只半人高的白鹤却是昂首挺胸旁若无人,它们除了黑脖颈黑尾翼全身雪白,头上顶着一只红冠,姿态从容优雅。人们哄笑起来,少年皇帝眨巴着眼睛煞是惊喜,他虽然见过很多天鹅、鸳鸯、野鸭,可是像这样长着又细又长的两条腿在地毯上步履从容的大鸟还是第一次见。他朗声道:

    “谢谢宁王叔。”

    耶律只没从座位上站起身。他七年前因罪被流放乌古部,去年就是因为献了首“放鹤诗”感动了太后,刚刚赦还,复了王爵。人们看到从前那个飘逸俊朗的王爷变得苍老憔悴,躬腰驼背,只是脸上那只眼罩还没有变。他躬身行礼声音略带沙哑说道:

    “小王的放鹤诗已蒙御览,小王因此得赦归朝,这鹤是祥瑞之鸟,把它献给皇上略表心意。”

    萧燕燕笑道:“宁王多礼了,你和吴王都是长辈,其实不必多礼的。”

    宁王又躬了躬腰道:“皇上年少也是君,臣就是活到百岁仍是臣。臣道不能不讲。”

    “好好好,多谢宁王了。”

    燕燕道。少年天子虚按一下双手请王叔坐回到座位上。

    下面念到齐国长公主和国舅驸马,送的是一套钧窑瓷碗;皇弟耶律隆庆送了一条镶着珠宝的马鞭;卫国公主是亲手绣的香囊;最小的越国公主和郑王隆祐都还是挂着鼻涕的娃娃,燕燕不让他们送礼,叫他们上来一齐跪倒,嘻嘻哈哈笑着给皇帝哥哥磕了个头。

    接着又念到国舅萧隗因和夫人送一尊玉雕文殊菩萨,众人看了都啧啧称叹。

    念到萧闼览,他送了只纯白玉爪海东青,也是由一名内侍架在胳膊上带了进来给皇帝看。隆绪眼睛放光,一眼就看出那是绝顶上品。

    耶律斜轸和韩德让两人既是辅政又是亲戚,也都参加了这个小型家宴。斜轸的礼物是一副为皇帝量身定做的雕花马鞍。今年八月,太后命斜轸和皇帝在自己面前交换弓矢鞍马约为朋友,斜轸引以为骄傲。当时没有合适的马鞍,他这次特意准备了这一副。

    念到韩德让,大家一看,是一套《蒙求》画书,皇帝见到里面的画也十分欢喜。

    礼单念完,小内侍们将条案抬走继续饮宴。燕燕笑道:

    “哀家也要送皇帝一件礼物。”

    隆绪赶紧起身拱手谢道:

    “母后的养育之恩天高地厚儿子还没有报答,不敢要母后的礼物。”

    燕燕招手让皇帝坐到自己身边抚摸着他的头道:

    “母后要送你的是,让你到街上逛逛,看看节日的东京,你要不要?”

    隆绪脸上立即绽开稚气笑容,使劲点头连声道:

    “要!要!要!谢母后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