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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忌嚭专兮郢吴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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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家教?

    尹桑揪着手上的布料,轻飘飘说:“沈家家训,向来是你犯得多,我是没挨抄过的。”

    即使她犯了,也不会被罚抄,家训也有姓氏,它姓沈,而她姓尹。

    沈峯说:“以后我指的家教,仅只我们家。”

    “我们家?”

    “我,和你,”他目光直直看她,揪着她的眼珠子一般,“当然以后还会有别人。”

    她像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开口,声音很低,“两个人,那叫契约。”

    沈峯说:“随你怎么称呼。”

    “说吧。”她说。

    如此好商量他倒一时反应不过来了,尹桑很不耐烦,“不是要上家教吗,上啊?”

    ......

    她越好商量,就越证明她完全不当回事。

    沈峯说:“第一点,以后出门,记得报备,行程上给你绝对的自由,但我要知道,你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去,交通方式是什么。”

    尹桑听了个笑话,“凭什么?”

    “凭我是你丈夫!”他已强调太多遍。

    “是,你是,没否认,要给你脑门上盖个戳么?但这不意味着你能够牵制我,我要去哪是我自己的事,这么些年都这样,何况权利义务都是相互的,恕我直言,你的要求,非常无耻。”

    说着说着她的声调开始拔高,面目通红,大概是愤怒,让她整个头部细胞都在震动。

    沈峯扶额,等着她下一步的反应。

    尹桑喘着粗气,忽然一滞,眼睛直直看着前方,没有焦距,半晌,睫毛忽闪忽闪,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很轻,如果不看腹腔,看不出来。

    她忽然弯起嘴角,眼神深了些,歪着脑袋看他,他没反应,她又凑近了些,扯了扯他的领带,“要不,家教,换一种方式?”

    另一边手往下探,沈峯淡淡说:“小心手。”

    她讪讪收回。

    他盯着她的眼睛,拿下她扯领带的手,握在掌心里。

    她从平静到愤怒再到妥协,只用了短短两分钟。

    沈峯说:“首先你是女人,尹桑。”

    “是。”

    “你外出我会担心。”

    “......”

    “权利义务是相互的没错,如果你乐意知道,我每天的行程林子都会拷贝给你。”

    “算了。”

    “行,那你记得......”

    “沈峯,你今天发烧了吧,走,带你看医婆。”

    “......”

    她说完就下车,还弯腰冲他挑眉,“带你猎猎奇,下车。”

    沈峯只得跟上。

    医婆的药馆子,也在山腰上,和尹桑奶奶家是两个方向。

    医馆有两层,上下两个门,门两边有两根立柱,上头雕刻着图腾,涂上红红绿绿的颜色,色彩感很有视觉冲击力,凑近了看图案有些骇人。

    他们敲楼下的门。

    门梁上挂着牛头,牛毛鲜亮,牛角结实,牛眼都还是澄澈的,像活物,却显然是死物。

    见沈峯盯着牛头瞧,尹桑说:“这是真牛,不是工艺品。”

    “那便是有独特的保存技巧了。”

    “当然,”尹桑说,“想知道?”

    “实不相瞒,好奇。”

    “山人自有妙计。”

    “......”

    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医婆看到沈峯,眼神疑惑,尹桑说了句什么,苗话,沈峯没听懂。医婆这才让开身,让二人进门。

    苗药沈峯有所涉猎,因为老爷子一直在扶持一些苗药企业,退休后的工资大半用在投资苗药,所以他也打听了一些消息。

    苗家医药已经有三、四千年的历史,提起苗药,常常与神秘、神奇这样的词挂钩,苗族民间也有“千年苗医,万年苗药”之说,更有“无毒不生病,无毒不治病”的悖论,使得苗药和毒,密切不可分。

    这便更让人好奇。市面上能购买得到得苗药,多是些茶汤类药物,养生法子居多,别的,听闻都不外传。像今天尹桑这样,伤得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但她敷过药,就没再见疼,手指能动,说明不是麻醉。

    一进屋,沈峯就瞧见许多酱缸,大大小小堆在墙根,墙面上许多动物躯体,和门口的牛头一样,看着像活物,实际上都是死物。

    屋子中央也有灶,下边生火,几根柴,火不大,三角铁架上,放着一口锅,小孔冲出白气,里头有液体汩汩作响。

    有点文火慢炖的意思。

    灶上方,挂着几条蛇,已经被腊干,黑漆漆的,只能凭形状辨认。

    尹桑撞撞沈峯的胳膊,“吓傻了?”

    他皱眉低头看她狡黠的眼,“嗯,能治么?”

    “世间唯有蠢,无药可解。”

    医婆一直在一个大号酱缸前捞着东西,捞好了叫沈峯,“小伙子,帮我盖上。”

    沈峯看一眼尹桑,走过去,端起厚重的盖子,严丝合缝盖上了,刚阖上,里头就有东西顶撞着盖子,“当当”响。

    医婆把大锅取下,换小锅,把捞来的东西搁锅里,沈峯这回看清楚了,是几只虫子,他不认得,只觉得形状怪异。

    医婆对尹桑说:“去里头,拜你外婆,不要出来。”

    尹桑刚阖上门,沈峯就抬眼,看着医婆,她的眼睛澄澈,没有老年人常见的浊白,忽略她皱巴的皮肤,她的眼,很年轻。

    他知道她有话跟他说。医婆对上他的眼睛,笑了一下,“小伙子,坐。”

    两人坐在灶边,边看火边聊。

    医婆小时候没读书,很早就外出过工,讲得一嘴普通话,有赖好记性,现在沟通都没问题。

    她说:“阿桑说你是尹家的女婿,那便是认你,她认,我就不为难你,你把这个喝了。”

    灶上的小锅,刚开,虫子已经不见,只有一滩黑水。

    很烫,味道也不好闻,好在量不多,沈峯晃着碗晾了晾,一口饮尽。入口质感丝滑,微苦,回甘,有米酒的香气,过了会儿,嗓子里清清凉凉。

    医婆笑了,“这是给你灌桃花蛊,虫子在你体内,就这么待着了,管得住它的,只有桑桑,你这辈子,就攥在她手心里了,要是背弃,就要绞腹而死,可害怕?”

    沈峯面不改色,没有正面回答,说:“既来之则安之。”

    不去理会真与假,也不畏惧,这个意思。

    末了又补充:“不下蛊,也是如此下场了,多一重又何妨。”

    这辈子,不是已经攥在她手里了么?

    “桑桑嫁人匆忙,我不曾得到过消息,可怜她连一个给她把关的家人都没有,伊妹哪有那精神气儿,尹婆子走得早,这事现在就落我头上,你明白了么?”

    沈峯说:“希望没让您失望。”

    “年轻人难得不浮躁,今天这些事,我只同你说,你记住了,就该知道,要怎么做。”

    他点头,只一下,眼神就够沉。

    “我与尹鬼婆认识那会儿,我们都还年轻——”

    医婆在外头打工并不顺利,过年的时候就收拾包袱回家了。在家里更没有出路,除了务农就是刺绣,她是有些不甘的。某天在山里造林,遇上了尹鬼婆。

    她在除草,感觉腿肚被咬了一下,往后看,就见到了尹鬼婆。手里掐着一只烂布腾(音译,苗山某种毒蛇),尾巴正绞着胳膊,她吓得瞪大了眼。

    附近的山头都是归属寨子的,眼前的尹鬼婆,她没见过,她是个陌生人。

    尹鬼婆把蛇三两下塞进酱缸,扔进背后的竹筐里。用镰刀割下一缕长发,绑在她腿肚上方,然后给她吸走毒液,又在竹筐里翻找,扯出一节树根,扒开了就嚼,嚼碎了敷在伤口处,再用大叶片罩住,扯边上的蒲草绑住。

    她怔怔看着,尹鬼婆忙完,也不说话,背上竹筐就走了,四处看,像在寻觅什么。

    后来她就很勤上山,时常碰到尹鬼婆,她一直跟着她,最后终于求得,她教她医术。尹鬼婆教她医术,她把外面的世界,讲给尹鬼婆听。

    她也慢慢知道,尹鬼婆是山坳里,生苗寨子里的人,还是鬼婆的后人,但她不怕,她甚至说要教她下蛊,而她胆小,没敢求教。

    后来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两人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

    她在自己的寨子里开起了药馆子,别人问起师傅,她只说是高人。她时常打听尹鬼婆的消息,知道她因为与外界交往,完全被寨子孤立。

    知道她有一个外孙女,叫尹桑。女儿女婿不知所踪。

    一直到她死,也只有尹桑为她送终。

    “当时我偷偷,翻过山坳,到了生苗寨子里,却也只见到尸体了,”医婆说,“寨子里没人肯去帮忙,桑桑按照尹鬼婆临终所托,用虫油,浇湿遗体,点了火,她都没有哭。”

    她就看着火苗吞噬尹鬼婆扭曲的脸。

    沈峯好像看到了火光里,尹桑稚嫩的脸,和固执坚毅的眼神。

    “后来呢?”他问,声音有些浑浊。

    医婆叹了口气,“我把她带出来了。”

    尹鬼婆虽是个生苗寨子里的蛊婆,却是很有大观的人,山里人死后,都土葬,没有人知道“火化”是更合理的处理办法,尹鬼婆却知道。

    寨子不与外族交往,而她,与外头的汉子,生了女儿,她的女儿,又嫁给了外头的熟苗人,她还鼓励女儿女婿外出去给汉人打工,送尹桑去上学。

    这在寨子里,都是要收到惩罚的,但没人敢惩罚尹鬼婆。最终,村里把她当外族人,不管不顾,也不交往。尹桑在上学前,就没和尹鬼婆之外的人说过话。

    “说起来也是我对不住桑桑,把她接过来,却不能抚养她。”

    她家里人反对,甚至以死相逼,正争执不下,伊妹就出现了。她说要抚养尹桑。伊妹也是从生苗寨子里逃出来的,一个人也孤独。

    “伊妹没什么收入,务农的人,吃口饭容易,但是桑桑要上学,这就很难,桑桑懂事,能省就省,每次伊妹送她去村口搭车,等车拐弯不见人了,她就下车,走路去学校,省几毛钱车费。”

    沈峯低着头,想起今天从镇上过来,将近二十里路,当时还是,坑坑洼洼的山路吧?

    “我们都看得出桑桑是可造之材,不能埋没在这山里,好在最后,终究是走出去了,可这一路多不容易,我不多说,你自己要明白。”

    镇上的破中学,老师操着混合苗话、桂柳话的普通话,一人教授语文数学英语,没有一样教得明白。尹桑却还是很用功,成绩甩第二名好几条街。可也没有什么用,如果不能到县城去念书,那么结局一样是——卷铺盖,上广东打工。

    “讲完了,”医婆说,“给你喝的,是祛湿毒的药罢了,我们这湿气重,你看起来如常,回去就要生病。”

    她拍拍失神的他。

    “谢谢。”他淡淡说。

    楼上有人来找医婆拿药,听见吆喝声,她赶忙就上楼了。临走前叫尹桑,“桑桑啊,该回去了,伊妹要着急了。”

    尹桑听到,应了声。跪久了,膝盖酸疼,不比小时候了。

    她撑着腰往外走,见沈峯坐在灶边,手支着脑袋,脊背僵直,她喊:“哎!”

    没反应,凑近了弯腰看,沈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沈峯?吓傻了?”

    “是,没救了。”

    突然听到回应,还未反应过来,沈峯“嗖”地一声站起来,把她扯进怀里,搂得紧紧的,头埋在颈脖间,越钻越深。

    尹桑大概知道,他都听了些什么了。

    她说:“沈峯,在去你们沈家之前,我就是这样的人了,与你无关。”

    她一直是这样,不是任何人的过错,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与救赎。

    好久,她感觉颈脖一凉,他温热的唇落在颈侧。

    听见他说:“我不叫哎,再给你机会,喊一次。”

    “......”

    敢情她会错意了?

    “蛇精......”病。

    抱怨声没进他唇腔里,他堵了她的嘴。