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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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俊哥,等哈(湘西方言,“等一会儿”的意思)完(湘西方言,“我”的意思)叫民兵营长给蔫(湘西方言,“你”的意思)弄架新凉床(湘西方言,“竹床”的意思)替(湘西方言,“来”的意思)。”显贵拉着民俊的手说。“走,完们一起逮饭(湘西方言,“吃饭”的意思)替。”

    只要到过显贵家的人,都会说他俩口子是一对会过日子的人。

    他的家在一个不大也不小的山坳里,三面环山。聪明的显贵顺着山势用河卵石堆砌了高3米,厚0.4米左右的围墙。如此庞大的工程,硬是靠他两口子的肩膀和手堆砌而成的。听大队的干部群众说,为修建这条围墙,他两口子累得死去活来。白天和社员们一起下地劳动,晚上到河里背砂、背河卵石,前前后后花了三年多时间。他不仅没有利用权力之便占社员的半点便宜,而且没有雇请一个帮工,即便是泥瓦工那活,都是他两口子自己。

    走进大门,迎面而来是五间六十年代修建的木房。木房前面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岩塔(家庭晒谷场)。沿着岩塔左右两边,左边是果林,鸡舍、牛栏、猪栏和厕所,隐藏在果园里,给人一种舒适、整洁的感觉。右边是一块面积大约半亩的菜园。

    此时,正值秋冬交界的季节,沿着围墙的丝瓜架上,只剩下来年做种子的“老丝瓜”了。它们换上了金黄色的长袍,丝瓜皮有些干裂。透过裂口向里面看去,一颗颗光亮的大黑籽儿,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眼前。菜园地里,一畦一畦的,一垄一垄的,像阡陌,整齐划一。那大萝卜不管是白的还是红的,菜叶儿都是翠绿翠绿的,萝卜躲在土里,仿若一位害羞的娃娃。还有那拱裂了地皮的大苤蓝,挤得没有一点儿缝隙的白菜,它们把叶子向四方伸展,像是在仰天大笑。菠菜不甘示弱,显得那样的娇艳。嫩绿的衣服惹得周围的蔬菜都争着向它靠拢……菜园地里的蔬菜,有的浅绿色,有的深绿色。远远望去,像是一块绿色的印花大地毯。一阵微风吹来,蔬菜婆娑起舞,像绿色的波浪,慢慢地飘过绿色的湖面。

    “汤书记,蔫两口子也太会过日子哒!”李书记拍了拍显贵的肩膀说。

    “农村人嘛,只要人勤快(湘西方言,“勤劳”的意思)点儿,刨碗饭七(湘西方言,“吃”的意思)不是难事儿。”

    “天道酬勤嘛。”很少与别人说话的民俊接过话茬。

    “小师弟,蔫是一语道破玄机哒。”

    “事实就是如此嘛。”民俊说。“汤书记,打心底完很佩服蔫的。请大家注意,完没有故意奉承之嫌。”

    随即,民俊以《菜园地》为题即兴作诗一首:

    如果,泥沟是溪流的琴弦

    那么,菜地就是浩淼的大海

    我是水手,你是水手

    时间的铃声,响起的那一刻

    你用锄头作浆,划向收获的港口

    ……

    “好诗、好诗啊!小师弟,你一定会成为诗人。”李书记称赞道。

    “九师兄,完心里很清楚,这辈子完是做不了诗人啦。但是,完很自信,完鹰儿一定会成为诗人。”

    “如果完没记错的话,鹰儿今年应该五岁了吧?”

    “是啊……鹰儿今年五岁啦。是完下放到农村再锻炼的第二年出生的。”

    “宝宝很厉害的。他背书识字比三、四年级的学生还厉害。”显贵打心底里佩服鹰儿。“宝宝今后是完玉湖坪大队最厉害的脚儿(湘西方言,“角色”的意思)。”

    宝宝,即鹰儿,名朱鹰。只因朱民俊子女七个,他是唯一的男孩。为此,上至他爷爷奶奶,下至他姐妹,大家都宠着她,爱着他,像宝贝一样呵护着他。久而久之,他被整个玉湖坪大队公认为“宝宝”。从而,人们称呼他“宝宝”。

    “显贵,七饭(湘西方言,“吃饭”的意思)啰……”玉荣大声地喊道。

    “来……啰!”

    最后一缕阳光踏上了回家的旅程。此时,忙碌一天的农民相继回到那感到舒适而又温暖的家。军宝也不例外,与往常一样,牵着大水牛走在回家的路上。

    “军宝,你个狗日的,今格儿(湘西方言,“今天”的意思)乃们(湘西方言,“怎么”的意思)不等完,乃们早就回替哒?”秋宝拿着一根竹条子儿挡在石拱桥桥头说。

    秋宝是立云大叔的儿子。溜溜圆的脑瓜儿,剃了个光葫芦头,一对浑浊的小眼睛,宛若一道横线;两道浓黑的眉毛,与立云大叔的眉毛一模一样,好像湖上野鸭子张开的翅膀。他两岁的时候,患过脑膜炎,因此,他的智力比正常儿童要低一些。但是,他生就一身蛮力,在同龄儿童中力气是最大的。常言道:牛大压不死涩(湘西方言,“跳蚤”的意思),他的力气虽然很大,但每次和同龄孩子,或者比他小点的孩子,他都干不赢。他除了会使蛮力外,做什么都不过脑子,典型的“脑残”。从而,其他父母在教育孩子的时候,总是要自己的孩子让着他,不去招惹他。可是,他却自以为是,总觉得自己的最厉害的,全大队的小孩子们都怕他。蛮横无理,经常欺负其他孩子成了家常便饭。

    “秋宝哥哥,完是想等你哈。可是,等你哒,完的牛就没人守了哈。”

    “军宝,蔫个狗日的,今格儿老子要弄死蔫!”

    说完,秋宝双腿分开,左手叉着腰,右手挥舞着竹条子儿,仍然挡着军宝的路。

    “秋宝哥哥,完今格儿没等蔫,是完错了。而回(湘西方言,“今后、下一次”的意思)一定等蔫,让完过去,好不好?”

    “秋宝,蔫真的不像话。军宝都港那样的软话哒,蔫还要乃么(湘西方言,“怎么”的意思)的?真是太欺负人了!”坐在供销门前吃饭的立球大叔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管你MB事,老子就不等(湘西方言,“不准”的意思)他过替。蔫来嗷(湘西方言,“咬”的意思)我的。”说完,秋宝伸出左手,把自己的那小玩意儿摆了几摆。

    “立云家乃们养出了蔫这个报应(湘西方言,“蠢货、蠢蛋、傻瓜”的意思)!”

    “老东西,滚一边替。老子又没打蔫家的人,管蔫个MB事儿。”

    “真是没得教养。”立求大叔听完秋宝说的话,气得差点晕了过去。

    “孩子他爹,蔫乃么(湘西方言,“怎么”的意思)和几岁的孩子生气哈。”立球的老婆冬梅劝他说。

    “真是好气人的哈。”立球说。“有娘养无娘教的东西。”

    “孩子他爹,完不是给蔫港了哈,莫跟小孩子斗气哈。”

    “他妈的疤子,在老子面前充老子。老子比他爹都还大,真是气死人哒!”

    “孩子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更何况像秋宝这样的憨货。看把蔫气的,呵呵。”冬梅说。

    其实,立球大叔和秋宝的爹立云大叔是没出五户的兄弟,本应该比朱家坪生产队任何一个族兄弟要亲一些。可是,由于顺香大婶的个性实在是太强,什么事儿都要搞个赢着。既使她自己都知道是无理的,她都不认错,一篙子插到底,找人家吵闹不休。不是吗?昨天收工时,明明是她家的羊吃了求枝大婶家的菜,她不仅不道歉,反而和求枝大婶吵了几个小时。正因如此,立球两口子一商量,决定搬开住,懒得为一些上不得桌面的事儿吵架。

    说到做到。立球两口子起早贪黑、省吃俭用,终于在女儿桂军三岁的那年,买下了挨着供销社的那四间木屋(曾经是玉湖坪大队的大队部),过着清净的日子。

    立球想:自己活到三、四十岁,连三岁的娃娃都没有得罪过。可今天被一个八、九岁的孩子骂了一通,越想心里越不爽滋味,越想心里越生气。猛地站起来,“叭”地一声,把手里的碗摔得粉碎。

    “孩子他爹,蔫搞么得?蔫生人嘎的气,乃们把自嘎(湘西方言,“自己、自个儿、自家”的意思)的宝贝给摔了哈。蔫歹个(湘西方言,“这个”的意思)背万年时……时的!”冬梅拖长声音骂着。

    据立球自己说,他的这个碗,不是一个普通的碗,是他曾祖父的曾祖父传下来的,迄今为止,上百年了。至于真与假,谁也没去考证,也懒得去考证,这就是湘西农民生活中的靓点:生活中的小事儿,别人爱咋的就咋的,坚守着“各人打扫门前雪”的生活原则。如果谁家出了大事,无论平日里关系好坏,大家团结一致,共同面对。就像立球摔的那个碗,不过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儿,谁愿意去八卦?何况只是上百年,哪怕上千年、万年,也没有人去追根刨底。

    秋末冬初的黄昏,来得总是很快,山野上的水汽还没等日出完全晒干.太阳就躲进了西山。于是,浓重的凉意和黑幕,开始驱赶白昼的温暖和光亮,缠在半山腰的灰色雾气,若隐若现地向山下游荡。山峰折射出的阴影,不甘示弱,更快地倒压在大山深处的村庄上。阴影越来越浓,渐渐和夜色重合,混为一体,天地间到处一片黑色。然而,秋宝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不依不饶地堵着军宝。

    “军宝,蔫个狗日的,老子今格儿不把蔫逮(湘西方言,此处“打”的意思)告饶,老子喊蔫喊爹。”

    “秋宝哥哥,完跟蔫港哈,完们这些孩子不是乃个怕蔫!因为蔫是一个憨包,大人们要完们忍耐蔫、让着蔫,不准欺负蔫。如果不是这样的,乃个怕蔫个憨头!”军宝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蔫个狗日的军宝,蔫不是疯瘤子的种,是哪哈(湘西方言,“哪里”的意思)来的野种!”秋宝越骂越起劲。

    “秋宝哥哥,骂人算么得真本事儿!有本事儿来与小爷过几招。保管(湘西方言,“保证”的意思)把你打翻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说完,他把牛绳捆在电话线的电杆上,撸了撸双袖,准备和秋宝来一场真正的决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