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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行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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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王氏回到家里,张昭华刚好把小宝的课业教完了。王氏洗了手就坐在织机旁边,唤来张昭华一同织。

    张昭华要先把搅车拉上去,搅车也就是轧棉机。这个搅车的结构就是有一对碾轴,一根直径较大的,一根较小的;使用的时候是两个人摇轴,张昭华同时还要讲棉花放在两轴之间,利用的就是这两个轴回转方向相反的这个原理,让棉籽核和棉纤维分离,轧出好棉花来。

    前后轧了有一箩筐的生棉花,王氏就喊了停,和之前剩下的棉花放在竹弓上弹起来,小宝刚走过来就被呛了一溜跟斗,打了四五个喷嚏之后从鼻子里喷出一丝棉絮来。

    王氏如今需要大量的棉花试验一种新布,这种布叫“斜纹布”,是她们在永城县城的缎子店里看到的,是从开封城里传过来的,据说开封的汗巾铺、成衣铺、估衣铺和大缎铺都有卖,是苏州嘉定那里织出来的,王氏一见就惊道,少时见过那个松江的老妈子织过,也教过她——和标布有一些相似,回到家里之后王氏就潜心回忆和试验,想要把这种斜纹布织出来。

    毕竟这种布价格昂贵,匀细坚洁,摸上去像绒布一样,每一匹能卖半两银子;如果能织出“水胜浪子”的式样,一匹甚至能值银一两。

    如今家里虽然在银钱上宽裕了很多,但是面对织出一两银子一匹布的诱惑,还是禁不住的。尤其是王氏现在特别上心张昭华的嫁妆,根据永城县城那个缎子店的老板说,现在虽然在服制上很严格,大家都穿着白袍青履、绸布土缣罢了;但是有好料子是可以压箱底的,有妆花织金绸缎一匹,在任何绸缎铺子里都能卖得上好价钱。

    开封的布料店里有各种各样的布料,罗有刀罗、河西罗、花罗;纱有银条纱、夹织纱、包头纱;绢有罗底绢、云绢、素绢;锦有紫白、五彩之分;绸有绫机绸、瑞兽绸;缎有金缕、彩妆等等,五彩斑斓,据说还和从事金箔、销金行业的工匠有关联,这些工匠专门给绸缎上织金。

    这些绸缎当然是不禁止制造的,只是禁止不符合身份的人穿戴出来。平民百姓有钱也可以买,留着压箱底就是一种选择,可以给家里的姑娘做陪嫁。

    在衣铺老板的忽悠下,王氏卯足了劲儿要给她的囡囡备下几匹上好的绸缎来——当然在张昭华看来这没什么必要,完全不如现银实在,但是等郑氏取出她的陪嫁里的绸缎来给她看的时候,她觉得有这么几匹布确实是很好的装点。

    当然一匹织金绸缎的价格是令人咋舌的,张昭华仔细掂量过一匹缎子上面金线的重量,约摸用了不足一两黄金,这些工匠实在是太讨巧,能把金线捻地细如牛毛一般,一朵牡丹只是勾勒其边,但是愣是有金光灿灿富丽无边的感觉。

    这样一匹绸缎市价二十七两,按此时金银兑换比约是一比五来看,实际上这一匹织金缎子上的金子值五两左右,剩下的缎子本身加上绣工合起来最多算上五两,衣店要净赚十七两纯利润。而像这样的缎子,还经常供不应求。

    想到这里张昭华就十分郁闷了——即便是百废待兴的明初,商人的利润都是无法匹敌的。即便皇帝再注重男耕女织,这种小民经济能创造的仅是糊口罢了,依然敌不过商人阶级能创造的利益。

    其实早在朱元璋称吴王前,是收官店钱的,甚至后来也有宣课司、通课司。到洪武初年,个别府县税及蔬果,饮食、畜牧诸物,都被皇帝下令禁止了,洪武十三年,又下令军民嫁娶、丧祭之物,舟车、丝布之类,勿征其税。

    凡商税三十取一,过者以违令论处。这种商税,可谓是历朝以来最低。

    不知道朱皇帝对商人是怎么想的,他并没有像以往的帝王一样把商人放到农民的对立面去,对这些人课以重税;反而在切切实实维护商人的利益,洪武九年,山西平遥主簿成乐任官期满,州府考核认为他将商税都收齐了,‘能恢办商税’,褒其进京觐见,然遭皇帝批驳,说税有定额,若能恢办,不是这个人能力突出,而是在剥削下民,反而“命吏部移文以讯”。

    洪武八年也有一个例子,有南雄来的商人入京贩卖货,至长淮关,小吏让他交税。这个商人不愿意交,双方扯皮,拖得时间长了,这个商人的货卖不出去,就告官了,朱皇帝看到这个案子,反而认为“执而留之,非人情矣。”最后居然判这个执法的小吏有罪,不仅杖责,而且还把这个小吏的俸禄偿给这个商人。

    朱皇帝认为征税,尤其是征商税,是在“扰害百姓”,起先张昭华认为这是对前朝灭亡的反思,毕竟自元世祖至元文宗的70年间,国家赋税不断增加,如盐课增加20倍,茶课增加240倍,商税亦增加近10倍。人民为了逃避沉重的赋税负担,或逃亡,或啸聚山林,与官府对抗。商人有时也被迫罢市以抗苛税。最后终于爆发了起义,可谓是元朝灭亡的直接原因。

    但是当她观察地越多,就会得出一个更匪夷所思的想法来。

    这种政策不是来源于反思,其实是一个帝王的自大。

    朱元璋是根本没有把商人算进国家的主体部分的。

    难怪她前世曾经听过有分析明朝经济的,说这个朝代的税收,是史上最荒唐的税收,竟然只向穷苦百姓收税,却把占社会财富总量七成以上的富商大户抛在一边。

    本朝的朱皇帝称雄一世,自认为天下没什么不能掌控的,他要百姓永远生活在‘其民淳淳’的小农经济中,他也要所有的官吏都行“其政闷闷”。

    但是后一条已经让他失意了,因为不管杀掉多少官吏,永远都有腐化贪污的;前一条现在还看不出弊端来,他就以为这一条是万世不灭的了,殊不知明亡就亡在他亲自定的这三十税一的根子上。

    连三十税一,都有十之八九的商人在逃税,问题是朱元璋还堂而皇之的庇护了这群不交税的商人。她将这个问题问了粮长,令她惊讶的是,粮长认为不课重税就是护民。

    商人没有户籍,行商的人都是军籍、民籍,朱皇帝为各行各业编户,连**都有乐籍,唯独把商人排除在外,不承认有这种职业存在,自然也无商税可言。

    小农经济是有显而易见的好处的,在天灾人祸没来之前,大家都觉得这样的发展模式是很好的。但是天灾人祸来了,小农经济最先垮掉,因为不收商税的国家的税收单一的可怜,也少的可怜,没有办法进行宏观调控,下一个垮掉的就是依托在小农经济之上的大资本家。这就和后世历史书上画的形容18世纪法国情势的漫画是差不离的,贵族资本家骑在农民的身上,农民虽然辛勤劳作,但是已经不堪重负,矛盾一触即发。所以明朝真的不是亡在外部,确确实实亡在了内部。

    但是张昭华只能将这种从后世教训中得来的先见掩藏在心底了,她现在没有任何办法改变,只能先享受这种商税带来的好处——那就是张升行商的时候,能获得不小的利润。

    张升近十年来发展地很好,是商队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领事了,手底下有十二三个人的队伍,最远走到了江浙和陕西去,一来一回交易了数千两白银,分下来净赚五百两,这是他赚的最大的一笔了,其他都是小零头,所以今年他又走了一趟陕西,不顾王氏的阻拦。

    王氏拦着他当然是有原因的,他都二十岁了,总该要娶媳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