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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八章 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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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人明白唐寅口中的“好多好多”指的是什么,但见他摇摇晃晃,目驰神迷,沉吟了少许,忽而提笔在卷轴上大肆挥毫。

    原本已经画得七七八八的一张俏脸,被他左添几笔,右添几笔,很快—— 一张脸变成了许多脸,打眼一看跟八面佛似的。

    满场妖众目瞪口呆,均不明所以。

    酒意正酣的唐解元还在饶有兴致地添加着,那画面上的面孔越来越多,长相各有不同,但一张张全都双目失神,充满无边哀怨。

    那模特侧身即可见他的画作,此刻面沉似水,向司仪递了个眼色。

    寮卿立刻上前请教,“敢问大师,您何故画出这许多不相干的面孔?”

    唐寅一脸纳闷儿,“不相干?相干得紧呢!”他左摇右摆一伸手臂,指着高脚凳上的女子道,“你们瞧啊,她还有许多张脸,我画出来的,尚不及十分之一……”

    妖众面面相觑,一些资深大妖晓得白坟姥姥素有“剥皮取脸自敷”的爱好,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明白了——哦,敢情这位美女就是……?咳!

    可是,这位唐桑哪里来的胆量,竟敢当面揭短?他又哪里来的法力,可以看出姥姥那些不曾戴出的面皮?

    寮卿脸都吓绿了,“可不敢乱讲……这位姑娘哪里来的这许多面孔?在我们眼中,始终只有一张呢。”

    说着向台下招手示意,妖众们纷纷配合,齐齐点头称是。

    这回换了唐寅糊涂了,“真的咩?可,我怎么看到……哦,莫非是这酒水作怪?”他从案上拿起空碗,嗅了又嗅,忽而闭目凝神,少顷——陡然复又睁开!

    “乖乖不得了!”他大呼小叫,“原来不是模特长的新奇,是酒里蕴含无数魂魄碎片哪——”

    这话十分惊人,满场妖怪差点把眼珠瞪出来,有些人纷纷拿起自己的酒具,左看右看,又尝又嗅。

    一个声音高叫着,“海坊主,你搞的什么鬼?这酒的确有些问题!”

    海坊主面色铁青,“瞎说!这酒我也一样喝了……”

    又一个声音道,“不是说你下毒,这酒中的确有些不干净——白童子在哪里?快出来揺一幡……”

    一道白影从后排越众而出,看模样却是个孩童,他一身白衣,头带哭丧帽,脆生生道,“好滴,看我来验证!”

    但见他掐了个指诀,祭出一杆幡旗,貌似在长钩上挂了个幌子。长长流苏随风飘荡,说不尽地诡异。

    白童子纵身一跃,盘腿坐到半空,周身保持悬浮状态,闭目念到,“一声唤三魂,二声招七魄,三声聚舍离,齐齐向我身;幽幽黄泉,闻我声者起,落落数珠,听我音者来。走着!”

    那白幡插在他身后,突然剧烈抖动起来,方圆百米内陡然空气一窒,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瞬间抽空……

    紧接着,凄厉惨呼声四起,从满场随地摆放的酒坛内,窜出无数丝丝缕缕的黑烟,先是盲目奔突不停,随着白幡摇动,它们好似终于找到目标,一齐从四面八方向幡旗扑来!

    白童子两手十指绞在一起,突然向上一翻,变幻出第二套指诀,口中呼喝着,“沉冤成煞,不得超生,其苦难当。若有意转世,还请各自归位——率先集齐魂魄者,本童子送你一程!”

    那些黑烟像是突然得了希望,顿时停止凄厉呼嚎,停在半空互相扭头张了张,忽而无序乱飞起来。

    有的三两成束,有的五六成群,还有更多的落了单。

    白童子并未睁眼,抬起右手挡在额前,杜远被台下的动静吸引,正自望来,被他吓了一跳——干嘛?这小家伙也会耍“如定”?!

    不是,白童子施展的不是丹园道法,但见他手心突然开裂,赫然睁开第三只大眼睛!

    那眼珠子呈金色,咕噜噜转个不停,鳞次向空中残魂扫去。每一处被照到,都立刻显露出一张若有似无的虚幻面庞来。

    这些人脸,尽是青春貌美的少女,但表情全都痛苦不堪,既疲惫又凄楚,不知被压抑了多久。

    “看这个,和唐桑画中左上角的一样……”有人惊呼。

    “看那个,和右下角第二个相同……”

    一张张面孔被辨识出来,唐伯虎的确没有乱画,只是在酒意中,已经分不出哪个是模特,哪个是残魂,也不知他如何品尝出来的……

    海坊主起身沉声道,“都收了吧,这场合不合适玩这个。”

    白童子闻言,抖了一下,右手五指闭合,把窥魂之目攥在手心。脖颈随意摇了一圈,他身后的旗幡仿佛得到命令,立刻开始迅速旋转起来。一圈淡绿色波纹扩散开来,如同沸水泼在木炭上——那些残魂嗤嗤作响,全部由黑烟化为白雾,被旗幡一扫而空。

    施法完毕,白童子睁开眼睛,飘然落地。络新妇捂着胸口道,“哎呦小弟弟,吓死姐姐了。你这招魂幡如此厉害……差点勾走我的魂魄!”

    白童子一呲牙,“姐姐说笑了。招魂幡只招裸露之魂,你的还在皮囊里好好放着,跑不了的。”

    姑获鸟也凑了过来,好奇地抵近,细观旗幡,“那些怨魂呢?你打算怎么处理?”

    “已经处理完了。”白童子拍了拍双手,簌嗒一声收回旗幡,也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鸟姐,你不用滥用同情心。这些魂魄没一个整齐的,她们遇害时,灵魂没有逃出皮囊,生被一起碾碎了……谁也救不了的。我把残魂从骨瓷中引出,化为基本魂材,等于为招魂幡增加些燃料。下次再炼化,也能更轻松些。”

    意外的节目结束了,百余妖众即忐忑又兴奋,互相议论纷纷。

    台上的寮卿满脸尴尬,“好吧,请大家归位坐好,比赛继续……那个,唐桑,您继续画您的,我就不说什么了。”

    唐寅闻言,突然把手中毛笔一抛,一把扯散头上高髻,披头散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世人只道人间好,入得冥府倍思乡。岂知处处藏凶险,天下无地保太平!”

    他抓起酒坛,向里瞅了瞅,“姑娘们啊,你们生前无处栖身,死后亦不得安宁。现在倒好,连残魂都不保,仅剩几缕樱香尚存,不如都进了我的肚腹,换得片刻福缘。你们,我都要了——”

    说完,一把扬起酒坛,把剩下的残酒趸趸趸趸一饮而尽,半滴都不曾洒落。

    咵嚓,空酒坛落在地面,骨瓷摔成八瓣。

    那唐解元载歌载舞向后台扭去,口里兀自唱着前唐青莲居士的名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这曲调十分悲怆,发音用的是天朝苏州府的吴侬软语。扶桑妖众没有能听懂的,杜远却声声入耳,心如明镜。

    得,伯虎兄也走了,画倒是留下一幅。

    杜远深吸一口气,手中始终没停,一笔一笔地专心描绘着。

    时不时地,还瞧上模特一眼,貌似雷打不动,哪管泰山崩于前。

    这份作为画师的职业操守,倒是打动了那位美人。

    她婷婷款款,用玉手理了理和服衣褶,重又恢复端庄,偶尔与杜远四目相交,还送出一个赞许微笑。

    她笑,他也笑。

    两人似乎不为乱象所动,还出奇地礼貌。

    噹—— 锣声响起,时间到。

    灯笼没有熄灭,仅有的两张画并排摆在一起,各自悬挂。

    杜远和模特全都按惯例起身,垂手站在舞台边缘,任由观众品评。

    妖众们沉默了半晌,又交头接耳了一番,最后,公推海坊主代为结论。

    海坊主起身抖袍,正了正了衣冠,凛然道,“经合议,观众给出以下结语:伯虎先生之作,瑰丽雄奇,加入不少即兴成分,虽才气纵横,但以人像论,稍嫌跑题……杜桑的作品,恪守正道,严谨规范,还原度极高。故而,我宣布——本次‘写容盛典’,最终胜出者是——杜远先生!”

    蝶翅般的白团扇又齐齐挥舞起来,场面虽不热烈,但也带着终于完事儿的庆幸,看来大家都有些倦了。

    杜远面色一惊,露出激动的神情,彷佛不敢相信自己胜出。

    他知情达趣,一把抓住寮卿肩头,“哦买嘎,哦买嘎!这是真的吗?我赢啦?”

    这演出十分精准,可以打十二分。寮卿作为司仪,期待的就是这个效果,如果换成达芬奇那种始终不阴不阳的状态,他还真不知该怎么收场。

    寮卿立刻拥抱了杜远,“对的,没错!你赢啦!等下,我立刻给你颁奖——”

    他长袖一挥,立刻有侍从上台,捧来一只长方形锦盒。

    寮卿迎过去,打开锦盒,小心翼翼捧出一根黑黝黝沉甸甸的金属板材,高举道,“白坟姥姥御赐仙器残片一枚,可做画师案头镇纸,尊荣无比,人间难得,现授予总冠军——杜远先生!”

    杜远双手接了过来,掂了又掂,一脸荣幸之至,眼眶含着热泪发表获奖感言。

    “感谢扶桑人民,感谢尊贵的评委,感谢组委会成员,感谢白坟姥姥……感谢带我来这里赴会的东洲斋桑和宫崎桑,这是个意外收获,我会好好珍惜!谢谢,谢谢大家,我爱你们!”

    这份激动里真假混淆,故而很难辨别。

    寮卿相当满意,乃嘻嘻哈哈补充道,“还有个惊喜要送给你,白坟姥姥说了,总冠军可以许下一个心愿,由组委会即刻替你实现!不用担心,在场的妖尊个个法力通天,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办不到的……”

    杜远捧着镇纸的手一抖,眼神露出热切渴望,“真的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千万别客气!换我一定要个好点大房子。”寮卿一脸羡慕。

    杜远眼角余光瞥见幕布边缘,手冢治聪正指着他自己的大鼻子猛点,看口型似乎在说,“释放人质!”

    于是一点头,正色道:“那好——我想要……”他腾出右手,一指身侧,“我想要这位婢女。”

    嗯!?寮卿脸色一僵,显然万万没想到。他嘴巴开合了两下,艰难道,“这个……那个,嗯……换一个行不行?换十个怎么样!?”

    “不,我就要这位,她是我的幸运符。”杜远十分坚持,露出色迷心窍的执着劲儿。“如果实在勉为其难,那我只要她侍寝一晚——这样总可以了吧?”

    寮卿的表情可谓十分精彩,瞬间变换了七八种颜色。

    “奴婢愿意。”站立一旁的绝世美人突然开口,“奴婢仰慕天朝才俊,愿意服侍一晚,还请寮卿特许。”

    寮卿下巴差点掉地上,全凭手快接住了。

    “哦,你愿意就好……那就,请吧!良宵苦短,转眼天就快亮了,杜桑,您跟着她走即可,她对御所十分熟悉。”

    不知怎地,寮卿说这番话时,目光中带着几分暗藏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